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宴射玉津園(六)
更新時間2012-12-3 9:39:08 字數:3786
在廂房躺了幾日,趙匡胤除了時不時來看上我一番,每日依然都會與衆人去圍場射獵。胡芮孜因擔心行宮裏的那些個侍女到底對我生疏,不能伺候周全,便告了假日日陪着我在房裏守着。
這日又拿了些冰鎮葡萄于我。暑氣的力道是越來越濃了,便連累的房裏的人都有些悶悶的。
她繞着手指替我剝了幾個葡萄,邊遞向我面前邊道:“摔了姐姐的那匹馬已經被侍衛拉去圍場外面埋掉了,怎麽說也是萼貴妃親自挑的馬,太草率的處理,怕是她臉上也挂不住。”
我吃了一口葡萄,想了想,才道:“官家沒說什麽罷?”
她嘆了口氣:“官家能說些什麽,到底是口牲畜,又沒個人的靈性,即便發起瘋來,也不能怪到萼貴妃的頭上。”
我點點頭:“道理人人都懂,可不見得任誰都是這麽想的。”
她靠近來些,有些疑惑的:“姐姐可是覺得哪裏不妥?”又未等我說話,接着道:“妹妹其實也有些奇怪,尋常受不住驚的馬兒大抵是因為受了些許刺激,叫幾聲跑一跑性子冷下來也就沒事了,怎的萼貴妃那匹馬卻像是鬼魅附身一般,曉得自個兒往死裏撞的,這不是太匪夷所思了麽?”
我平淡道:“連你也能看出來的事,官家卻怎麽看不出來,他不追究,是給萼貴妃一個梯子下罷了。”
她吐掉口中的葡萄核,驚訝道:“姐姐的意思是——”
我點點頭:“萼貴妃此次,司馬昭之心,人盡皆知。”圍場裏個個都是馬背上長大的好手,誰人看不出那只瘋馬分明是被下了藥,即便當時手忙腳亂想不通徹,冷靜下來卻再清楚不過。如今卻都只裝作不知,可嘆一聲萼貴妃确實恩寵蓋天。
只趙匡胤頗讓人心寒了些,倒教人都無法去感激他當初那樣舍身救我的一個動作。
她接着憤憤不平道:“萼貴妃也特特狠了些,竟當着管家的面就敢置姐姐于死地。”
我笑了笑:“她倒也沒想置我于死地。圍場有那樣多的高手,沒有官家,最後關頭也肯定會有個忠心赤膽的屬下沖上去救我的。她不過是要給我點顏色看罷了,教我往後沒那麽無所顧忌的跟她對着幹,也讓我看明白,到底誰才是現在這後宮之中數一數二的人物。”
她握住我的手:“難為姐姐受苦了。”
我反握住她:“不礙事。”
她咬咬唇道:“妹妹不明白,既是官家能夠不顧自己性命的救你,為何卻對萼貴妃其人那般縱容的?莫不是她真有個狐媚之術拿捏官家的?”
我笑戳了一下她的額頭:“怎的到現在還以為那萼貴妃有妖術呢?她若真有妖術,何苦這樣繞着彎子同我周旋?”又嘆了嘆:“但對于這件事情,我也始終不明所以。”原本還打算在趙匡胤面前說與此事的,眼見他一聲不吭的就予作罷,我卻是要從哪頭說起才好。
他趙匡胤不是一個憑借女人力量才能穩固政權的人,遑論萼貴妃在大宋也無半點背景。如此只能嘆上一聲,即便萼貴妃與我都是片雲煙,他對她這片雲煙用情也用的頗深罷。
正思想着,冷不防聽見她又說了一句:“對了,姐姐近日在房裏休養,竟不知外頭可是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呢。”
我看着她,饒有興趣的問了聲:“什麽事?”
她頓了頓,說道:“前日晉王上報官家,給官家幼時的一位夫子在京城安排了個職務。本不是件什麽大事,卻不料官家竟勃然大怒,不單免了那位夫子的職,勒其回鄉,更是不顧趙大人說情,稱王爺擅自為謀,不知所謂,視朝廷禮法章令為擺設,若不是念着兄弟一場,定要殺雞儆猴,懲前毖後,給晉王一個重重的懲治的。”
我詫異道:“怎會這樣?”
她亦是搖頭道:“我也不知,只道是晉王在官家房前跪了有一個時辰之久,後又因符氏前去求情,方才消下氣來。”
符氏的父親魏王符彥卿鎮守一方,是朝中重臣,他趙匡胤即便再氣,也定會給他女兒一個薄面罷,何況因着此等小事破壞了朝中人際的平衡,委實就得不償失了。只趙普能每每在趙光義犯錯之時站出來說話,多少都讓人有些意外。
我思想一番,道:“可是因那夫子本身與官家就有些不待見的?”
她回道:“這是自然,聽聞官家幼時上學,卻沒少受那夫子的氣。”又想了想:“但依官家的性子,尚且能對從前欺辱過他的董遵悔以德報怨,委以重任鎮守環州,況得一個區區沒甚力氣與威脅的夫子呢?”
她這一說,忽然提醒起我一件事來——那夜于紫宸殿外,趙光義在我面前說的那一番話。莫不是他的越矩行為,多少讓趙匡胤看出來了些端倪,所以此次事件只是個引子,實際卻是為趙光義敲上一鐘,教他只消做好分內的事,萬不可越俎代庖,做了那不該做的。
背上一茬冷汗,對着還有些心不在焉的胡芮孜道:“熱的緊了,出去轉一圈罷。”
她顯見我提起精神要去散心,便開心的連連拾起來攙着我一同往花園裏去了。
玉津園內的花圃堪比宮中暢春園,雖是仲夏,卻仍舊各式各樣的名花争奇鬥豔,尤其是那一池幾畝寬的睡蓮,清雅絕倫,真正的繁花若錦,美不勝收。
我二人依着池畔将将朝前走了一會兒,便看見一個寶藍身影立于楊柳之下,我正準備拉了胡芮孜的手轉身朝另一邊去,那身影卻堪堪轉了過來。
躲閃不過,只好與芮孜一起行禮:“見過晉王。”
他只淡淡掃了我一眼,便又直身朝着荷池看去,道:“臻妃與沈婕妤安好。”
我捏了捏芮孜的手,顯見她也不願意久留,于是又福了福,說道:“晉王賞花,本位與婕妤不便打擾,這就先走了。”
說着就要轉身,趙光義的聲音卻再次徐徐響起:“臻妃留步,且與本王說上幾句罷。”
我看了一眼胡芮孜,她抿了抿嘴,朝我小聲道:“妹妹去那邊的亭子裏等姐姐。”
我點了點頭,眼看着她走遠,才緩緩走到趙光義旁邊,留出幾尺的距離,道:“晉王還有何事?”
他卻沒甚表情的笑了一笑,轉身看着我道:“離得這樣遠,是怕我對你做出上次那樣的事情麽?”
我心裏咯噔一下,嘴上淡淡道:“晉王說什麽,本位聽不懂。”
他上下打量着我,眼裏說不清是什麽,似是憂傷,又仿若滿不在乎,道:“傷都好些了嗎?”
我點頭道:“差不多了。”
他轉而又看向池內,正巧兩只錦鯉追逐在花下嬉戲,一紅一黃游曳多姿煞是可愛,只是魚兒那般自在,卻始終離不開水。心中感慨,再看他仍是一副看不出情緒的樣貌,心下一緊,只道:“雖說這世上許多事都是相輔相成,缺一不可,但若看的開,人生際遇,最多也不過歸于黃土。如若一直為那些個無甚可能的東西糾纏,怕最後勞累的只有自己,倒不如知足常樂,多活一天是一天。”
他的身形頓了頓,緩緩轉過來看着我道:“你想說什麽?”
我看着他:“本位只想晉王做自己分內的事。”
他先是怔了怔,而後忽然大笑起來:“你以為本王是為誰謀算?”又接着頗為挑釁的朝着我道:“若是在從前,臻妃怕也不會說出這樣的話!”
我亦是楞了一番,才道:“王爺也道是從前,可這畢竟不是從前,王爺如今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何苦還要心心念念去追尋那個遙不可及的夢呢?”
他喃喃自語:“再遠的夢,只要那夢中有一個人甘願候着,我都會覺得自己的努力沒有白費。可如今我總在問自己,這樣做卻還有沒有意義,那個人,即便得到了她的身,但得不到她的心,又能怎樣?”忽然直直盯着我,聲音像從嗓子裏硬生壓着沉悶吼出來:“你為什麽要失憶?為什麽連我和你的感情也要忘?”
我被他的失态吓了一跳,向後退了一步道:“王爺!”
他冷笑兩聲:“王爺?如今連稱呼也這樣生疏。”
我只得道:“王爺若是沒其他的事,請恕本位不能奉陪了。”
他緊接一句:“他那日救你下馬的時候,你可有感動一二?”再道:“可我如果當時在場,做的也斷不會比他差分毫。”
我心裏似有什麽東西,輕輕動了一下,抿了抿嘴道:“的确是沒有想到官家能夠那樣待我,是以,倘若他朝一日我能為他死一次,也定會義不容辭心甘願之。”
他的身子明顯一震,不可置信的望着我:“你再說一遍!”
我正了正神色,淡然道:“失憶歸失憶,然受人之恩當湧泉以報,這個道理,本位還是懂的。何況官家他救了我一條命,那麽往後我以性命還他,應該不是什麽過分的事罷?”
他這才松了一口氣,冷冷道:“你與他之間,卻是不知誰欠誰的命更多些了。”
我楞了一下,顯見他話裏有話,正準備發問,但看他又換了一副冷淡神情說道:“我的事,你應該聽說了吧?”
我心想了想,他指的應是胡芮孜方才跟我提起的,遂點點頭。他又接着道:“你想知道皇兄為什麽此番這樣盛怒嗎?”
我沒說話,他繼續說道:“那是因我拟了假诏。”
我心下大震,聲音亦是有些顫抖:“王爺何以至此?”
他冷笑兩聲:“不過是探探他的反應罷了,果然與我想象的不出兩樣。”
我瞪着他道:“這等事情,豈是你恣意妄為的?官家雖宅心仁厚,卻也是天子之威不容侵犯,你這般大膽,他如此待你,卻是輕的。”
他反過來問我:“怎麽臻妃以為皇兄他該誅我九族,滅我全家,才是正經麽?”
我咬緊牙關:“本位并無此意。”
他仍是笑道:“那便是了,他除了罰我一些俸祿,再給我些難堪,卻還能因着此事大義滅親麽?你尚且知道他不是一個心狠手辣趕盡殺絕的皇帝,我又怎是不知呢?”
我斥道:“他這般待你,你卻如此待他,就不覺的一絲羞愧?”
他兩步靠近我道:“他搶了我最心愛的女人,卻還要我怎樣待他?如今倒是你與我來講這個道理,是什麽情況?殊不知這天下恐最希望他死的人,你秦笙當認第一,沒人敢做第二。”
我倒吸一口涼氣:“住口!”
他輕飄飄看着我道:“既是你讓本王再說些什麽,本王也不會說的了。只是有朝一日你自己都想起來,卻莫怪我今天沒有提醒你,皇兄他可以是天下人的依靠,卻決計不是你的良人。你若一意孤行,我也阻攔不住,只道那一日我登了基,再慢慢陪你撫平那些傷口罷。”
我心中一沉,再聽不下去,只得轉過身去,臨行前最後一句:“本位自己做的事情,本位心裏清楚。倒是王爺,從來那皇位不是人人都能坐的,王爺若因一己之私誤了黎民蒼生,怕是一身的罪孽都不夠此生來還的。”
說罷便頭也不回的走了,全然不知自己那一番話像刀子似的紮的他身上千瘡百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