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章節
即發。如果不是看到切嗣腰間的配槍,他不懷疑那丈夫會沖過來。而他們的女孩正站在門邊,拖着灰撲撲的兔子玩偶,純黑色的眼睛中包含着疑惑。
女人踉跄從虛空中奔向她的女兒——雙臂亦只在她幼小的身軀上交錯而過。她驟然撲倒在塵土裏、痙攣着、掙紮着,手指緊緊地抓住了自己,像是被陷阱所困的瀕死的獸,徒然張着口、卻沒有一點兒聲音的。
他淡然地望了她一眼,就将目光轉向了切嗣那邊。
魔術師殺手并未在那仿佛要将他刺穿的目光下退縮。沒有說一句話,切嗣從懷中掏出一個紙包的現金,放在兩人中間的茶幾上。
她的丈夫渾身戰抖起來。他的眼睛爬滿了血絲,鼻孔開合如同奔牛——誰都能看出他是用多大的力氣壓制着自己不撲上去。最終他只是粗暴地一把掃開了那紙包,帶着濃重口音的英語一個字一個字從牙縫中迸出來:
“我的妻子——可不是這種東西!”
似乎無法理解父親的怒火,門邊的女孩下意識地縮起肩膀。
切嗣一語不發。他黑色的眼睛裏空空如也,沒有憤怒,沒有悲傷,所有的、屬于“衛宮切嗣”人的部分都埋在了冰冷的面具下面——這面具從娜塔莉娅死後就從未摘下來過。
“Get out !”
迸出兩個字眼的男人似乎用盡了最後的克制力。一眼也沒有看那些落在地下的鈔票,切嗣轉身離開了破舊的公寓。
鐵門哐當一聲在門後撞上了。
那女人會留在自己的孩子身邊吧。他無所謂地想着——但事實出乎他所料。她一言不發地越過了空白的荒棄之地,跟在了他們身後。
“你為什麽要來?”
他問,并不期待早已知道的回答。
“我要詛咒他。”
她說,不是對他、不是對自己,而是将灼着獄火的目光緊緊地釘在切嗣後面。她的臉龐猶如古老的女神塑像:一種凝重的肅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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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看他得到應有的報應,讓他十倍經受我所經受的,讓他的心都沉到地獄的火和黑泥裏去。”
他看着這複仇女神的化身,下意識地微笑起來。當然她不知道,再多的詛咒也不過是擲入虛空;可是他卻知道這遲早都會有。
看吧,切嗣。你殺掉的人恨着你;你救了的人也不會感激你。他們只會躲在窗戶後面,用懼怕和憎惡的目光為你送行。你沒有回去的地方,沒有等待的人,你以為你是機械,可是你并不是,你會疲憊,你會損壞,你以為沒人能看見冰冷面具下的你,可是我知道,可是我聽到,我聽到你的哭聲,那和許多年前一樣——和許多年前你迷失在雪天的時候并無兩樣。
而我現在已不能再一次找到你、拉住你的手了。
為什麽還行這并無益處的事呢?
為什麽還懷抱這明知無稽的願望呢?
他将嘆息無謂地播撒在虛空之中,而一無所知的魔術師殺手只是向前走去。他沉默地走過夕陽下的街道,走過從百葉窗裏透過的目光,走過身後女人永不止息的詛咒,走向下一處、再下一處的戰場。
然後切嗣撿到了那個孩子。
說是孩子是因為很難辨別她的年齡。一開始他亦不确定那是“她”。她的頭發短得像刺猬,身材細瘦,甚至看不出一點女性應有的曲線。這樣的娃娃兵在這個國家随處可見。但是他——和切嗣——很快就發現她比他們想象得還要大。
“你是誰的人?”切嗣操着不熟練的本地語問着。
她微微動唇,說出一個名字。
“……他的部隊現在已經被政府軍殲滅了。”切嗣告知着,但她的眼神說明她早已知道這一事實。或許他們的補給早就出現了問題。或許她正是從某場戰鬥中走散、失去方向,卷入戰鬥,最後奄奄一息地被切嗣發現。
“你還有可以去的地方嗎?”
她沒有答話,視線一次也未離開過重疊着鏽黃水漬的天花板。
切嗣停止了追問。他離開房間,并未關上門。
“他會對她做什麽?”一心複仇的女人走近他,問着。
“什麽也不會做。”他不由自主地帶了辯解的意思,“他又不是惡魔。”
她從鼻間送出嘲笑:“對你而言當然不是。畢竟你是他父親。”
說着她将自己簡化為一縷無形的思維隐藏在這荒棄之地的角落。自從她發現了矩賢和切嗣的關系她就總是把自己隐藏起來——盡管他始終能感覺到她冰冷不絕的詛咒和熾熱的憤怒。
女人真是可怕,他想,說出來的卻是其他的話:
“我們這麽像嗎?”
“你以為呢?——怪物。”
她銳器般的詛咒自腦後刺過。他并沒有反駁。
事實上,“衛宮矩賢”正是衛宮切嗣孜孜不倦地追捕着的那種魔術師。矩賢從來不考慮“人”和“物”的區別,一切對他都只是魔術研究的材料,就連魔術師同類也并不例外。這點一早就已經注定:自從矩賢接受衛宮的魔術刻印開始。
他仍然記得移植魔術刻印的時候是在祖父的工房。密密地排滿在牆上的書籍猶如蛇鱗一樣,用昏暗的眼睛注視着屋中的兩人。矩賢不喜歡充斥工房那種死去昆蟲的味道:接近塵土,又摻了一絲近于腥甜的死氣。(或者那是矩賢祖父的味道:因為自從矩賢接手工房後,就再也沒有聞到過了)祖父将和服半邊袖子褪下,露出纏繞上臂的銀色刻印,一條條指給他形成的年代:這些屬于最早的衛宮,這裏是曾祖父,這裏是祖父。
那一刻矩賢覺得“衛宮”像是一條銀色的蛇,将他們的肉體如蛇蛻般棄置而任意伸展身軀。他有點兒恨它。但很快“衛宮”就要靠他供養了。
轉移刻印的過程并沒有那麽快。他們在一年裏做了兩次移植。等到刻印和着魔術完全離開了祖父的肉體之後,他開始衰老如一垛将融的雪——混着泥沙和塵土的、半是冰半是水的一小團暧昧不明的遺跡——但他仍然活着,躺在榻上,伸出枯枝般的手指握住他的。
他說矩賢,看着你要遵循的道。
從那時起矩賢即知道了。他是踏着祖父的屍體前進的,就像他的祖父是藉着他的曾祖父而成為了魔術師,而他也将再一次地、以自己的死亡和全部去養育他的孩子。
直到名為“衛宮”的蛇能夠窺見深淵之底。
那之後矩賢用了很多年去研究魔術。衛宮家的特性是操作時間。這是一種并不實用的魔術——至少、在矩賢之前都是如此;而它看來也無法到達根源,甚至是擦過邊緣。他們在時鐘塔不受注意,在遠東也是個例外:一開始是退魔者,後來卻成為了魔術師。矩賢也不知道為何如此——也許是某個衛宮決定的。這些事實反而沒有如魔術刻印一樣代代相傳——因為源頭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劃下的道路。
矩賢是在切嗣的母親死後才真正認清自己的本質的。
不,不是因為她的死去結束了他“平常人”的生活。甚至也不是因為死者使他悲痛。恰恰相反,是因為矩賢面對着妻子的屍體,卻只産生了理性上的喪失感。
為何如此呢,矩賢感到了矛盾而反複詢問着自己。矩賢從未感覺到自己具有感情上的缺失,即使他的感情并不豐沛,他也可以斷言他愛着自己的兒子,一如他尊敬自己的祖父。雖然他現在無法發自內心地悲痛,他當年也曾經真正地在妻子身上感覺到了愛。
那麽,現下這種空缺,又是因為什麽?
矩賢抱着幼小的兒子離開了醫院。那時正是深秋。切嗣——當時還沒有名字——裹在厚厚的大衣裏,圓滾滾毛茸茸地睡在他的臂彎裏。相當沉重,但是他甘之如饴。那天對衛宮的魔術刻印虎視眈眈的魔術師終于追了上來:因為妻子的病他們已經耽擱太久。他們在郊外截住了矩賢父子——這家族出名孱弱而他們勢在必得。
但是他們最終付出了代價。之前沒有人知道衛宮矩賢具有固有結界等級的魔術;而之後他們知道了:用生命作為代價。
矩賢擦去濺到切嗣臉上的血,這動作驚醒了切嗣,他睜開烏亮亮的眼睛看着他。
那一刻矩賢忽然明白他的人生中再沒有其他更重要的東西。沒有什麽比這孩子——不,沒有什麽比“衛宮”更重要。甚至——說不定——矩賢産生的愛情也不過是為了“衛宮”的延續。這個念頭讓他的胃糾結成一團,銀色的蛇在他肩胛上嘶嘶叫着,申明着自己的存在,将他蜿蜒引到那條一早就就規定好的道路上去——
此子的起源為承繼。
矩賢安靜抱着他的孩子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