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56章
錢警官開始詳細說, 寧放眼前一幀一幀過着所有畫面。
寧山河上了車,在車上買了兩只道口燒雞,快到北城時他所在的車廂前列突然鬧騰起來, 有人喊救命。
寧山河是個很有經驗的老警察了, 他沒穿警服,默默靠近,與此同時做手勢讓看熱鬧的人群散開, 有個男性揮舞着一把水果刀自言自語, 有一對母子因為坐在靠窗的位置,無法越過這名男子出來。
寧山河剛要靠近,這名男子就把刀架在了母親脖子上, 小孩害怕得一直在哭,刀鋒割破皮肉, 暗紅的鮮血讓他愈加興奮,此時已經等不了增援, 寧山河撲過去一手握住刀柄一手拉開男子。
母親在巨大的驚恐中努力站起來,想帶着孩子跑出去, 男子一股力氣掀翻了寧山河, 撲向母子倆。
他紮中了母親,沒有戀戰, 朝着小男孩撲去, 寧山河從背後勒住他脖頸,把人拉開……
寧放低頭翻屍檢報告, 寧山河的腦袋上有一處硬物擊打的傷口, 系水果刀刀柄造成。
寧放心裏的推測與錢警官的聲音重合在一起——
他應該很不舒服。
“你爸爸有高血壓。”
他沒什麽力氣了, 只能用自己當遁甲, 壓住小男孩。
“他的後背中了一刀, 離心髒只有兩公分。”
他不想放棄。
“第二刀在腎髒。”
他徹底起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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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爸爸……一共挨了七刀。”錢警官潰不成聲。
寧放看到了一張事發現場的照片,照片裏用粉筆畫出了寧山河當時的位置,血全流在車廂裏,兜裏的降壓藥滾出來,也被染紅了。
寧放的目光從照片上移開,問:“我可以進去看他嗎?”
門開了,有人想陪他進去,可他婉拒了,他獨自踏進那間冰冷的病房,裏面有一張床,床上蓋着白布,白布下有人形。
他擡手揭開布,看到了閉着眼的寧山河。
他看起來像是睡着了,但寧放知道他永遠醒不過來了。
在他的記憶裏永遠那麽可憎的男人,此刻僵硬地躺在這裏,再也不能打他了。
寧放看的很仔細,看見寧山河頭上的傷,白布再往下扯一些,看見腹部和肋骨的淤青。
沒有看到刀傷。
他試圖碰了碰他,想看看他後背的傷口,有人在門口提醒:“小放,死者為大。”
寧放突然皺着眉吼:“你特麽給我閉嘴!”
...
寧山河太沉了,寧放用盡全力才看到了那些傷口,盡管已經被縫合好,但依然猙獰地呈現出了當時的兇險。
他蓋上白布出來時,劉珊到了。
她已經哭得不能自己,沖上來捶打寧放,寧放沒躲,就這麽站在那,大家紛紛上來拉扯,錢警官說:“嫂子,您冷靜一點,去看看老寧吧。”
劉珊并沒有寧放那樣的魄力,她一下癱在地上,望着那扇門。
最後是被兩個女警摻進去的。
而寧放的情緒沒有一絲波動,再次向警方确認:“能判死刑對吧?”
一時間沒有人敢回答他。
寧放看向錢警官:“錢叔叔,您給句準話。”
“不能。”錢警官咬着牙,“我也想,但不能,他有精神病史。”
寧放許久沒說話,忽然扯着嘴角露出一點涼薄笑意。
只有熟悉的人才會知道他此時真實的情緒:這個世界太特麽荒謬了。
“小放……”
“我知道了,就按規矩辦吧。”
...
岳佳佳并沒有及時得到消息,事發當天她給寧放打過一個電話,問他:“哥,你在哪?”
她知道他去學校辦手續。
寧放在電話那頭很平靜地對她說:“家裏。”
岳佳佳是很意外的,她以為寧放會在酒吧或者球館待一宿。
她不知道今天對于他來說到底意味着什麽,所以摸不準他離校後的心情。
因為摸不準,就不敢亂說話。
當然,寧放也沒給她說話的機會,先把電話撂了。
岳佳佳是在訓練的時候被聶青叫出來的,她說:“你趕緊回家,宋老師在外面等你。”
她問老師:“出了什麽事?”
聶老師只說:“你哥家出事了。”
岳佳佳沒來得及換衣服,直接套了件厚外套就出來了,宋爸的表情是哀傷的,叫她:“佳寶兒。”
“哥怎麽了?!”她急的不知怎麽才好。
“你寧叔叔去了。”宋老師說。
去了。
岳佳佳懂得這個詞,去了就是沒了。
她坐在摩托車上,大風差點把她耳朵刮下來,她接到了宋亦的越洋電話,宋亦在那頭也着急,叮囑着:“佳佳,指不定要出什麽事,你一定一定要看好他。”
“能出什麽事?”岳佳佳吸着鼻涕,哭得臉都要裂開了。
宋亦的話沉甸甸的:“我怕他拿刀把人剁了。”
這事寧放幹得出來。
岳佳佳一哆嗦,差點從車上滾下來。
她哭着吼:“不許你這麽說,哥他不會的!”
可她心裏也怕。
“我回不去……我也想偷跑。”宋亦難過地說。
她說:“你在那邊好好的,我現在顧不了兩頭,我得先顧着哥。”
宋亦沉默着。
“二哥。”岳佳佳喚他,“你相信我,我能照顧好他。”
“好。”宋亦說,“我們佳佳長大了。”
...
岳佳佳下車的時候差點把腳崴了,因為院門口挂着白布條。
她慢慢走進去,覺得時光好像倒回到了七歲那年,那時候這個院子也是這樣的,到處都是白色,搭着很多白帳蓬,有很多人在講話,很多人在哭。
她看向自己曾經跪過的地方,現在,現在那裏站着寧放。
他穿着孝衣,神情寡淡,朝每一位來祭拜的客人鞠躬,他的身後是同樣一身粗布的劉珊和寧璇。
他們從來過不到一起,只有現在才像一家人。
母女倆跪在蒲團上,一次次往火盆裏扔紙,一次次哭喊着寧山河的名字。
寧璇的年紀跟她當年一樣大。
岳佳佳跑過去,已經說不出話了,只能拉着寧放的手,他的手很涼很涼。
寧放那張臉上終于有了一點表情,似乎這時候才回神,靜靜盯着突然冒出來的小丫頭,啞着嗓子說:“我沒事。”
他的眼底逼出一絲紅線,握了一下她的手:“煙大,你回屋。”
她用力搖頭,不肯走,寧璇瞪着她,哇哇大哭,哭着喊哥哥。
岳佳佳第一次沒有跟她計較,而是懂事地松開了寧放的手——
下一秒,被他重新攥緊。
他拉着她越過很多人,繞到後院,只想找一個安靜的地方說話,推開鴿子屋,輕輕帶上門。
逼仄的小屋裏,他們看着彼此,呼吸都很急促,似乎有很多話要說,卻又還沒看夠。
岳佳佳先轉開了視線,從角落搬出一張凳子,将寧放摁在上面。
他站的太久了,突然這麽坐下來,才感覺腿不是自己的,腳漲得發僵。
所以他沒有拒絕她的好意,他坐在那,看着岳佳佳身上不倫不類的穿着,手從外套鑽進去,捏住了一片裙擺。
她今天的練功服是黑色的,繡着一只豬。
“哥……”岳佳佳嗓子眼都是苦的,又喊了聲,“哥。”
“在呢。”寧放答道。
“哥,哥……哥你你別難、難過……”小丫頭一句話卡殼好幾次,又急又結巴,恨自己嘴那麽笨,說不出好聽話。
寧放意識到了什麽,仰頭看着他,眼裏多了一絲銳利:“想好再說,重說。”
他一點不心軟,他怕她又變回去。
岳佳佳不想再說了,她捧着他的臉,眼淚打在他臉上,灼得人心口發燙。
寧放輕輕拍了拍她:“我沒事。”
她嗯了聲,把他的手捂在外套裏,寧放的手背貼着她暖呼呼的肚皮,沒有掙紮,直到他的手變得十分暖和。
“好了。”
她不肯放,就這麽捂着他。
宋老師在門外敲了敲:“小放,你出來一下,派出所的同志跟你說幾句話。”
寧放開了門,将岳佳佳擋在身後。
岳佳佳聽到了完整的對話,寧山河的單位想為他辦一場追悼會,寧放拒絕了。
“不用,他不圖這個。”
...
吵了一天的小院終于在深夜安靜下來。
寧璇早就撐不住被抱到床上,劉珊則在下午哭暈了過去。
只有寧放依然站在那裏,守着靈堂的火燭不滅。
唐老師帶着岳佳佳過來,岳佳佳給寧山河上了柱香,跪在蒲團上磕了個頭。
寧放作為家屬鞠躬答禮,對她道一聲:“謝謝,辛苦了。”
唐老師抹着淚:“小放,人都有一死,或輕于鴻毛或重于泰山,你爸雖然不是個好父親,但他對人民無愧。”
“我知道。”寧放看了一眼靈堂上的黑白照片。
他翻遍了家裏的相冊,寧山河的照片非常少,這是從他檔案裏調出來的,轉成黑白放大沖洗。
那時候他還很年輕,懷着一腔抱負,甘願在基層做個雞毛蒜皮什麽都管的小警帽。
唐老師說:“我希望你能挺住,不要放棄。”
寧放轉回頭,朝唐老師鞠了一躬。
宋老師拍拍他的肩膀,少年的肩膀一夜之間擔負了太多。
“小放,追悼會的事,你應該同意。你爸爸身前無私,身後光榮。他的精神應該被大家知道,讓更多的人學習,這是他的價值。”
寧放聽了,緩緩點了個頭。
...
劉珊已經徹底沒了魂,寧家大事小事全是寧放做主,他和警局的代表又見了一面,商議好将寧山河轉至警局的大禮堂,追悼會後從那裏出殡。
岳佳佳給聶青打電話,想多要幾天假。
聶青答應了,追悼會當天,她一身黑衣出現在寧放面前,她看得出來,曾經青澀的少年長大了。
“聶教。”寧放與她握手。
“節哀。”聶青說。
這一天,五福胡同空了,大家都着素衣參加寧山河的追悼會,英雄的故事他們聽過很多,總覺得那些離他們很遠,可突然有一天,他們突然發現,原來英雄就在身邊。
他多少年騎一輛老八零摩托車去上班,一身淡藍制服,看起來真的很普通,來去匆匆,風雨無阻。
家逢重創,發妻早逝,他沒有倒,爬起來繼續堅守崗位。他失去了很多很多,他的背後有許多不理解和埋怨,但他從來沒對鄰居翻臉過,仍舊樂呵呵地與人道好,為各家解決問題。
他唯一做不好的是怎麽當一個父親。
斯人已去,再追究已經沒有意義。
大禮堂被塞得滿滿當當,來的稍晚的人只能站在禮堂外頭。他們安靜地傾聽寧山河的生平事跡,這才知道原來他得過許多榮譽,救過很多人,受過很多傷。
他是五福胡同長大的寧山河,但他不僅僅是寧山河。
他是一面旗幟,一種精神,一個榜樣。
作者有話說:
寧山河同志殺青了
明天繼續後面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