第35章 宴射玉津園(十二)
更新時間2012-12-9 10:30:39 字數:3035
曹慵走後,我拴好門窗,又仔細覆在門上聽了一會兒,察覺無異,這才走到木桶旁邊,褪去衣服,赤身沉了進去。
泉水果然寒涼,堪堪是我那夜泡的溫度,只是彼時正值暑熱,我又燥熱難當,便覺得煞是舒服,而現在房內不熱不說,我照顧趙匡胤一日滴水未進,粒米未食,早就有些飄飄然,這猛一下水,愣是給水溫激的狠狠幾個哆嗉。
可望了望床上的趙匡胤,又覺得自己這身哆嗉委實算不得什麽。
泡了一會兒,待周身涼透,這才擦幹身體跑到趙匡胤床前,也替他褪了中衣,只餘一個亵褲,便想也沒想的就鑽進了他的被子。
以我冰涼之身抱緊他的火燙之軀,怕是要比那巴掌大的濕帕子要好的多吧。
抱了一會兒,自己的體溫漸漸回升,于是又跳下床去泡回桶裏,等身子涼了再去抱他,如此反複,直到再感覺不到那桶裏的水溫,方才作罷。
而我此時也是一陣頭疼腦熱,可顯見自己的方法起了作用,趙匡胤那緊閉幹裂的嘴唇微微張了開來,我探過耳去,聽得他虛弱一聲:“水——”
我心中大喜,如今他曉得要水了,又連忙打開門出去将曹慵擱在外面的湯汁端了進來,使勁将他的頭托的靠在自己胳膊上,然後把碗對準他的嘴唇,一點一點的喂他喝下去。
待他喝完,又坐在床前看了好一會兒,發覺他這次并沒有吐藥,更是高興,再到他額上摸了一摸,啧啧,燒竟然也褪下去了。
那種抑制不住的歡喜即刻沖上心頭,伏在他身上抱了好一會兒,才出門将胡芮孜叫了進來,而她見到趙匡胤高燒已褪,亦是喜極而泣。
我拽着她的手道:“如此看來,明日不過正午,官家便可醒來了。”又看了一眼面龐已有了些血色的趙匡胤道:“我得先回去了,這裏就你替我看着。切記,在官家徹底醒來之前莫不可向他人提起,常太醫最遲晨時也會趕到行宮,你讓他看着官家便是了,那個程太醫——你且盡量的推脫掉才好。”
她反握住我的手哽咽道:“芮孜知道了。”斜眼看到那房裏的木桶,怔了一瞬,忽然驚奇道:“姐姐你——”
我嘆了口氣:“別說了,官家問起,你就道是你做的罷。”
她眼淚湧出:“姐姐這又是何苦?官家若知道你為他付出這麽多,一定會前嫌不記,可你這樣把功勞推給妹妹,自己受的罪,又有哪個替你嘗?”
我笑的頗有些釋然:“我對官家的傷害,也不是這一件事可以補償。”頓了頓:“況且,你不是一直想尋個機會讓自己靠近官家麽,如今正是你出頭的時候,莫要叫別人搶了。”
她只抽泣着說不出話來,半晌,才道:“芮孜感念姐姐的大恩大德。”
我拍着她的肩膀笑道:“什麽恩德,不過是看你一片誠心罷了,”複想起她與趙光義的相見,提點道:“我已知你與晉王有些來往,但我亦相信你對官家的心意,該怎麽做,你須得心中有數。”
她顯見驚異,但片刻過後對我更加親近,咬唇堅定道:“姐姐放心,妹妹就是死,也定會護官家周全。”擡手替我整了整衣服:“姐姐快回去睡吧,待常太醫給官家醫治完,妹妹再着他去你那裏。”
我點點頭道:“好。”深吸一口氣,于床前默默看了看趙匡胤一會兒,轉身離去。
兩日後,廂房處傳來趙匡胤下地的消息,七日後,胡芮孜由正三品婕妤直升為正一品淑妃,與萼貴妃品階齊名。
總算是沒枉費我當初忙活一場,只是初初聽來,雖則替他二人高興,卻也難掩心中的那股酸楚。
我在床上躺了四五日,除卻常太醫探過我兩回,再沒半個人影踏進這房門口半步。
才喝完祛寒的湯藥,就看見侍女帶着常太醫推門而入,我擱下藥碗,朝太醫招了招手,侍女轉身出去關門。
我道了句:“官家今日如何?”
他将藥箱放在桌上,朝我拘了一禮道:“已無大礙。這病雖來勢洶洶,但是去的也快,官家正值盛年又習武出身,自然康健起來不費時日。”
我點點頭:“那胡淑妃呢,可是還日日伴在官家左右伺候着?”
他亦點頭道:“胡淑妃對官家寸步不離,事無巨細,皆是獨力承擔。”
我籲了口氣,從案幾上摸了塊銅錢大小的桂花糕放進嘴裏,才漸漸化解了方才藥汁在口中遺留的那股子苦勁。冥思想了一會兒,看着他道:“本位的身子呢?”
他猛然一怔,雙手兜在袖口揉捏半天,低頭看了地面一會兒,才對着我道:“娘娘福澤深厚,自然吉人天相。”
我淡淡道:“你且說實話。”
他身子一抖,跪在地上:“微臣不敢說。”
我心中一凜,站起來走近他:“有什麽不敢說的,莫不是本位這性命要保不住了?”
他慌忙搖頭,臉上折子驚恐後怕的扭曲在一起,道:“并沒有娘娘說的那樣嚴重,只是,只是——”
我不耐煩道:“只是什麽?快些說話。”
他長嘆一氣,悲戚道:“娘娘之命,撐不過一年。”
我站的直了,不免向後一歪,身子正正撞在那後側的木幾上面,堅硬棱角咯的我那本就沒什麽肉的脊背一陣生疼,常太醫跪行上前攙着我道:“娘娘千萬保重自己。”
我木讷坐下來,愣了半晌,才呆呆看着他道:“為何會這樣?”
他抿了抿嘴,才道:“娘娘自上回郁金事件後身子就頗為寒涼,今次又被大量寒氣侵體,自然不堪重負,即便有微臣的藥丸護着,可以卵之力抗擊洶湧頑石,定當不自量力,娘娘又未在第一時間讓微臣診治,誤了時辰,才有這不可彌補之大錯。”
我黯然道:“再沒別的法子了麽?”
他垂首半天,擡起頭道:“還請娘娘将此事告與官家,廣招宮中與天下醫士,許是能為娘娘延命。”
我道:“除此之外呢?”
他沉重回道:“便是一日不若一日。”
我咬了咬唇,心中皆是愁滋味,遂擺了擺手:“容本位再想想罷。”停了片刻,對着他道:“官家的病,你可診出什麽異樣來?”
他正哀恸的表情一怔,愣愣半晌,才是說道:“娘娘何出此言?”
我看他的表情不似僞裝,的确是那毫不知情的,便明了趙光義彼時并未對他哥哥下了狠手,不過是拖着由他自生自滅罷了,于是心口一松,嘴角輕扯笑道:“随口問問罷了。”
他也不深究,沉默片刻,說道:“微臣還有一事須向娘娘禀明。”
我攏了攏袖口,淡然道:“說吧。”
他道:“先前娘娘遣微臣查的死蛛,微臣已經查妥了,确是那漠上五彩。”
我初初來了些興趣:“是麽?”
他肯定道:“确然是的。照方士之言,那死蛛已然被人工豢養過,浸了藥,且咬了人放毒,這才死而不腐。”
我面露驚異:“它咬人放毒這等事也看的出?”
他道:“尋常帶毒的漠上五彩若是自然死亡,必會三個月內化成腐水,可放過毒的卻不一樣,屍體可保持長達十年之久。娘娘給的這只漠上五彩顏色鮮麗,依形貌死了不超三年,”頓了頓:“微臣鬥膽問上一句,娘娘就只此一只麽?”
我頗有不解:“怎的它還有同伴?”
他坦言道:“不只是同伴,向來那漠上五彩都是雌雄并進,雌咬男子,雄咬女子,分工甚為明确。”
我追問道:“可你怎知它是咬了人而非畜生?”
他道:“娘娘有所不知,人工豢養的漠上五彩只攻擊人,卻不動其他分毫,是以這才是江湖中人熱衷尋找的稀有毒物啊。”
我咋舌道:“想不到世上還有這等奇物,真真是讓本位開了眼界。”又道:“此事你未與旁人說起吧?”
他拱手作揖:“娘娘吩咐過的,微臣不敢亂說。”
我點點頭,他又接着道:“那娘娘,打算如何處置這毒物?”
我單手撐着桌幾想了一會兒,道:“本位暫時也回不了宮,你就先交給皎月罷,她會收好的。”
他道:“是。”
我嘆了口氣:“沒事了,你先下去罷。”
他起身整了整衣服,拎起藥箱,才是走到門口,又轉過身來:“娘娘的身子若再拖下去,恐華佗再世,也無力回天了。微臣懇請娘娘能盡快下定決心,延時續命方才是正道。”
我朝他颔颔首:“知道了。”卻在他背影消失那一霎癱在了坐榻上,身子軟綿綿似那抽筋拔骨,一點勁兒也拾不起來。我雖在床上迷糊之際感受到自己內裏正一點點虛弱,可決計也不會想到是現下這般結局的。
想我才将轉好不久,老天卻這樣容不下我,心中凄然難以言喻。再看窗外一片豔陽高照的晴天,更覺自己悲涼無助,傷痛處竟又嘔出一口血來,鮮豔紅色浸在手中,絲絲淋漓猶若幽冥,化着一股子的殘破妖嬈,生生不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