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5-(2)
歡男人,應該溝她。”不是試探而是挑釁。
阿呂說不出話。他只想避開,于是開門放行。江華卻手頂着車門,轉過臉看着他。“阿呂。”江華的手擱在他肩頭,臉上表情變化莫測,一時溫柔一時冷漠,最後肯定的說:“以後都不會了,阿呂。再也不會有了。”阿呂別開面孔,江華已經一把摟住他擁抱,開着的車門咔噠一聲落回來關上,車內空氣霎時不再流動,緩緩凝固。 阿呂覺得海水般氣息因酒精混合反應成燃燒的藍色火焰,在凝固中噼噼地響着舔噬他的臉。江華臉頰貼着他的肩膊,呼吸無聲。 眼耳鼻舌身,色聲香味觸,都是一毫厘遠。阿呂十指不自覺的發顫,按在對方腰間。空有力氣,但不能動作,肉體和心原來可以完全分離。
江華漸漸移動,呼吸湊到他脖頸間。阿呂睜大眼睛。江華卻忽然在他背上拍了拍,擡起頭大笑。阿呂怔怔看他。“阿呂,剛才同你開個玩笑,我家裏沒有人等。走吧,上去有東西給你看。” 江華是天生演員,随時随地駕輕就熟,真真假假不容分辨--阿呂收回手,握緊駕駛盤,不知道怎麽碰着喇叭,車忽然鳴笛,在地庫裏空洞的回響。他連忙松開,尖嘯聲仍然不停,才意識到是外面街上駛過救火車。什麽地方起了火。江華向他伸出手借打火機。
江華的住所和他的非常類似。年輕男人的住處大概都一樣。阿呂要在沙發裏坐下,驀然發覺上面擱着洗衣店膠袋罩着的衣服。或許和去年他偷偷向江華車內張望時看到的那套來自同一家洗衣店吧。他将衣架拎起來,膠袋掀起一角,露出紅色衣料。他動作停一停,但沒有将整個膠袋揭開。
江華沒有開燈。他回頭看阿呂:“你真的跟上來了。” “你說有東西想要給我看。”“阿呂,”他笑得扶住牆壁,搖着頭:“你真是小孩子,真好哄。”口氣似大哥對非常幼稚的小弟。“不,是你比較容易得手。”“我是戲子來着。不要信我。”阿呂深吸一口氣:“沒所謂,大家是同行。”江華卻說:“你只是演員。”
阿呂坐着手裏捧一本載滿舊照片的相簿,只有一盞落地燈亮着。江華教他看這些照片。江華幼年喪父,父親在生時候,有許多合影。“我老爸喜歡影相。”江華睡意朦胧的指認:“我長得挺像他。我可以預計到三十幾歲時候變成什麽樣。四十歲後就不知道了。”
他熱心的拿相簿給阿呂看,自己卻倦極望着天花板吸煙。阿呂從不理解人有這樣重的情結。阿呂對家庭沒有興趣。他自己不知道和父親一起生活是什麽樣子。很少見到他。後來父母徹底分開,再也沒見過他,或許在街上碰見都不會認得。他父親已經老了。江華和他對望,阿呂沒有安慰的話。江華喃喃道:“我一定要和比我年長的女人結婚。這樣我一定不會先死。我對kitman是這樣的。”“你們已經談到結婚?”江華說:“沒有。但是我想過。”阿呂說:“你們一起很快樂吧。”江華說:“你猜呢。快樂得好似回到八歲時候。”他用手捂住眼睛:“—希望她不會離開我。她真好。我真壞。一直以來我只有一個人。希望她會留下來。”
阿呂接住他。江華的頭垂到他的膊頭,又滑到他臂彎。頭發漆黑,眼皮蓋着。他給阿呂指着眉骨尾上的淺淺傷痕,說:“你看,當天流血了都沒人來問我。”那麽淺的傷痕,阿呂目光追着他一年多,從來沒有發覺。阿呂輕輕摸摸他傷疤,他就笑了:“你真是溫柔。”江華一直沒有纰漏,沒有瑕疵,被他人圍的密不透風,無法近身。直到此刻把傷疤給他看,令阿呂如逢大赦。要怎麽能中意這樣的人。許多年前的傷口不肯痊愈。阿呂忽然覺得自己很強。他輕輕抓着江華肩頭,手臂,将他送到卧房,躺下睡好。江華太懶散,身體高瘦,從不像阿呂那樣費力,流汗,在健身房操出胸肌二頭肌腹肌。他尚要鍛煉出背闊肌三角肌。“他沒有任何你需要的”,這句警告突然出現,但是阿呂看着江華想:不是這樣的,我沒有需要。我願意給予。我願意借出我的肩膊,自由,如果有幸被需要。我渴望給予。
他可以像扶着爛醉的江華穿過街頭那樣,和他去異國他鄉。在泰北時候那些他經過的地名:夜他,萬豐,裏,吞華倉,巴山,曼提。他關了牆上的燈。在溫柔黑暗中,地名像是推倒的一串骨牌逐個浮現。心魔仿佛滿意得安靜下來。
網仍舊在,同時裹住他們二人。江華慢慢睡着,呼吸聲輕的在黑暗中仿佛不存在。阿呂自己走了—他總不至于趁虛而入。而且,其實怕真的有人闖進來。江華如今有女友。他女友或許已經有鎖匙。阿呂不想給人添困擾。在破曉的沉寂裏開車,阿呂覺得十分有信念。
隔日去開工。阿呂在片場把跑車鑰匙還給江華。兩個人都非常自然,相視一笑。江華又繼續對待他像對親兄弟,休息時連飯盒子也幫他拿。戲将要拍完。有一場戲是他的角色殺了三個人,要上庭。他站在監牢欄杆後面。江華的角色在旁聽席。阿呂落足十分力,入情的演。擡頭時候見到“大哥”沒有緊緊盯住他,而是面朝另一方,避開鏡頭,臉色厭倦。那是演員自己的神情。反光板對着他的臉。阿呂一瞬間失神,已經被導演發覺呵斥。戲真的将要拍完了。然而後來等真拍完了,煞科宴江華都沒現身。來的記者因為非常喜歡江華,完全沒有為難。照片裏雖然沒有他,可是落到筆下比誰都多。
一連幾周江華都沒有出現。頭一周阿呂沒什麽,後來焦急起來。傳呼機呼他也不複,打電話到他公寓去,只一次是家務助理接起來的。那邊接起來就說:“這裏是麥家——”忽然發現不對而停口。一定是女友将助理借給江華。她真愛照顧人。阿呂在報章上讀到江華的歌星女友在新馬巡演。難道江華也去了嗎?第二周阿呂回公司拍新劇集。演出入火場的消防員。在公司不見江華。碰到和江華熟悉一點的老劉,他說:“好像是過澳門去了。”第三周後一天阿呂開車到他公寓樓下,等了個把鐘頭。傳呼機響起來。新經紀蔡女士傳召他,催他去開會。又要拍電影。又需要他除衫谷出肌肉。而且這次內容不完全健康。是老陳與他結束賓主關系前為他接的。他要演舞男學徒。開頭他還猶豫,老陳恨鐵不成鋼的說他:“任達華演舞男,你連舞男學徒都不敢演。你說為什麽任達華提名影帝你提名新人獎?”沒有卯起來的時間,入行兩年開始要學着豁出去。任達華是《□□焚琴》出身呀大佬,他中學時候偷偷買了戲菲去看的。
阿呂咬牙接下來,根本不能拒絕。兩頭燒,一頭演消防員出入火場,一頭又要扮舞男出入歡場。每天睡覺時間只得二,三個鐘,沒有功夫失眠。有一晚回到自己住處,電話鈴聲大作。他飛撲過去,接起來卻是母親在澳洲打來越洋電話。她囑咐他好好休息,不要逼的自己太忙。他說:“媽,不是我逼自己忙,是人人都逼我忙。”入行以來最忙的時候,突然這麽被需要,他停止玩樂也停止焦慮。
拍電影,在君悅酒店取景,給他遇到江華女友kitman,大衣底下穿着連衣長裙,身畔跟着經紀人與助理。那天蔡經紀也在,和他們那些人很熟,所以他們都紛紛過來打招呼。阿呂本來正候場,聽任生授業傳道講解樓房投資,忽然看到他在化妝鏡中觀察許久的臉。他站起來,到老蔡身邊,十分積極的打招呼。老蔡馬上替他們介紹。女友看到阿呂,一臉甜甜的笑起了變化。他找準時機,避開衆人,又自我介紹一遍:“我和江華很熟的,我們在片場見過,你探他班呀。江華現在做什麽?我有段時間沒見到他。”她客客氣氣地道:“不知道。我們沒什麽關系。我之前去了新馬,已經半個月沒有聯絡。聽說他打電話給我,不過我錯過了。”阿呂震驚的看她。或許誤會了,給他問的有點生氣,但她仍然回答他問題,美麗的臉不着痕跡。她對他笑笑點點頭。他也禮貌的笑,簡直不敢迎視她眼光。她轉身走向修築的宏偉的螺旋樓梯,一級級上去,如登天梯般愈來愈高不可攀。
翌日他在片場見到江華---差一點沒有發覺。阿呂扮消防員,要像表演馬戲鑽火圈,現場烈火熊熊,空氣受熱,令周遭一切看起來都變形。阿呂在安全地帶,眼睛給熱風薰的通紅刺癢,臉如鍋底般黑,都是炭灰混着汗水。拍了四五條,導演仍然不給過。他需再沖進去。正要跳入火場,忽然火勢失去控制,呼啦啦着魔一般升高撲向他,他要躲避已經來不及,幸而水龍早就在場外待命,突降暴雨一樣澆下來。他給淋的透濕,狼狽之極。負責處理火景的專業人員同導演高聲吵起來,替身與工作助手立刻跑上前察看他是否受傷。他笑笑跟他們說話,其實仍然不覺得怕—只燎着他一點眉毛。火勢再高一寸,或許就燒毀他的臉。然而在如同廢墟的場內,他回頭突然見到江華遠遠的站在角落,着眼熟的米色西裝,一手插袋,靜靜觀看 。這回真是隔岸觀火了。空氣仍然因為熱度不均而搖動,驟眼望過去,那身影仿佛是青天白日下的幻覺。
劫後餘生,首先應當明白都是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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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道具出問題,拍攝暫停,他用手背抹一抹臉,助手遞上毛巾。他道了謝,摘下安全頭盔,一腳輕一腳重向那幻覺般的身影走去。
江華手指間夾着沒有點燃的煙。他對阿呂微笑:“真高興見你還活着。”阿呂說:“我也想對你說這句話。”江華大笑,笑的十分神經質。他說:“你倒是膽大。我看的心驚肉跳。”阿呂這時才注意到他手裏那支煙已經不能抽,紙卷被搓爛,煙絲紛紛碎了,落在江華潔淨光亮皮鞋頭。阿呂笑了,說:“你也演過消防員的。”江華說:“是,現在想起來都出一身冷汗,非常後怕。”阿呂搖搖頭,沒有接話。江華說:“我來看你。”阿呂覺得被軟化。他問:“前些時候你人間蒸發去什麽地方?”江華回答:“我放假嘛。我過澳門去了。”阿呂笑:“是嗎?”
江華猶豫了半秒,忽然告訴他:“我陪我契爺過去玩的。他要會老友,我是一入賭場就很難走出來。我是爛賭客。到澳門就像到世外桃源,完全不想返香港。”他自嘲。阿呂一時想不起:“你契爺,哦,哦,剛哥。”他幾乎完全忘記這個人。江華将手裏殘煙扔掉,從褲袋中取出煙盒,又抽出一支來,問他:“吸煙嗎?”阿呂俯下身,一言不發以嘴銜住煙尾。江華趁勢把手放在他頸間,他手掌寬,薄,冰冷。阿呂脊骨像是給他通了電,打了個激靈。江華凝視他,半晌說:“你什麽時候放工?我再找你。”阿呂說:“大概還要三四個鐘頭。”江華慢慢地說:“我到太平山半山等你。記得很久之前阿雯停車的地方?我在那裏等你,天亮之前你來都可以。”阿呂太陽穴啪啪跳,但是他輕松笑了:“我記得,雯雯殺生的寶地。”江華也笑,說:“到時候見。”他一步步後退,手舉到額頭,向阿呂敬個禮,轉身潇灑走開。阿呂站定,覺得仿佛剛剛在海裏浸成金剛不壞之身,可以赴湯蹈火。
後來過了五六年,回想起在火場外一刻,他仍然清晰記得那可以赴湯蹈火的心境。因為那麽熱烈真誠,再也不會有了。
江華說:“天亮之前你來都可以。”所幸是冬天,一直到淩晨四時,天仍然全是漆黑的。黑的徹底,連星星月亮也沒有。阿呂下了戲,別人都疲累的徒剩軀殼一樣,阿呂卻反常的精神抖擻,甚至吹着口哨。他洗澡換衫,駕車飛馳去赴約。過海底隧道時特別多話,跟收費亭值班的員工也口花花講笑。人家認出他來,叫他簽名。他樂意之至簽了龍飛鳳舞的花體字。隧道裏一路飛逝的燈,看在他眼裏都如星辰般閃亮美麗。從在奇力島由海底升上陸地,從謝斐道,至駱克道,由紅棉路轉入堅道,不夜城也寂然無聲。漫漫夜路上他只聽見自己心跳。這個多風半島都仿佛匍匐下來,卑微地聽他心聲。
阿呂驅車上山。萬家燈火在山腳下閃爍,像很久之前的晚上一樣。車在給路燈照的雪亮的山道上爬行一陣,他看到那架銀身紅坐的跑車,泊在道旁。車篷完全降了下來。尚有一段距離,他踩了急剎,打開車門跳下,雙手插袋,遏制不住微笑向那跑車漫步過去。
開蓬跑車內已經有兩道人影。因為泊車在黑黝黝巨大樹蔭裏,面孔身形皆不清晰。他略一遲疑,車上其中一人忽然推搡起來,身影下降。像是一串默片鏡頭,他以為自己又産生幻覺,仍然一步步向前走近。
該回頭了。
耳畔仿佛有聲音輕輕柔柔的勸他。
現在回頭,或許來得及——不,已經來不及。他已經看清後座上只坐着一人。他幾乎已經完全忘記的人,方剛,那契爺。江華不在車內。
或許他在。
駕駛位上搭着那熟悉的米色外套。他人藏去哪裏?
方剛即使坐着,也顯得高大威嚴。 他靠在椅背上,與車前的阿呂打了照面。方剛老臉上巋然不動。阿呂也看他。方剛于是慢慢揚起一邊眉毛。手擡起來,對他揚一揚,叫阿呂立即走。
阿呂霎時完全明白了。
是他安排教他看見風月寶鑒的另一面。
他想要轉身,卻好像已經變成鹽柱。他想:真是殺生的寶地。那夜他任由小小灰鳥在寒夜中死去,自己将奉上脖頸,任由一條絲巾束縛——因果報應,什麽是因什麽是果,銀身紅座跑車裏的男人,從一開始,就是個大幻覺。
現世報。完全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是他推自己下落火海。
他一步一步,向下走去。寒風從他胸前裂開的血洞中呼嘯穿過。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