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章節
着他,看着他的手指在鏡面上失去血色而泛白。最終切嗣也只是把軟弱簡單地收起來像用衣服遮住刻印。
——短暫的片刻裏,他忽然第一次地、憎恨起自己死亡的事實。
Il sentiero dei nidi di ragn
随着時間的推移,他慢慢地回憶起了散碎的片段:關于“衛宮矩賢”的事。
“衛宮矩賢”即是“自己”。
一開始這認知同樣混雜着異物感,和嵌在脊椎裏的子彈不差多少。關于“衛宮矩賢”的認知搖擺在夢境和記憶的邊緣,而他則像是個大夢初醒的人,眼前徒留片段的聲光和微茫的感嘆,實在的體認感則徹底消失。這也難怪。死了的衛宮矩賢/“自己”總不可能再和之前完全一樣。他看着那間似乎總是沉在半明半昧的暮色中的老宅,穿行其間的人們寡言少語如精制的偶人。庭院裏鋪着白沙,每天早晨都有仆人細細理出紋路,看得久了會錯覺凝固的時間在那裏流動。他看着幼小的男孩被父親牽着手,沿着隐秘的樓梯一路向下來到族中長老靜修之所:枯瘦的老人靜坐于岩中石座猶如刻于龛中佛像低眉垂目,右眼綁一紅帶。父親上前解下,那眼睛睜開如碩大的甲蟲,沉沉的死黑閃過一道詭秘光芒,讓他想起傳說中的根源之渦。
“此子的起源為‘承繼’。名之矩賢可也。”
父親恭敬叩首,拾起早已準備好的毛筆,在他額上一筆一劃寫下珍貴的名字。墨香在潮濕得仿佛能滴出水的空氣中氤氲開來,毛筆的尖端像是蟲足輕輕撓過。他想伸手去抓,被父親溫和按下。
他必将因此而成為衛宮之後繼。
這一點,衛宮矩賢要更久之後才會明白。
衛宮一族在東洋的土地上相繼已經傳了四代。這對于魔術師是個危險的數字,因為一旦過了三代魔術回路就有衰退的可能——如矩賢的父親一般、不具走入魔道的資格。在衛宮們開始為這件事情惋嘆的時候,矩賢出生了。
“雖然不是能夠到達根源的‘格’,亦能将衛宮的魔術好好繼承下去……”
矩賢聽見祖父的聲音,盡管矩賢還不能理解那話語的含義。他蹲在庭院邊上,将石子一顆顆疊起來又任它們跌落下去,猶如着迷于那沙石間散落滑動的聲音一般。
不斷建成、又不斷傾頹。
那時有影子臨在他身上。他回過頭,看見祖父蒼老的面容。
“你為何這樣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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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回答。孩子的玩耍裏一開始就沒有答案。
老人嘆一口氣,又似乎沒有。夢裏只聽見過于悠長的蟬聲,尖銳不絕地回蕩着。他坐在那裏,平靜地看着老人舉起手杖打散了他最後的石塔——嘩啦一下,大小石塊散進地上的白沙裏。他仿佛着迷地看着那景象——抑或,只是喜歡那聲音而已。
“來吧。”
祖父伸出了手。
他握住它:老人的手如一塊堅硬的皮革,割得他的皮膚微微發疼。歲月蝕刻的痕跡像渴水的地圖,沿着他的掌心一路印進他的心裏。他跟着老人緩慢的步伐,嗅到一股汗酸、一股微臭,腐敗如革又無法确切定義之味。他很快明白過來那是衰老和死亡。
我快死了。
是真的有人這麽說過還是沒有?
他不知道。回憶/夢境并非纖毫畢現,它來自“衛宮矩賢”的記憶,而那已經有相當的時間了——相當的。
他只是記住了這個觸感和味道。記住了衰老和死亡。
很多年後他帶着自己的兒子回到老宅。長老仍然在岩穴之中端坐——也許是一人,也許不是,他不知道這秘密的系統如何傳承,又是誰依據什麽被挑選出來在死和生的邊緣來窺探遙不可及的根源。他将尚未命名的稚子留在原地,上前解下暗繡咒文的布匹。
張開的純黑眼睛像是昆蟲的鞘翅,裏面一無所有。他本能地戰抖——就算他已經成為了魔術師也一樣。但是那眼睛對矩賢不感興趣。它越過他,落在他的兒子身上。
一個純然無知的靈魂。幼小潔白如初生的羔羊。
一瞬他想要抱起孩子逃離這過于真實的注視。那眼睛像是能夠裂開時空,直接将遙遠的将來拖到當下橫陳一地。可是理性回來了,他并沒有逃。
孩子擡起眼來無畏地注視着長老。他幼小得仍然不知道恐懼的意義,不知道分離和死亡,也不知道一度濺在自己身上的母親的血液是何氣味。想到這點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想起那個連一點兒痕跡都不剩地從他們父子生命中消失的女人。她甚至連自己孩子的姓名都來不及知道。
那只純黑色的眼睛在動搖。它似乎遲遲無法決定——在那幼小的孩子身上,它到底看到了什麽呢?但那個聲音最後還是響起了。
“他的起源是切斷和結合。名之——‘切嗣’。”
他恭敬地行禮,提起一旁準備好的毛筆,在孩子的額上寫下将要伴随他終生的名字。
現在他是衛宮切嗣了。
在落筆的瞬間,他聽到了石塊嘩啦散落的聲音。
娜塔莉娅一把抓住了險些從山路邊緣滑下去的切嗣:“小心點。”
沒有說什麽,少年抱緊懷中的半自動步槍點了點頭。他們深入戰場已經三天了。錯綜的小徑已經不再适合吉普車的前進,而娜塔莉娅毅然決定棄車前行。
如果沒有辦法在這裏找到那個封印指定的魔術師,前期投入的金錢就打了水漂——而他們已經沒有經濟上的餘裕來等待下一筆收入了。她嘆了口氣:第一次的實習不應該這麽艱苦;可是現在已經沒有反悔的餘地了。這年頭荒山已經藏不住封印指定的魔術師了,他們開始往戰場裏鑽——一條別處無法比拟的好處:那裏有足夠多的靈魂供他們獵取。
她啧了一聲,甩開不快的聯想,快步走到較開闊的山路邊緣放下了背包,拿出地圖辨認着。村落就在前方一小時的路程之內。她看一眼癱坐在石頭上的切嗣:
“多歇一會兒。如果找到了那家夥的話就要開打,最好随時準備好。”
切嗣喘着氣點了點頭。過于強烈的陽光毫無遮掩地投射在赭石色的群山間。偶爾揚起的風不過是送來了塵土和硝煙氣。他伸手拉了拉兜帽,但還是遮不住被日光灼疼的鼻尖。走得太久,下肢已經經過疼痛轉為麻木了,唯一支持他繼續前進的就是絕對不想放棄的意志。
他從虛空中撫摸着少年因為負重而微微顫抖的肩頭。這不是魔術師該有的修行。他憎恨娜塔莉娅——沒有任何一個理由來消減這種憎恨。她浪費了衛宮家的血脈——盡管這麽想的時候,他就會感到那兩顆子彈在腦海中跳着诙諧舞。他嘆一口氣,縮回手沉入無言無知的虛空。
生人的領域永遠和這裏割裂開來。
大約一刻鐘之後他們繼續上路了。山路蜿蜒曲折,甚至容不下一匹馬通過。切嗣小心不再失足造成老師的負擔——而他也沒有再次跌落。終于、在仿佛永無止境的小徑盡頭,他們看見了凋敝的村落。
那看起來并不像有人居住。但也可能只是因為戰火:它已經将這個小小的國家四分五裂,入侵者依仗着槍炮而游擊隊依仗着深山峽谷,戰事像泥沼一樣将無數的生命輕易吞沒。他們一路經過了無數廢棄的村落——而這可能是下一個。
娜塔莉娅帶着切嗣謹慎走近。年長的賞金獵人注意到村邊幾塊種着玉米的田——那是個好兆頭。她拉緊帽子遮住自己的白種人特征,警惕地望着村子。那其中似乎有帶着面紗的女人來回走動。
沒辦法了。
“切嗣,就像之前一樣。”她說着,将探查用的小型使魔塞到少年手裏。
少年點了點頭。在這地方,他亞洲人的長相成了最好的通行證。人們不會相信一個外來的白皮膚女人,卻對他這樣的少年傭兵沒有太大戒心:游擊隊已近拉走了全部男人,村裏幾乎只剩下老人、女子和嗷嗷待哺的嬰兒。他所需做的只是謊稱迷路,探問幾條不重要的信息——有時還能得到一捧清水。
而這次也沒什麽不同。
他抱緊半自動步槍,将乖巧的使魔藏在袖裏走向為稀落的田地所包圍的村莊。太陽在他所不覺的時候慢慢地改變了角度:快要到傍晚了。餘晖塗抹在赭色的岩石上,一種令人心跳加速的血紅。
村落裏空空蕩蕩。
從遠處看到的人影像是一個幻覺。空落的街道兩側的房屋像靜立原地的獸,用殘破的窗棂注視着逐漸走近的少年。有屋子敞着門,露出本應秘不示人的柔弱內裏:殘破的陶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