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宴射玉津園(七)
更新時間2012-12-4 10:45:18 字數:3466
天氣越來越熱,接連幾天夜裏我都沒有睡個好覺。這夜仍是輾轉反側,搖着扇子依舊不能阻擋那細密的汗珠遍布全身,行宮侍女送來的冰鑒擱在一旁也早就化成了溫水,而身上的傷口又正好趕上愈合期,經這麽一熱,真正奇癢難耐。
園子裏有一處清泉,因是渾然天成,地理位置便頗有些怪異,正好夾在圍場邊上的一處石窟旁邊,進退都有些不大方便,平日裏便鮮少有人前往。
我坐在床上想了半晌,終于耐不住熱決心去那泉水裏泡一泡。顯見大白天的都見不到幾個活人在旁轉悠,這三更天裏就更不可能有人撞見,于是裹了件月白紗裙,拎了小壺梨花春,蹑手蹑腳的打開門踱了出去。
一路避開守夜侍衛的視線,這腳步又出乎意料踩的頗輕,往泉水邊走的便順風順水。只是不想快要走到的時候,卻忽然發現前面楊柳下隐了兩個身影,窸窸窣窣鬼鬼祟祟不知道在做些什麽。
我連忙退後幾步,找了顆靠得住的柳樹将自己擋住,眯着眼睛朝前仔細瞧了瞧。這不看不要緊,一看便看的我的心抽了抽,連帶手上一狠硬是給扒拉了一塊樹皮下來。
那個颀長冷峻的身影,赫然是趙光義,正對着他的,卻是近日裏與我形影不離的胡芮孜。
二人聚在一起像在争論什麽,我因隔得遠,并不能聽的真切,只是見趙光義握着拳頭面目頗有些震憤,而胡芮孜則神情篤定,月輝下是我難得見到的一副堅毅。我心雖明此地不應久留,然腳上卻不知怎的,似漿糊黏在地面似的一點都不能動彈。半晌,料是他二人話不投機,雙雙沉默了一會兒,胡芮孜首先福了一禮拂袖而去,趙光義在原地立了片刻也終究離開了。
我甚是驚異。
照今夜兩人的形容,不像是有私情的,因即便是深夜孤男寡女,那禮數距離都把握的頗好,且二人到最後都很有些怒意壓在裏面,看樣子更似是有共同謀劃,卻未達成一致。因着我素日對胡芮孜已算信任,今夜一見,便驀地生出些心寒,怕是她實際裏待我不如面上那樣的親善吧。
想到這裏,我自嘲兩下,原是這宮中莫不可有真感情的。心裏嘆了嘆,步子便走得快了些,不消一會兒,繞到了泉水邊上。
才是走近,便感到一絲不同于方才的幽幽涼風,吹得我身上一陣清勁爽快,那心中的煩悶與身上的熱汗也仿若頃刻散去。我閉着眼睛深吸了一口氣,果然今夜來這來對了。
轉身四下瞧了瞧,确定無人,最近的兩個侍衛也至少應離了我十丈有餘。便是我在這邊撒開了歡戲水,以這丁點清淡的月光,還有那天然的石窟榕樹做屏障,怕是他們想察覺到我,還得費些神思的罷。
何況三更天裏,正是人人睡意都最為濃烈的時候呢?
遂褪去衣裳,擡腳試了試水,便輕輕一溜,整個人滑進泉中。
泉水冰涼沁骨,柔弱絲滑,全然沒染上這大夏天裏的半點燥熱,只是片刻便從內至外平息了我身上的熱氣。待靜下心來,想起方才手上還拎着半壺梨花春酒,便凫到泉邊在衣裳處取了出來,又轉回去尋了個合适的地方靠穩,拿起酒往嘴裏倒了倒,一股清冽甘甜的香味便由喉嚨口一路滑進了身子裏。
白居易《杭州春望》裏曾有“紅袖織绫誇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的詩句,如今淺嘗,果是梨花正好的醇香釀,倒不枉胡芮孜當日為了于我解悶專門提來的這一壺。
一連喝了好些口,漸漸身子有些溫熱,于那眼前的事物也都看的影影綽綽,頗有些模糊,只是酒意上頭,卻覺得神思甚是清明,心情也特特舒暢。可巧頭頂兩片翠生的榕樹葉子悄然而落,正浮在我面前的一汪泉水上。便擡手撥開葉片,輕聲道:“向來良辰美景可遇不可求,如今天時地利,卻都為我占上了。”可不是麽,有酒,有景,有動,有靜,若是在宮內,怕是想都不能想的。
高處一個沉沉聲響傳來:“倒是很會享受,只是天時地利再好,缺個人和,也終究不完整。”
我驚的手上一抖,酒壺墜入泉底,那酒勁也醒了大半,便将身子岌岌陷到泉水下面,只露出了脖子以上,小聲道:“誰在那裏?”
那聲音在空中簌簌飄蕩:“當真喝的不少,竟連朕的聲音都聽不真切。”
我心中咯噔兩下,便覺臉上臊熱難當,比那剛才喝酒的形容還要過上一些,聲音堵在喉嚨裏半天出不來。正不知怎麽好,但見趙匡胤一個旋身,從泉邊的榕樹上定定落到地面。
今夜見鬼,我見的不是個一般的鬼!
思想半天,臉上讪讪笑道:“官家,官家怎的在此?”
他只問不答,臉上的情緒隐在黑暗裏看不真切,聲音卻像是含了些笑的:“朕倒要問你,這三更半夜,你不在房裏好好休息,跑來這裏泡甚麽澡?”又不等我回答,自顧道:“想是熱的緊了,便耐不住要涼一涼的罷。”
我嘿嘿幹笑着點點頭,他看着我:“可你難道不知這圍場附近,經常毒蟲野獸侵襲,你現在半點身手也無,若是傷到了,可怎麽好?”
眼見他一時半會沒有離去的意思,而我現下這副赤身顯然也不是與他打持久戰的形容,遂撫了撫胸口,端平心神道:“臣妾的暑氣已經去的差不多了,這就準備回去,官家可否避一避,待臣妾穿戴整齊了,再做打算?”
他初始楞了一下,随即道:“好。”
我籲了口氣,待他轉過身去,便撥開水往前凫去。可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緣故,身子竟軟綿綿的使不上勁,撲騰了兩下居然直直滑入泉水深處,眼見水就要沒頂,旁邊忽然撲通一聲,趙匡胤已跳了進來,抱住我赤滑光溜的身體,凫向岸邊。
呵,我這張薄臉,怕是要給羞愧燒透了。
才将上岸,遠處就是一聲侍衛呼喊,顯見趙匡胤方才動作不小,可憐我衣服還沒來得及披上,就讓他懷揣着一閃躲進了旁側的石窟裏。
幾尺見方的小天地,正好容納我二人蜷縮在一起。
胡亂将他順帶捎來的裙子裹上,只是薄薄一層剛剛沾了我濕漉漉的身體,頃刻就服帖的将我曲線暴露無遺,那若隐若現的肌膚當真比一絲不挂時還要讓人憂愁。好在窟裏視線封閉,只投進來一道月光,他又擰着脖子将我側身抱着,便也多多少少化解了些尴尬。
侍衛腳步越來越近,在泉邊繞了半天,火把的光線不時閃進來,照的我一陣心悸。所幸他們尋了半天,終歸沒有靠近這裏,叫嚷了一會兒便又朝着遠處去了。
我長長籲了一口氣,離趙匡胤的身子也離的遠了些。幽幽月光下他的面龐泛着些青色,卻格外好看,那被我頭發浸濕的一側臉頰還有幾粒水珠沾在上面,我愣了愣,也不知是酒能壯人膽,還是黑夜實在太能催使人,竟擡了袖子朝他拂去。
只是才到半路,就被他當空執了下來,反握在手中,黑瞳瞳的眼睛裏一絲淺顯的笑意:“你要做什麽?明明不勝酒力,竟還敢一人端了壺酒在水裏吃,就不怕醉倒了那一身尴尬被人瞧見麽?”
他不提也罷,這一提讓我才壓下去的羞怍騰一下又全跑了出來,連脖子都燒的滾燙,狡辯道:“卻不是沒被人發現麽,再說,再說臣妾也只是有些暈而已,還不至于醉的人事不知的。”
他嘴角挑起來:“是麽,那朕呢?”
我心中一嘆,趙匡胤你是存心掀我臺的!遂一狠心,厚着臉皮道:“算起來臣妾不是沒被官家看過,如今多看一次,也不是什麽大事。”又一咬牙:“官家久在樹上,見臣妾也不早早吱聲,特不厚道了些。”
他握我的手更緊:“朕本在這樹上想事,誰知你突然跑來,卻還要怪朕不早些知會你一聲,嗯,你倒是強詞奪理,強奪的真正過了些。”
我似喉嚨口卡着一枚生蛋,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只呆呆看着他,半晌,又冷不防被他一把拉入懷中,聽得他靠在耳邊低低道:“如今誰還能讓朕的心這樣靜,便只有你了。”
我僵着身體怔了怔,道:“臣妾不大明白官家意指的是什麽?”
他答非所問:“那日墜馬,你可曾怨朕?”
我心中一凜,也不覺得濕衣粘在身上頗有些難受,道:“說實話,的确怨過。可怨了又能怎樣,官家對萼貴妃一往情深,何況臣妾最終也無大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臣妾知道官家是為了這**安寧着想的。”
頭頂傳來他的一聲嘆息,須臾,才聽見他又說道:“阿笙,若我說我由始至終,心中都只你一人,你信麽?”
我私下抖了抖,此等情話,可是那古往今來男女戀愛傳播最廣收益最高的一句,但凡其中一人撂下此句,另外那個心底必是掀起一番驚濤駭浪,從此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兩相不誤。然我若是不知孝明此人,今夜許會信他一信,但自孝明之事在我腦中紮根,便是再也聽不進去他那堂皇冠冕的說辭了。
遂輕笑一聲,端平了聲音道:“官家說笑了,臣妾何德何能,竟承官家這樣垂愛!況且臣妾并不想一人占着官家,萼貴妃也好,沈婕妤也罷,這**裏的妃嫔豈止一二,如若都為了臣妾而錯失恩寵,那臣妾的罪孽,便甚為深重了。”
環着我的那具身子震了震,一只手輕輕撫上我的胸口,而後才道:“你是怕擔不起那罪責,還是這裏根本就從未将朕真正放進去?”
我楞着沒說話,他又接着道:“阿笙,你到底有沒有真正愛過一個人?”頓了頓:“若是沒有,恐你此生都不能明白我現在的心情。”
石窟裏涼意漸漸四起,我身上的裙子又半濕不幹,那酒精蓄在身體裏越久越上頭,我靠在他懷裏漸漸有些難受,聽得他這樣講,只得有些心不在焉的:“官家說什麽便是什麽罷,”還想再說兩句的,卻不料眼皮一沉,竟生生倒了過去。
趙匡胤靠在石壁上思想良久,才終是起身抱着懷中的那個女子沉入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