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宴射玉津園(九)
更新時間2012-12-6 9:49:20 字數:2551
這日夜裏,我翻來覆去好半天,卻怎麽也睡不着,熱倒不熱,也不是身子哪裏有了毛病,只覺得心中像有什麽堵着似的,久久難安。
起身招了一個侍女問道:“幾時了?”
她答道:“回娘娘,已是四更。”
我點了點頭,複又躺回去,眼前卻不知怎的忽然浮現出趙匡胤的身影,這麽晚了,或者說天有不多時,也應該亮了,不知道他這會兒睡得可好?
思想一到這裏,猛地記起白天胡芮孜她們說過的話,許是他這會兒還沒有睡罷,不覺一個挺身又坐了起來,心咚咚直跳,我想看看他。
這麽念着,手下便不自覺招了人過來伺候我更衣,待一切穿戴整齊,才明白自己這身形容,是不到他那寝殿裏走一遭,也非得走一遭了。
着侍女拎了只宮燈,一路領着去了趙匡胤的行宮寝殿。
果如芮孜說的,他房間裏的燈仍是亮着,與侍衛說與,進了前廳,正巧趕上曹慵提了壺新茶往內室走,我擡手招了招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他便拐了個彎朝我這邊來了。
立定後,躬身拜了拜,小聲道:“娘娘怎的來了?”
我道:“睡不着,過來看看。官家——官家他可是還在批折子?”
曹慵點點頭,道:“小的已經勸過好多回了,後來被斥責了一番,便不敢再多說。可官家這樣下去,卻不是個辦法。”又嘆了口氣:“娘娘來的不是時候,晚間官家才與趙大人争執了一番,這一夜都板着張臉,娘娘此時進去,怕是會遷怒到您。”
我看着他手裏的茶壺,想了想,笑道:“無妨,既是被罵上一頓,也好過本位什麽都沒有做。”再道:“這茶水就由我來端進去吧,你在外面歇一歇。”
他面露難色的看着我,遲疑道:“這——”
我道:“出了事自有本位替你但着,你不必怕。”
他惶恐道:“小的不是這個意思。”又抿了抿唇,将茶壺遞給我:“娘娘擔心燙着,有需要的盡管叫小的一聲。”
我點頭笑道:“好了,你退下罷,我這就去了。”
他應了聲是,與我身旁的侍女一同走了出去,我長籲口氣,也提着茶水往裏去了。
隔着軟簾,依稀看見一個明黃身影坐在桌案之前正翻着案上的奏折,簾子朦胧映托下看不大清他的表情,于是擡手輕輕撥簾而入,然他太過于專注,竟然對于我的到來渾然未知。
想他這樣一個身手了得的人物卻不知身旁站了人,須得那精神凝聚到什麽程度才行!
他側着的那張臉顯見憔悴,于往常的半點精神也無,一副困頓坐姿如那巍峨山軀将将欲倒的形容差不多。我心中似有不忍,且又不知哪裏來的一絲怨氣,只張嘴道:“趙匡胤,你這是要準備翻看到幾時?”
他正執折子的手忽然頓在了半空中,身形狠狠一震,過了半天,才緩緩轉過身來看着我道:“你——你方才叫朕什麽?”
我一愣,才驚覺自己剛剛情難自禁,竟不知覺喚了他的大名,不曾考慮此番卻是犯了皇家大忌。于是心中一沉忙跪下來道:“臣妾罪該萬死。”
他沉默半晌,一手擡了我的下巴将我的頭扳的對着他,又看了看我手中的茶壺,面無表情道:“是曹慵讓你來的?”
我搖着頭:“是臣妾鬥膽,擅自做主,不關曹公公的事。”
他眼中布滿血絲,帶了些思索的看着我道:“你怎會來這裏?”
我深吸口氣,回道:“臣妾聽聞官家近來為了朝堂之事不分日夜,身體每況愈下,便想着過來看看。”
他自顧點頭,道:“傳聞有些過了,朕的身體好的很。”又道:“沒什麽事了,你回去罷。”
我怔了怔,不曉得何以他對我的态度如此冷淡,心中卻更懼那夜醉酒是否對他說了什麽大逆不道的話,內裏打了兩個哆嗦,道:“若是臣妾曾經說了什麽惹官家不高興,還望官家念在臣妾酒後胡言,不要放在心上。”
他眸子裏一絲冷意,道:“臻妃,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你以為朕只有為你,才能這般異于平常麽?朕不過是為那窦儀的事情煩悶罷了,趙普結黨營私,朕幾番想提拔窦儀他都從中作梗,如今窦儀病入膏肓,他竟還不同意朕于窦儀死後加封,如此心短之人,朕怎能不氣。”
我面露驚訝,一則為趙匡胤對我的說辭,二則想不明白趙普雖權傾朝野,左右朝政,可趙匡胤不是十分看重他麽,又事無巨細什麽都征求他的意見,怎還會這樣生他的氣?于是小心翼翼道:“趙大人為朝廷之事累心,偶有一兩件不得聖意的,也非故意。再者,臣妾方才實在沒有自以為是的意思,還望官家明鑒。”
他直直盯着我看了幾眼,道:“趙普之人,謀慮甚多,這點朕深為贊悅。然若不是他曾與朕有恩,恐怕功過相抵,他也早不是現在這個位子。若他再無視朕給他的機會,終有一天,朕會翻臉不認人。”
我心中乍然,以前依稀聽聞趙普的一些傳言,說是其恃寵而驕,頗為自大,京中宅子置了不少,又私自販賣木材,朝堂上也不将其他之人放在眼裏。更有甚者,大臣上谏的奏章,須都得經他親手翻閱,才能選擇與自己意見相同的呈于趙匡胤手中,此番種種,今次看來,卻都不是空穴來風。
回神發覺趙匡胤已背過身又開始批閱折子,只覺自己跪在那裏萬般難受,幽幽起了身,道:“官家既然不願臣妾打擾,那臣妾便先告退了。”往前走了兩步,又停住道:“茶水雖能提神,但到底喝多了不好。還有——臣妾自知不比萼貴妃對您的體貼,今夜唐突了。”
話畢擡腳就走,卻聽他沉沉一句:“慢着。”
我頓下腳步來,轉過頭道:“官家還有事?”
他站起身來,緩緩走到我旁邊,一手觸到我額頭上,慢慢撫向臉頰,道:“若說你是因為關心朕才到這裏來,那今晚便留下吧。”
我驀地怔住,好半天才反映出他話裏的意思,心中抽了抽,支吾道:“臣妾——我——今夜卻不是——”
他打斷我:“朕只說讓你留下,還沒言明是為了侍寝,你就這般搪塞,如此,還敢說自己是真心為朕麽?”
我咬着牙關說不出話來,顯見他面上已有怒色,可我如何告訴他我是因為月事在身,而不是不願侍寝。半晌,又聽他接着道:“朕知道你如今這樣親近朕是為了什麽,朕現在就答應你,許你和沈婕妤一個能在這宮裏安心過活的誓言,你便也不用再昧着良心同朕周旋了,你這樣累的很,須知朕也精疲力盡。”
我心中大震,又覺頭頂嗡嗡作響,全然看不清他現在的表情是好是壞。照理我得到這樣的一個答案應是很滿意了,歡快欣喜莫不溢于言表。可現下的反應卻完全不是自己所想那樣,倒是失落和傷心多了許多,那一顆心也悠忽澄明,原是我不知什麽時候已跟着他的情緒走了,原是我不知什麽時候已默默愛上了他。只恨自己知道的太晚,他這一番話又說的如此冷落決絕。
心中揪着痛了痛,呆呆看了他半晌,終于說出一句:“臣妾不才,竟叫官家看了出來。”又揪着袖子:“多些官家成全,臣妾在這裏代芮孜妹妹先行謝過。”
他表情一頓,而後淡淡說了句:“天快亮了,回去睡罷。”
我亦不再多留,福身一禮果斷退出,只步子踩得踉跄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