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5-(1)
當晚的新年酒會,阿呂不是遲到,而是根本沒有出席。翌日一早,陳經紀親自登門到阿呂的住處。阿呂穿着背心牛仔褲,打着呵欠去開門,門才露了一條縫,老陳已經一手推門而入,一陣煙草兼古龍水順勢飄進來。陳自強進來就開罵,罵的通天價響,狗血噴頭:“昨晚酒會我到場你都不到?我叫張曼玉來,那些大明星都遲到不過半個鐘,你連面都不露?你什麽人來着,人家剩一張請帖沒處遞,給你一點小小機會,你嫌不夠?我費事來這裏教你,你出來行了一年拍過幾部戲,要不是我讓何某給我面子收下你,你還有得做咖喱啡。到如今走在大街上幾多人認得出你?再不識好歹…” 老陳還未罵盡興,聽見面前虛掩卧房門突然給人從裏面咔噠一聲緊緊關上,仿佛嫌吵 。老陳耐不住,指着門高聲說:“什麽人在裏面?女人?你不落力捉緊機會,帶女人回來過夜?你以為你是公子哥兒?”
他話音未落,那門砰然大開,江華自阿呂卧房內走出來,望都不望老陳和阿呂的方向,直行直過到開放式廚房,抄起臺上一只玻璃杯,擰開水喉嘩啦啦接一杯水,仰起頭喝水,真是渴的不得了。飲完水就靠在水池前,一面把玩手裏的玻璃杯,一面隔着廚房連起居室的門,歪着頭看老陳與阿呂,好似隔岸觀火。他昨晚和衣睡在阿呂床上,襯衫已經差不多兩天未換,此時在身上皺成一團已不成型,下面只穿着剛到大腿中間的短褲,打赤腳。即便樣子狼狽,俊臉上顯得無動于衷。
阿呂這時才說:“這位是…” 江華已經開腔:“我是阿呂公司同事,我是男人不是女人,昨晚借宿而已。我叫江華。不過陳生一定沒聽說過我,我們電視裏小人物,走在大街上沒人認得出的。陳生是金牌經紀,麾下個個都是真明星。”
老陳在行內做經紀做了廿餘年,什麽人什麽場面沒見過。此時忽然盡顯修養,完全不發作。他只是懷疑的打量:“江先生和阿呂是同一間公司?”又再問:“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你?”把江華由上看至下,老陳說:“我記得了,你是方剛的契仔,我跟方剛很熟的。你陪方剛去過六哥生日會嘛。”掉過頭繼續厲聲呵斥阿呂:“人家連府上私人生日會都去,你連麗晶的新年酒會都不去?”又教訓了十分鐘,老陳火氣發完,說:“我還要開會。”雷厲風行的走了。阿呂跟他到電梯口,老陳陡然換了一副口氣,說:“酒會的事情這次算了,下不為例。我當你是細路仔所以告訴你,留這小混蛋,不如留女人,你給我警醒點。” 小混蛋即指的是江華了。阿呂給他說的寒毛立起來:“陳生,你誤會了,真是朋友聊天,喝多了留在我這裏,陳生你當我…” “朋友?人家說是你同事來着。你愛怎樣怎樣,人家是勾女也勾男。你惹是非也惹女人吧。”升降梯門一開,老陳關起嘴走進去。
阿呂将雙手插在牛仔褲袋裏走回自己住處。江華正站在窗前,見他說:“我想用你洗手間沖涼。”阿呂立即笑說:“請便。我有沒穿過的衣服可以借你。”江華對他也笑笑,剛才的事情沒發生過一樣。江華踏進浴室,門沒有緊掩,一陣水聲抽風機聲帶着一點點水霧都飄到卧房。阿呂仰面往床上一倒,拿手掌遮住眼睛。昨天下午從大嶼山回來,他們在中環找家潮州館子醫肚。這次連阿呂也喝多了。反正沒有駕車,有什麽要緊。酒會的事他完全忘記,今天早上老陳來興師問罪時他都一時沒有想起。
确實只是留宿。他記得江華喝醉後在計程車內引吭高歌。回到他的住處已經夜深,升降梯停了,他們走了八層樓梯上來。樓梯間照明要發出巨響燈才會亮。他們走了一路都幾乎都在黑暗中。江華走在他前面,他突然暗中握住江華的手,吓得江華大喊一聲,那層的燈便霎時亮了。他覺得自己無所遁形。兩人并肩和衣躺在着床上,他迷迷糊糊的坦白:“上回我以為你要拿絲巾勒死我,在山上的時候。”江華嘲笑他:“你想多了,癡線呀。你死了我不過就是成殺人犯,我有什麽好處?怎麽會想到我要勒死你。怎麽都輪不到你。”阿呂已經半入夢鄉,聽到這句話竟然模糊的失落起來。
此刻躺在床上,他聽見浴室門已經敞開,江華正在裏面走來走去。他張開眼睛坐起身,江華濕淋淋的走出來,一面将阿呂借他的恤衫從頭上套下去。他拾起茶幾下面的車鑰匙,塞在褲袋裏,揚聲對阿呂說:“我走了,人家代我把車泊到車行去保養,我去取車。改天見。”
阿呂站在門口看一眼他,說:“你拿錯了車鑰。”江華低頭看,笑開了:“是拿錯了,”又到茶幾上找,換過他自己的。他走到玄關,單膝跪低穿鞋,西服貼在身上,他背影瘦削僵硬。阿呂突然問:“那架車真的是剛哥送你的?”江華動作一滞,說:“哪有送我那麽好心?契爺也不是那麽大方的。借我開而已。”又說:“但車牌是我花一萬多拍回來的,我名字打頭字母和生日。總有一日車需還人,車牌我可以帶走。”他站起來,笑笑看着阿呂,又說一遍:“改日見。”阿呂說:“再見。”
他帶上門走了。阿呂在他身後望着玄關的門。
老陳其實罵他亦沒有冤枉他,确實太松懈。假期過去後要拍電影,他演拳擊手,大部分鏡頭裏只着一條黃色運動短褲,到時候要是谷不出令人啧啧的肌肉,恐怕第一天導演就要換人。阿呂在牆上日歷用紅筆标注出來,下個月就開拍,水浸眼眉,一周有七天都得去健身房。
電影開拍後他去了泰國。但是在繁華迷人的曼谷卻留不過兩日,整個劇組在泰北南奔府取景。該地區城鎮稀少,交通落後,空氣潮熱,天空陰霾,時常降下暴雨。他們在當地租了大車,途中經過之處多半是林草茂盛的丘陵地帶,偶然經過安靜小城,流動市集,有時是繁茂雨林,夕陽光在雨林盡頭漸漸消隐。
車窗外風景這樣飛逝,內心的疑問,不甘,牽系漸漸淡化。雖然淡化不到消失不存在,但是終于靜下來了。
他和導演乘同一部車。導演劉是個戴眼鏡瘦白的男人,四十上下,之前拍廟街女人故事,阿呂看過,在旺角那間百老彙戲院。劉生在國外成長,留美讀書,思想全盤西化,迷戀東方,研究佛理,看一衆演員好似鬼佬看東方人。他看阿呂,覺得他不夠‘港’,肌肉無可挑剔,但要再曬黑一點。阿呂忍不住說:“導演,我是普通香港男性形象來着。”劉生說:“要黑黑實實才過關。”一到拍攝地,阿呂就去躺在小旅館天臺上曬日光浴。
有一天,劉導演上來看他日光浴,坐下來跟他傾談。原來前幾天他和助理在附近鎮上采風,竟然撞進一處供奉四臂阿修羅和阿修羅女的寺廟。佛教中阿修羅雖然是護法神,歸屬惡道,不應帶被專門供奉的。阿呂攤開手腳曬太陽,聽着就要盹着。劉生說:“阿修羅力大無邊,阿修羅女能迷惑人心。所以才有破壞力。”又笑着感嘆一句:“強的有殺傷力,美的也有殺傷力,美男子殺傷力最大。”他聽的突然精神緊張。劉生是“鬧同性戀的”,阿呂讪讪的坐起來,岔開話題,問了幾句佛理,劉生就教他念心經。
阿呂回到香港時候已經完全曬成古銅色,老陳見了吓一跳,告訴他不可再曬。電影尚未上映,他只能等。
上公司去,許多人擠在在四層電梯大堂看海難直播,阿呂遠遠望見目标,一頭紮在人海裏游泳,撞到對方,那人只是茫然回了下頭,又轉回去看電視,竟一時間沒認出他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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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江華,江華。”他叫他名字。
江華又回頭,終于認出來他:“你怎麽變樣了!”江華卻沒怎麽變,非要說,也許是胖了一點,過去他雙頰都是微微凹陷的,着淺藍色襯衫,非常容光煥發。相較之下阿呂雖然結結實實,但是黑了瘦了,只看外表,兩人更加不似一類人。江華微微笑,伸手在他肩頭握了一下:“回來開工了?我們要合作,演兄弟,我是哥哥你是弟弟,你看過劇本沒有?”“看過了。”阿呂說。站在狹窄電梯裏,漸漸失去在泰國時的自由心境。那張海水氣息的網又來網住他了。阿呂松一口氣。沒什麽可以抱怨。他們兩人如今自自然然地肩搭肩站着閑聊,已經是跨越戰地封鎖線那樣的奇跡。
盛夏即将逝去,新劇尚未開拍,阿呂已經“入戲”。一天開會後,江華在公司餐廳對阿呂說:“為什麽找我們演兄弟?我們外形完全沒有像似之處。”阿呂只好說:“也有長得完全不相似的兄弟姊妹的。”江華笑道:“是,最重要是看起來似模似樣。”當即問他:“你渴不渴,我給你拿一罐汽水來。”阿呂怔怔看他,江華吹了一聲口哨:“哥哥都是這樣照顧細佬,是不是。”
見他不答,江華走上前緊緊擁抱阿呂,還摟住他的頭往肩上按,一面用沉穩溫柔聲音說:“你長高了,大個仔了,大哥真開心。”—他真是天生好戲,不必聽到一聲開麥拉,就于大庭廣衆的公司餐廳之中熟練地做起戲來。江華肩平直而薄,人還瘦削,根本不堪倚靠。阿呂肌肉飽滿的壯實手臂僵硬的垂在身側,像個毛頭小子不知如何回應。他仿佛自己膝頭發軟,堤岸上跌了一跤,跌下海裏,跟着就放棄掙紮。從未有如此真切的陷落沉淪感覺。等他透過氣,只覺得旁邊餐桌上的人通通看過來。他別扭的自懷抱中脫身,臉紅耳熱,背後冷汗涔涔而落:心跳如雷,幾乎窒息。對方擁抱他,貼得他如此之近,會不會有所察覺?
他勉強對江華一笑,卻見雯雯正從另一餐臺起身走向門口,經過他們時駐足笑阿呂:“我們最近好像少了聯絡。是我忙還是你忙呢?”阿呂突然獲救,拉住她的手:“我過泰國拍戲你不知道嗎?”雯雯露出不屑: “你回香港了也沒有和我通電話。”江華卻笑着對雯雯說:“阿雯想要人打電話給她,我打這個電話行不行?”雯雯別過臉對他轉轉眼珠,手指放在嘴唇上,說:“你最好避嫌,我不想被記者寫成第三者插足。”江華大笑:“怎麽會是第三者,我女朋友大把,你排不進前十。”雯雯冷笑說:“kitman對你無限寬容,對你身邊的女孩子可不是,你別害人。”說完伸手在阿呂肩膊肌肉上掐一掐,扭身走了。江華看着她背影,對阿呂笑:“真是會告狀。阿雯自己交了新男友,不搭理舊人。哎,我說有大把女友都是玩笑,別當真。”
“kitman是誰?”阿呂忍不住問。江華聳聳肩:“我女友。原來你沒聽說。”阿呂微笑說:“你交了女友?什麽時候的事?”“上上個月。本來想保密,但是拍戲時kitman去探我班,一下子所有人都知道了。”阿呂想,正是他在泰北某城小旅館頂樓曬太陽時候。怎麽這麽快?他還沒來得及…江華已經走開,回來時手裏捧着一只紙杯,裏面盛的是蘋果汽水,塞進阿呂手裏。阿呂想站起身拂袖而去,然而想到毫無理由借口,還是只能坐下。
江華還在說:“我從來不在公司餐廳吃東西。怎麽吃得下呢。”說完十分戲劇性的将面前裝意大利薄餅的紙盤子一推,揚揚手,喝起咖啡來,仍然說:“kitman廚藝不錯,她很會照顧人。可惜她現在去美加巡演。我真想念。” 阿呂一言不發,碰也不碰蘋果汽水,仿佛它有毒。最後他也推開紙盤,笑答:“你要是懷念被人照顧,請個家務助理不就好了。”江華突然露出十足孩子脾氣的神色來,挑起眉毛反駁:“不,家務助理只是拿工錢做工,我喜歡被關心,怎麽能一樣呢。”阿呂無言以對。江華站起來:“下午會還有一個鐘才開始,出去走走。”
一到電視大樓外,兩個人同時掏出煙來。江華拿打火機燃着了自己的煙,又幫阿呂點煙。外面天氣熱暖,陽光耀眼,大道上車來車往,摩肩接踵的高樓上方是亮藍色的天,劃過細長的飛機雲。江華把牛仔布外套脫下,手指勾住衣領搭在肩上,只穿着貼身的白恤衫,還旁若無人的把恤衫從皮帶裏拉出來。他們往一條斜坡路上走,在路旁石階上坐下來吸煙。
阿呂心事重重,無話可說。江華問他:“你喜歡泰國嗎?”“你去過泰國?”“有兩年經常去,我大哥做進出口生意,到泰國買錫器和衣服。我陪他去談生意。”“你喜歡泰國?”“是,一直想再去。可是工作起來就沒有時間。希望再拍戲時候出外景出到泰國。我十來歲時候自己在湄公河上坐船,躺在甲板上看天,覺得太悠閑了,要是永遠不用下船就好了。”江華突然嘆口氣,引得阿呂側目看他:他不知道江華也會嘆氣。阿呂笑着說:“我這次去連湄公河都沒見過。““你應該再去一次。”江華對他笑笑。阿呂小心的說:“如果有時間一起過泰國就好了,你對泰國一定很熟了。” 江華抽煙,似乎沒聽到他說什麽。
阿呂想,原來人人都有這樣想的一刻。要是永遠不用下船就好了。要是這條街永遠走不到頭就好了。要是這根煙永遠燒不盡就好了。要是夏天永遠過不完就好了…“你說什麽?”江華問他。阿呂回過神來,說:“要是夏天過不完就好了。”江華笑開了:“你怎麽像小學生放過了暑假似的,希望假期不要結束。”
阿呂打開自公司餐廳門口的報刊架上取的雜志看。一翻過去,方剛的臉在雜志中對觀衆笑,渾身紅色西裝,結着閃閃發亮領結,好像要一把年紀上紐約百老彙表演踢踏舞。江華也看到了,笑着說:“契爺接受雜志采訪,一定換成套新衣。穿的這樣誇張,完全不聽勸。”“你勸他不要這樣穿?”“我勸過了,契爺去做采訪之前拿西裝給我看。我說太紅了。”阿呂十分突兀的說:“我聽說剛哥喜歡男人。”江華一怔,轟然大笑:“真的?你要懷疑他喜歡男人,你也是男人,去試下就知道。”阿呂一時失言,尴尬萬分,索性當成自己玩笑,也跟着大笑。
過幾天阿呂在停車場見到江華,仍然駕那輛銀身紅座跑車,從他的車畔駛過。阿呂坐在車內回頭看 。如今前有女友,後有方生,雖然大家關系友好得多了,但是隐隐中近不得身。人人都因愛生妒,享受折磨,他沒有依憑,只覺得無限煩惱。
終于開機了。過一周阿呂便在片場見到那位名歌星女友。探班一直跟到化妝間來,江華上妝時候就在一邊看,恨不得為化妝小姐打下手。她自己的手袋雨傘都叫身邊助理拎。她确實很關心男友。
見到阿呂進來,卻仍然是大明星樣,單單微笑點點頭。
阿呂在江華身後坐下,看着面前化妝鏡。鏡子中反映身後的一切。平時江華自己在化妝間,非常安靜不多話,但女友一來,立刻變樣。一陣他說:“我想吃巧古力。”女友立刻從小小手袋裏取出來送到他嘴邊,這樣無限寬容。阿呂以為她會留下來看拍攝,但是到底是大明星,貴人多事,不久就走了。
至少證明傳聞确實是假的。雯雯知道江華愛女人而對她毫不動心,大概非常不快。阿呂眼睛酸澀,想揉一揉,忽然想起剛上完妝,最好還是不要碰。 江華那邊已經站起身,走過他身邊,看他瞪圓眼睛的怪相,便問:“你怎麽了?”阿呂說:“眼睛裏好像有什麽,非常癢。”江華于是俯下身,用溫暖手指輕輕扒着他眼皮地察看,最後說:“什麽也沒有。”又攬一攬他肩膀:“走吧,開工了,你沒聽見在催?”自從要扮兄弟,江華又要扮任勞任怨的大哥,下了戲也對阿呂分外親切。也許是為了角色兄友弟恭,可是他做的非常真誠自然,臺上臺下,像老友一般。阿呂一笑跟着站起來。
這一場戲是弟弟剛從癱瘓病症中恢複,一晃十五年過去,他還恍然不知今夕何夕。一直勤勤懇懇照顧他的二十四孝哥哥說要帶他出街逛逛,他興奮的撈住哥哥的手臂不放,嘴裏說話結結巴巴,哥哥始終以溫柔目光注視他—導演喊:“卡!阿呂,你要看着江華說臺詞,你看着布景幹什麽?”阿呂連忙道歉,又由頭來過。
收工時已經淩晨,太疲倦了,入秋片場氣溫驟降。他們都到更衣室帶的浴房洗熱水澡去:浴房狹小,只有三個并排隔間,都垂着浴簾。阿呂踢掉皮鞋已經先除衫沖進其中一間去,拉上簾子,擰開水喉沖澡。他聽見江華吹着口哨走進來,在更衣室慢條斯理的脫衣服,光着腳走過近。阿呂不自覺地看着那道浴簾。江華的身影在浴簾上閃過,他進了隔壁的淋浴間,打開熱水。
淋浴間只有一層薄薄金屬板隔開,就連花灑的水流噴在隔板上的震動,這邊都感覺的一清二楚。江華在淋浴間內走來走去,他聽見水流被擾亂的聲響,濕淋淋的腳步聲。白霧蒸騰,肉身仿佛就在眼前。
他把花灑開至最大,鴕鳥般将頭埋進在瀑布般的水中,聽不見,一切都感覺不到,只有耳畔水聲。
但控制不住眼睛。薄板在那端受到撞擊,阿呂看到對方的腳,在隔板下的縫隙,來回變着重心。江華正靠着金屬板淋浴。阿呂凝視半晌,伸手擱在金屬隔板。冰冷的金屬已經被烘熱,被熱水,蒸汽,或許還有體溫?他将整個手掌小心翼翼貼在上面,未免一點點動作也傳遞到那頭去。他的手于是就黏住了似的,移動不開,腦子裏嗡嗡作響,失去思考。
他站在水流下,感覺到金屬板震動,對方身體已經離開。那端水流已經關掉。江華快速的洗完澡,掀開浴簾了出去。
他聽見他在淋浴間傍邊的鏡子前打開吹風機,吹了一陣頭發,接着回更衣室穿衣服。阿呂在浴房裏靜靜站了一陣,再出去,更衣室化妝間都空蕩蕩沒有人了。他失魂落魄的在更衣室的長椅上坐下。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屢屢覺得生活漫長,不知道什麽時候能擺脫這無限煩惱。
Tbc
日拍夜拍,數周後終于劇組放假兩天,他中午到雯雯家去拍門,雯雯尚在睡覺,知道外面是他,大叫:“回去回去!我還在夢裏!”阿呂隔着門喊:“別說夢話,你叫我回去我就在你門前躺下,人人路過都知道我們鬧緋聞。”雯雯罵:“你這人真無恥。”只好給他開門。
雯雯的住處布置的非常女孩氣,連牆壁都是粉紅帶着雲朵的,花香四溢。他一般不上來,呆久了頭暈。他進門就問:“你新男友是誰?”雯雯穿着睡衣褲,除了一頭長發,她這樣看起來倒像瘦高的男孩子。雯雯說:“什麽男友?新的舊的不算你在內可以裝滿泳池,閣下指的是哪一位?”誰都知她裙下之臣甚衆,但是突然由她自己自嘲的說出來,非常諷刺。阿呂握着她的手說:“你怎麽不開心?”雯雯說:“是你不開心,所以你看全世界人都不開心。”“是嗎?”雯雯拍拍他的臉頰,說:“是這樣,人人看到的別人都是自己的倒影。你喜歡人,人毫無感覺,但是你發暈了,就覺得人家對你也有什麽特別。”
阿呂抱着頭在餐桌前坐下。
雯雯在他身邊落座:“感情困擾?”
“怎麽可能,工作不順利。”
“你和江華演兄弟?怎麽樣?他這人很好玩的,看上去你們都相處的不錯。”
“仍然不是朋友。我知道的。我們稱不上朋友。”他說。雯雯立即尖刻的看他:“是嗎?是你不同人家當朋友吧?朋友多易做。如果做不成,是你不想吧。”阿呂笑起來。沒有否認。
雯雯說:“我多麽了解你,可惜咱們永遠成不了戀人。為什麽?” “因為我不是漂亮男人。我是麻甩佬。”“不,因為你不會全心全意的喜歡我。”“男人是這樣的,我們不會全心全意的喜歡任何人。”“誰說的,有人就會那樣喜歡我。”“那是你錯覺。”雯雯把臉埋到他臂彎裏,幽幽說:“本來就是要錯覺。本來人生一切都是錯覺。沒有十全十美的錯覺,做人有什麽意思。”阿呂哈哈大笑說:“你講的好像很有感悟似的。”雯雯擡起頭,找香煙抽。
她說:“也許等我年老色衰,會考慮你吧。”阿呂說:“別考慮。你想有自己的一頭家嘛,可我是不婚主義的。”“你認真的?”“我當然認真的。我不愛家庭,想想都知是負擔。”他們兩個像兄妹般互相依偎坐着。雯雯突然輕輕說:“算了吧,阿呂。”阿呂發呆,問:“你說什麽?”“一點意思沒有。他沒有任何你需要的,他為人又是那樣。你完全是鬼迷心竅。”“阿雯,你說誰?”雯雯看着天花板:“你知道我說誰。少裝傻。”
空氣變得非常安靜。
半晌阿呂說:“跟我出去,我請你吃上海菜?”雯雯搖搖頭說:“我還要睡。你走吧。”她用手抵着下巴,看阿呂披上外套,然後跟他說:“你真是個傻瓜。”
出來發現已經是黃昏。阿呂剛要發動車子,傳呼機響了。他拿出來看,只見一行字:“晚上十一點在尖沙咀?”。不看號碼也知道是江華約他夜蒲。他們已經同一班朋友一起出去尖沙咀數次,次次都到淩晨四點鐘一切夜店打烊。還嫌人家不開到六時,直接可以去飲早茶。阿呂沒有見他帶女孩子回家,最多請人家喝兩三杯雞尾酒,如果氣氛好,就擁抱接吻,然後揮手再見。
他開車上街,找家咖啡廳借電話給江華複電。他本想婉拒,但是江華說:“怎麽所有人都很忙似的。你幾點到?今晚就我們兩人去玩。”他略一遲疑,說:“你說十一點就十一點吧。天文臺見。”江華卻忽然笑了。阿呂不知道他笑什麽。電話挂斷,他坐下連喝兩杯黑咖啡,漸漸覺得神智可以維持清醒直到淩晨四時。傍晚外面淅淅瀝瀝飄起秋雨。條條路都擁擠堵塞,鳴笛聲吵罵聲,車流緩緩動,兩側人潮上撐着一盞盞雨遮。雨水纏綿,整個城市卻比平日匆忙驚惶粗暴。兩只水撥啪嗒啪嗒運作。他在車內只感到一切都攔住他去路,都在勸他回頭上岸,而他一意孤行。
他回家眠一眠,換衫搭計程車按時到。江華已經在等。夜裏雨仍然在靜靜地落,銀身跑車給雨水刷的冰涼雪亮。阿呂下了計程車,又鑽進他的車裏,說:“怎麽今天你駕車來?”他們蒲得多了,為免酒駕,從來都是搭計程車。江華沒有回答,只緩緩的把車開出去。在車內隔着雨幕看,沿途林立的酒吧餐廳夜總會都頗冷清。因為下雨,沿街的露天桌椅收起來了好些,只有一扇接一扇發散暖暖光輝的落地大窗,嵌燈泡的門,紅綠橙紫的招牌在夜雨中閃動。彌敦大道上交通仍然淤塞,路那端是正在重新修葺的九龍公園,周圍給腳手架帆布圍住,仿佛另一座困城。阿呂轉過臉看江華。江華卻在無聲地哼唱,手指在駕駛盤上敲擊打拍子。阿呂于是問他:“你唱什麽?”江華給他問的意外,說:“不知道。”阿呂笑了:“你不知道你唱些什麽?”江華也笑了:“別人哼過的一支歌,連歌詞也沒有。我只不過記得這幾句,記得不準确,所以不唱出聲來。”
他聲音非常平和,很罕有。阿呂驚訝的看他。江華卻說:“你想聽?”便捉着阿呂肩膀,把他拉近—正副駕駛位的距離也不過數寸,但是阿呂受到牽引傾斜身體,靠的更近。
他将嘴唇湊到阿呂耳邊,用極輕微聲音柔柔哼唱。幾乎沒有曲調,只有溫熱的氣流在耳廓內拂動。
阿呂不敢妄動。
有人受盡幾多難取得無字經書。他經歷無窮煩惱後得到無詞無聲的歌。這個人在他耳畔平和的呼吸一陣,放開手,說:“就是這樣。”本應是個玩笑,江華臉上沒有平時開玩笑的樣子。
阿呂伸手在面上搓一搓。像是泅出水面的人。
車轉入摩的道,又上漆鹹道,赫德道,河內街,寶勒巷,又眼前突然熱鬧起來,吵鬧喧嚷,玩樂的人群淋着細雨在街頭走,每一間夜店都音響都放的震天響,令行人魂飛魄散。 江華卻高興的說:“我們在這附近泊車。”阿呂說:“人多點是比較好玩。”他們落車出去。冒着雨走了兩步,面前一間酒吧玻璃門跨啦跨啦碎了一地,一個男人抱着頭跌跌撞撞走出來,雨水鮮血披面,後面緊跟着五六個人,手裏拿着什麽圍住他打。廣告牌都倒下了。路邊女人尖叫起來。擊碎玻璃的或是球棍,但是看清了其中一個手裏舉着唱卡拉OK的麥克風,打架也幽默。他們給這事故阻住,不得不繞道而行,阿呂說:“打電話給警察吧。”江華說:“我剛才看到警車巡邏。”他們走開不久就聽到身後警車呼嘯。身邊行人紛紛轉過臉去觀望:“又是哪裏出事?” 他們擠進酒吧間買威士忌酒喝。坐下看到牆上電視正轉播球賽,酒吧裏不少球迷,都盯着電視看,間或為賽況罵起來。有人喝酒有人跳舞,有人毆打有人旁觀,有人踢球有人看球,人人都忙。再平凡的人,一身都是五戒十善,三世十二因緣。
阿呂江華挨着坐在吧臺前。兩個人都吸煙,淡藍色煙霧轉轉悠悠,人面迷離。 因為周遭聲浪太高,江華又貼着阿呂耳朵說話:“….為什麽?”阿呂搖搖頭:“什麽為什麽?” 江華幹脆将手臂搭在他肩上,好保持耳語姿勢:“為什麽你最近比較不愛說話?”阿呂攤一攤手。江華又說:“有件事我想同你講。” 阿呂問:“什麽事?”江華搭在他肩膊上的手臂,手在他胸前拍了拍,似在幫他拂去不存在的灰塵,然後說:“算了,還是另找時間。”“講啦,大男人吞吞吐吐。”江華笑起來,說:“不要以為激将法會有用。” 又喝了兩杯後他說:“我要找地方跳舞,你來不來?”
江華喝醉了跳舞,跟什麽人都跳。舞池裏燈五光十色明明滅滅,地板發射電光,連阿呂也看不清江華對面是誰。他去拽江華的手臂,發現上面已經有別人的手搭着,他将那無辜的手撥開。江華低頭看,阿呂輕而易舉的令他轉身。江華在電光幻影間對他笑。笑完了,又沒有表情。江華米白西裝結着豆沙色領結在銀身紅座開篷車上,在同一升降梯中隔着戰地般遙遠,在太平山頂臉雪白似鬼手指間纏着女人絲巾,在大雄寶殿內俗塵之另一端---都是他。此地此刻,這副面容已經在眼前,足夠近,吻這雙嘴唇甚至不必湊上前,側過臉就能夠。然而阿呂卻覺得手腳都已經被捆住,無法動彈,被扔進大海,逐寸沉淪,巨浪沒頂……
他要說而未說的究竟是什麽?只等他講出聲,來解救他的苦厄。可是不過一句話而已,他總不能單膝跪地,只為求人開一開金口。他心底默默念:中意你。明知無人聽見。江華已經看向別處。
阿呂用力攬住他,說:“你太醉了,我們走吧。”
他扶住爛醉的江華在雨後淩晨的馬路上走。地上水淋淋的,水裏是碎的:碎的紙,玻璃,塑膠,衣料,甚至血漬。夜雨在車上凝了水珠,一顆顆滑落如淚滴。
那天淩晨阿呂開敞篷跑車送江華回江寓—車非他所有,地址完全陌生,遑論身邊這個人。到了地下車庫,江華稍稍清醒。他說:“不要跟我上去。車你開走吧,我明天上你家取。”說罷要落車。
一念之差,阿呂伸手将四面車門都落了鎖,不讓他脫身。
這樣發狠,他問出來的話卻很可憐—阿呂問:“有人在上面等你?”
江華靜靜坐了一陣,沒有回答。阿呂不肯開門,兩人僵持了幾分鐘,于是江華說:“是,有人等我。”“誰等你?”江華微笑:“—誰等我?連我也不知道。總之有人。我要走了。明天見。”江華笑時又露出細白的牙齒,因為喝醉了,笑容驚人的沒有城府,也非常沒有心肝。從尖沙咀帶出來的熱度因此漸漸冷下去。阿呂徹底清醒,他問:“你說有件事要同我講?喂,講完再走啦,不要吊人胃口。”江華手撐着頭想一想,仍然微笑說:“你以為是多大件事。我只不過想告訴你,在酒吧裏你身邊喝酒那個女孩子很漂亮,你如果不是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