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章節
生鏽的鐵鍋,缺了一爿門的櫥櫃,散亂半床的義務,或一只早已停止擠滿塵土、不知從何而來的鐘。另一些屋子則緊閉着,用沉默抗拒着任何的窺探。
切嗣握緊了手中的槍。
經過一日炙烤的空氣悶熱而沉滞,永遠不會沉落的沙塵惱人地浮動着。有什麽潛藏在這鋪天蓋地的血紅色調中,潛藏在這教人窒息的一天末尾——這危險的、白日和黑夜失去界限的時刻。
危險。
他忘記了一如既往的徒勞,在虛空裏發出無意義的警告。
切嗣不會聽到。他試探着沿着街道往前走去,直到聽到那個歌聲。
奶聲奶氣地咿呀唱着歌謠的聲音。
切嗣不自覺地放松了懷抱的槍支。他沿着歌聲的方向走去——有個小女孩正蹲在房邊,蓬松淩亂的黑發獅鬃一樣散着,看不出本來顏色的裙子拖在泥地裏——但她并不在意,只是專心致志地在面前的土裏畫出只有她自己看得見的家具,安排虛構的家人,建造出只有她自己看得見的細小而甜美的家庭。
切嗣小小往前走了一步。
這聲音被小女孩聽見了。她停下手邊的動作,一雙黑葡萄一樣的大眼睛警戒地看着面前背着背包挎着步槍的少年。
切嗣下意識地笑了笑——他似乎想讓自己顯得不那麽難以接近,用他怪腔調的本地語問着:“請問這是哪裏……?”
小女孩直勾勾地看着他,一語不發。
“……你家大人在嗎?”
小女孩仍然沉默着。
“打擾了。”
切嗣放棄了繼續溝通的打算。眼前的一切透着詭異。他返身走開,盡量不引人注意地将袖中的使魔放下——他沒辦法判斷這裏的常識,只有将剩下的一切交給娜塔莉娅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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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一切并沒有就此結束。在逐漸拉長的陰影中,有什麽正漸漸爬了出來。
危險——
他焦急着,看着巨大如小狗的蜘蛛無聲息地朝少年的背後爬去,碩大的口器閃着不詳的微光。他幾乎要閉上眼睛來避免看到這個場景。
但少年比他想象得要更為警覺。他在千鈞一發之際注意到了爬來的蜘蛛,下一刻他向前縱躍躲過蜘蛛的一擊。
現在已經确鑿無疑。他們追捕的魔術師就在此處。
太陽漸漸地将身影藏到了空無所有的山後。一雙——又一雙。數不過來的鮮紅色的眼睛在黑暗中閃爍着,不緊不慢地朝着落入了網中的獵物逼近而來。
切嗣咬緊牙,一把抱起仍然立在面前的女孩狂奔起來。蜘蛛們如黑色的流體一樣追在他們身後:這裏是它們的巢穴。沒有誰可以從這裏完好無損地出去。
他跟在氣喘籲籲的切嗣身後,注視着被他抱在懷裏的女孩。就如同壞掉的錄音器那樣——小女孩空洞的眼睛望着身後席卷而來的蜘蛛,嘴唇一張一合地唱着那支童謠。
他深深地嘆了口氣。
而另一個正朝着這裏趕來的魔術師也注意到了這一點。
“小子。”娜塔莉娅的聲音混在無線電的雜音中而變得分外遙遠,“這樣逃下去是不行的。得把它們的核心毀掉。”
“核、核心?”
“你不是已經找到了嗎?那個被你抱着的孩子。”
沒有停下腳步只是出于慣性——切嗣的思維已經停頓了。然而娜塔莉娅并不考慮他的感受。
“這些蜘蛛被魔術連在了一起。讓它們停止的唯一辦法就是毀掉魔術師用來控制它們的‘核’。”
“——可是!”
“你想再次看到嗎?那個島上的事情?”
殺了我求求你現在還來得及
切嗣站住了。蜘蛛移動之間細細的沙沙聲像是鋪天而來的喪歌。他懷中的小女孩停止了歌唱,無神的黑色眼睛中映出了少年的面貌。
他看見少年握住了槍。
娜塔莉娅用火焰噴射器燒掉了全部僵立不動的蜘蛛的時候切嗣只是跌坐在原地,懷抱着那具逐漸失去了溫度的小小身體。殺掉因為巢穴被毀而狼狽逃竄的魔術師并沒用掉娜塔莉娅太多時間——她處理了魔術刻印回到切嗣身邊的時候,天上的月亮剛剛升起。
在一片漆黑中,切嗣仍然沉默地坐在原地。
娜塔莉娅動了動嘴唇,但又沉默下去,而是從兜裏掏出一支煙來點上。直到她将這支煙按滅在一邊,她才淡然地道:
“想放棄的話,現在也可以。”
“沒有理由放棄。”
切嗣低着頭,看不見表情。
娜塔莉娅随手将煙頭丢到身後村莊的餘燼上。她拍了拍切嗣的肩膀,然後從他手裏接過了女孩小小的身體。
他無聲地凝視着這一切,直到衣服上傳來了拉扯的感覺。他低下頭,看見那雙黑葡萄一樣的眼睛。
“這是哪兒?我要回家……”
小女孩仍然拖着那件已經看不清楚顏色的裙子。她的胸口流着血——但是他知道那并不會疼痛,只是讓人覺得怪異而已。
“稍微等一會兒……”他自若地說着謊言,矮身抱起了她。她的身體小而輕,甚至帶着幼兒熾熱的體溫——一個虛幻又真實的假象,“你的爸爸媽媽會來接你的。”
“這裏什麽都沒有。”她低聲在他耳邊說,帶着輕微的泣音。
他沒有回答,而是輕輕用手拍撫着她的後背。
“睡吧。”
她在他懷中低聲抽泣着,那不是孩子讨要糖果的哭喊,而是在疲憊和迷茫中終于找到依靠之後的表達。他嘆了口氣,知道這村子早就被魔術師和他的蜘蛛啃噬殆盡——唯獨留下一個外表無害的誘餌。
她的父母早就不知去了哪裏。
他嘆口氣,開始感到煩惱。可那孩子柔順地靠在他的懷中睡着了——這讓他想起很久以前,在躲避追捕者的時候,他曾經同樣地在某個偏僻的火車站将切嗣裹在自己的大衣裏等待着早班列車。那孩子的體溫曾經同樣地溫暖着他冰涼的身軀,不知為什麽睡着的時候會發出小聲的嘶嘶聲像是嘴裏含着什麽,似乎只要低下頭還能聞到孩子身上的一絲奶香——
他心中一軟,如許久以前那樣将懷中的小小身軀托了一下,手指觸到長長的頭發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并非自己的孩子。
而現在他已永遠不能擁抱他了。
他學會了不去惋嘆已喪失的。懷抱着連名字都不認識的女孩,他看着娜塔莉娅帶着切嗣走上了夜中蜿蜒的山路,将一度成為了蜘蛛巢穴的村莊遺在身後。切嗣的步伐漸漸蹒跚起來。而他的師父嘆了口氣,将自己的背包調到身前然後蹲下了身。
他注視着朝向微微發白的天際前進的兩人。他懷抱着陌生人的孩子,一如娜塔莉娅背負着他的孩子一樣。你會借這點溫度來懷念什麽一如我懷念他一樣嗎?他問着沒有答案的問題,漸漸沉入回憶的夢境中去。
醒來的時候,身邊的小女孩已經不見了。
——這裏是可以離開的。
他同時意識到這一點,和他再度恢複為孤獨一人的事實。
La Porte Etroite
Seigneur ! nous avancer vers vous, Jérme et moi, l’un avec l’autre, l’un par l’autre ; marcher tout le long de la vieme deux pèlerins… Mais non ! la route que vous nous enseignez, Seigneur, est une route étroite – étroite à n’y pouvoir marcher deux de front. […]
André Gide, La Porte Etroite, 19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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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後他看着切嗣一天天長大起來。
這變化是驚人的。最初你感覺不到,除了他的臉開始瘦削下來,胳膊和腿都顯得異常細長,像是所有的力量都用在了增長高度一事上。在伴随着生長痛的夜裏,他似乎能聽到少年骨頭咔咔伸長的聲音。很快地,切嗣就得去買新的衣服和鞋子——他在這上面顯然不如對付槍械那麽認真,最後反而是娜塔莉娅看不下去而将他拖到了百貨公司。他的聲音褪去了少年的青澀而變得沉穩。最後,忽然,在某個時刻,他注意到切嗣已經成為了青年這個事實。
娜塔莉娅也一樣注意到了這點,他知道。青年的切嗣是冷漠和天真的混合體,那同時讓人覺得可以依賴和需要關愛,在性這上面并非一無所知,但也絕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