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章節
不通世事。這對于那個具有魅魔血統的女魔術師意味着什麽,他想想就能知道。他甚至能夠辨認出偶爾擦過娜塔莉娅瞳孔的一絲火光:那是純然的欲望。
當然,她并不會做什麽。也許她會進入切嗣的夢境——誰知道呢,他嘲弄地想——但是他們永遠不會超越于目前這種暧昧不明的關系,就像那些偶爾夾雜在日常生活中的親吻和擁抱一樣,沒有明确的指向和內涵,似乎只是為了看切嗣漲紅臉的瞬間。他們是師徒、魔術師及其助手,僅此而已,再無其他,就算娜塔莉娅成天支使切嗣去做這樣那樣的事情:開車、找路、訂購武器和日用雜貨。
任性的師父。
切嗣也許這樣想過吧,不過他不會表現出來。衛宮家的傳統是尊重女性:矩賢教過切嗣,而他父親教過他。到最後,衛宮家的男人似乎都有着不知不覺陷入女性問題的特質,他們似乎足夠和藹去打動別人,又同樣遲鈍得不會發現對方的好意——雖然對矩賢而言,他是會故作視而不見的那一種。
直到矩賢遇見切嗣的母親。
那是在日本北部的某個臨湖的小鎮,或者說村落。居民淳樸,大概從未出過和魔術有關系的人物。矩賢在那裏謀到一份生物教師的職位,每日教課兩個鐘點,剩下的時間有一搭沒一搭地繼續着研究。那時候矩賢大約已經處于封印指定的候補名單上,因而他選擇了遠離衛宮本家以避開協會可能的糾纏;但是,當他第一次地全然浸入這個日常世界的時候,矩賢不由自主地開始思考自己繼續下去的意義究竟為何。即使成為魔術師、追溯根源是從小就灌入人格的根本,但作為“人”——毋庸置疑,魔術師也是人類——就會擁有變化的可能。事實上亦有不少魔術師滿足于瓜分現世的錢財、手握世俗的權利而将對“根源”的追求束之高閣。
那也同樣是選擇為“人”。
似乎正是為了響應矩賢的這種懷疑,她開始進入矩賢的視野。事實上她已經在他身邊很久:她是他的房東。由于體弱多病的緣故,她終日留在家裏,僅靠微薄的補助和房租過活。一開始她想要租給單身女性,但是第一位上門的求租者改變了她的主意。
“你并不是危險的人。”
她對矩賢說。矩賢明白這是指他對女性并無明顯的意欲:他只将她作為人,其次才是女人,最後才是應受照顧的。這反而更加觸動了她。
她确乎很美,即使不是世俗認可的那種美,而是長時間行走在邊緣而自然帶上的一種搖搖欲墜的、近于危險的美。矩賢想她不會恐懼魔術,事實也是如此。她簡單做些飯菜(味道并不佳),收拾房間,剩下的時間就坐在沙發裏攤開大團的繡線。矩賢看過她的作品,那意外地淩亂而大膽,是鮮豔顏色勾勒出大片抽象糾結的圖案——後來都留在某處、随着時間朽去了。
他們自然地在一起了。第三個月她懷了切嗣(那時還沒有名字)。認識一年的時候孩子出生。再後來魔術協會的人找來,他帶着她逃走,路上她發了高燒,轉成肺炎,又耽擱了救助的時間。最終他抱着嗷嗷待哺的孩子坐在ICU外面,看着病房裏的她喉上插了管子被各種器械管線包圍,無知無覺如一張紙片。等到他最終能進去握着她的手的時候,她已經說不出話(因為喉管),只是擡起将近渙散的眼睛,看着他。
只要閉上眼睛,他就依然能見到她那一日的目光。經過了這麽久悲痛漸漸幹涸成一把枯沙,餘下那道鮮明目光穿過遙遠的距離,越過他,投向只容一人經過的窄門。
在那時他就應該明白獨自離去是注定的宿命:他和妻子,切嗣和他。
即使他現在仍在切嗣身邊。
在切嗣身體徹底長開的時候,娜塔莉娅為他動了手術,取出他的兩根肋骨作為其魔術禮裝的基礎。他有點兒意外切嗣還記得他一度告知他的根源,即使他很少和切嗣說起魔術的事情。手術後切嗣休息了兩個月,裹着厚厚繃帶,如封在蛹裏等待成熟的幼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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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後他開始真正成為娜塔莉娅的助手。
經濟形勢的下滑讓娜塔莉娅的資産大幅縮水,她不得不抛售了一些“隐居地”,而他們接受案子的頻率也升高了。有操縱一個村子的死者的魔術師。有躲在傭兵隊裏的食屍者。有利用虛假的魔術騙取錢財的魔術師。也有只是不顧一切只為了逃脫“封印指定”的魔術師。
“我們不應該去追他。”
第一次地,切嗣提出了抗議。但是娜塔莉娅嗤之以鼻。
“你以為我們是正義使者嗎,小子?”
他知道切嗣終于會挫敗的。沒有真正能夠符合常識上“善良”的魔術師,切嗣必須早點學會這個。事實上那個魔術師為了逃離追捕而放火燒了一個村子。
“這是給你的證明,小子。”
娜塔莉娅将這教訓丢在年輕的魔術師頭上。她和他都看出來:切嗣總是在不合時宜的時候想要救人,即使那些人沒有被拯救的希望。如果不是最後關頭他的理智會剎車,那麽娜塔莉娅恐怕早已将他送走了。娜塔莉娅會敲着切嗣的頭讓他記住活下去才是第一位的。
“要不擇手段地活下去。”
切嗣聽着,将子彈壓入手中的彈匣,并沒有回答。
但是他知道這對切嗣絕不是最重要的。而娜塔莉娅也知道。這對師徒并不一樣。他(多少懷着惡意地)揣測早晚有一天在他們之間會出現決定性的分歧、矛盾和沖突。只是他沒想過這會來得如此早和如此突然:為了追擊毒蜂使者,娜塔莉娅坐上了飛機,而切嗣負責地面支援。于是在事态演變成最糟糕的狀态的時候,切嗣基本束手無策。
他陪着他在黑夜裏等待。那是分外漫長的黑夜。紐約的車聲在賓館的窗外遙遙呼嘯而過,只要拉開窗簾就能看見不夜城的霓虹,然而旅館房間裏只有一點無線通訊器的紅光在電腦屏幕邊閃動。沒有聯絡,線路裏只有空落的噪音。
切嗣并不只是等待。他沒有摘下耳機,他也始終沒有停止過忙碌。淩晨三點的時候他出了門,在某間棧房裏收了貨,然後在被霓虹染成淡紅的夜色裏走向碼頭。
仍然、只有空落的噪音。
他跟在切嗣的身後。他知道他購買的是什麽,他也猜出他準備做什麽。他覺得自己應該驚訝,卻沒有。
切嗣只是做出了選擇,用他的天真和冷漠。
——而在某個地方,他早已知道了這一點。
最終天空從墨藍一層層退卻成微微泛灰的深藍。太陽在天邊透出一線紅光。娜塔莉娅的聲音在耳機裏響起:“真是夠長的一夜啊。如果你說你睡着了,我可是會揍人的,小子。”
他們交換着話語。他沒有細心去辨認娜塔莉娅說的是什麽,因為他專注于切嗣——他打開箱子,取出那架不祥的兵器對準某個點。最後他說:
“你是我的母親。”
聽到那句話,就會知道它絕非謊言。
只是在可能的更大的災難面前,“衛宮切嗣”擱置了這一切,而選擇了天平中多數的那一方。
短短的幾秒之間——在導彈仍然需要制導的短短幾秒間——他注視着切嗣的側臉。那上面沒有任何動搖的跡象。
一股深重的寒流撫過了他的脊背,嵌在骨頭裏的子彈冷得像冰一樣。有什麽被遺忘的東西就在那裏。但是他不去想它。現在重要的是眼前——就算對他而言,本已沒有什麽重要等級的差別。
結局已經寫定了。
短暫的靜止之後,空中爆出了巨大的橘色火光。在外人看來,這或許是吞噬了上百條人命的事件吧;只有他知道,這裏的死者只有一人。
就是切嗣剛才還稱呼為母親的人。
他嘆一口氣,回過了頭,刻意地忽略仿佛要撕裂天空的哭聲。那之後,衛宮切嗣會變成什麽樣的人呢——他擱置了這樣的思考,而只是注視着自己空虛的領地。
在那裏、在這空虛世界的某個點上,有個人形正在凝聚。
娜塔莉娅出現在了他的身邊。
再一次地、他不是一個人了。
娜塔莉娅比想象中還要快地“恢複”了。她不僅取回了“自我”,就連記憶也沒丢失半點——證據就是她看見他後一臉驚訝:
“哎呀,你居然還在這裏。”
居然還有人可以展開對話的事實讓他略為不習慣起來。他嘗試了一下才找回發聲的辦法:
“……有什麽不對嗎?”
“為了看顧自己的兒子嗎?”她問,并沒有生疏的感覺。這也難怪:他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