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養一只萬人嫌崽崽
完成綁定後, 溫室會分配住處,大多數時候,它們被稱之為“家”。
出租車行駛得很平穩, 兩側街景飛速倒退。
窗外天空白亮,枯枝搖動,有雪将落未落,隔着窗聽不見風聲。
燕隼被穆瑜放在膝上, 用外套裹成了個小粽子。
藏在小粽子裏當餡的小家夥不動也不說話,穆瑜握着他的小胳膊,把他擺成什麽樣, 他就維持着那個動作不變。
像是斷了電的小變形金剛。
系統不安地繞來繞去:“宿主, 宿主……”
穆瑜應了一聲, 把小雪團擺成一只小考拉,趴在自己肩膀上。
“宿主,要不要問一問?”系統急得想變棉花糖, “到底為什麽要跑?出了什麽事,這麽突然——”
穆瑜說:“先不問。”
系統愣住。
“我們會弄清楚,找到緣由。”
穆瑜俯身,用額頭碰了碰懷裏的小雪團:“但不是現在。”
——面對明顯反常、反常到不安全不合理的行為, 最該做的事, 不是追問“為什麽”。
問為什麽是成年人的邏輯。
很多人都是在一個又一個“為什麽”裏長大的。
Advertisement
為什麽搗亂,為什麽不聽話。
為什麽不好好學習。
為什麽亂跑,為什麽不乖乖待在家。
為什麽不起床,為什麽吃飯前不洗手, 為什麽記不住關燈, 為什麽把東西碰到地上……許多問題在被提出來的時候, 已經在潛意識裏, 預設了“故意”的立場。
有些“為什麽”沒有答案,有些“為什麽”得不到答案。
不是所有做的事都有原因。也不是所有的原因,都能被條理清晰、情緒坦然地說出來。
“小雪團肯定是第二種。”
系統賭一百個棉花糖:“有原因,說不出來。”
朝夕相處下來,燕隼的比劃已經很熟練,配合偶爾往外蹦的詞,和穆瑜的交流早就十分順暢。
所以這個“說不出來”應當不是交流層面上的……是拒絕交流層面上的。
小雪團封閉在了那一層冰殼裏。
沒有讨厭的人搗亂、又有穆瑜在的場合,這還是第一次。
系統是真的很想知道原因,但它模拟軌跡,卻驚訝地發現如果現在就一味追問,的确會引發情緒值的急速跌落——如果不停地追着問“為什麽”,說不出原因又無法恢複正常的燕隼,有50%的幾率會在下一次停車時跑掉,躲進髒兮兮的牆角團成小泥球。
“宿主。”系統小聲問,“現在應該做什麽?”
穆瑜:“抱抱。”
系統抱着筆記本,聞言微怔。
這個答案也是機器程序推不出的。
其實什麽也不用問。
不用訓斥不用拉扯,不用強行逼問清楚,不用急着追究原因。
……只要抱一下就行了。
穆瑜把小雪團藏進懷裏,用衣服遮住光:“沒事了。”
他沒在意識海裏說,收攏手臂,摸摸小家夥的頭,聲音很輕:“來抱抱。”
硬邦邦的冰殼在抱抱裏一點點融化。
燕隼逐漸有了反應,不會動的小粽子餡一點一點複活,先是慢慢抓住了那件外套,然後在熟悉的氣息裏,隔着那件外套,慢慢抱住穆瑜。
小家夥抱得用力到不行,不松手地抱了一路。出租車停在目的地時,已經不知不覺昏睡過去,兩只小胳膊還緊緊扒着穆瑜不放手。
穆瑜付了車費,抱着燕隼下車,按照地址找到單元門口。
他們分配到的住所條件尚可——原本餘牧是差一點就掉到D的C級,甚至比燕隼的評分還低一些,如果兩人綁定,就會按照C級底層的分配标準,去邊緣城區的安置房裏居住。
現在穆瑜把評級提升到B,按照師生關系綁定,影響居住條件的主要因素就變成了燕隼的評分。
語言能力和社會社會化程度都是基礎項目,就像必選科目,至少達到平均水平的最低值,不會因為某項天賦突出就予以通融
他們分到的住處是一戶普通的居民樓,步梯三樓,一室一廳一廚一衛。統一供暖,廳是暗廳,廚房卧室朝陽。
“宿主,地上是熱的!”
系統是南方統,一開門就沖進來找暖氣,找了一圈都沒找到,正失落時卻有了新發現:“啊啊啊所有的地都是熱的!”
“是地暖。”穆瑜單手抱着燕隼,放好鑰匙關門,“整個冬天都會暖和,太熱了還要吃雪糕。”
系統:“!!!”
系統幸福地融化在了熱乎乎的瓷磚上。
“這麽好。”系統想不通,“宿主,那些人有這麽好的房子住,為什麽不高興?”
燕隼被帶去做測試、他們在大廳等待的時候,看到了吵得很厲害的一家人。
那是一對帶孩子的父母,按照規定允許夫妻中單獨一方綁定孩子。但由于孩子患有中度自閉症,社會化程度很低,誰也不想綁。
系統悄悄飄過去看了分配的住所,也在這個小區。因為那個孩子的語言功能還算正常,還是兩室一廳南北通透,比他們這間的面積大了差不多一半。
那對父母吵得天翻地覆,不少人都偷偷往那邊看,被忘在角落的孩子坐在地上,抓着那張評分報告單疊小船。
穆瑜也覺得這裏條件很好:“是啊。”
這裏的廚房很寬敞,還有窗戶,一看就很适合做飯。
窗外還有樹。
系統:“……”
還真是完美契合了它的宿主夢寐以求的退休生活。
系統暫時還不想退休,但也忍不住被舒服的地暖侵蝕鬥志,打開商城,狂選一百根雪糕塞進購物車過眼瘾。
穆瑜笑了笑,從後臺給它清了購物車,順便點開鑲嵌在玄關鞋櫃上的“溫室”終端,選購了些家具。
溫室原本就是虛拟世界,這些家具不需要運輸和安裝,只要選中并确認購買,下一秒就會出現在房間裏。
如果有室內設計相關的才能,還可以自己做設計圖,絕對滿足“裝修成品效果與概念設計完全一致”。
“宿主,宿主。”系統在地上打夠了滾,飄過來,圍觀穆瑜熟練地作圖,“您還擅長室內設計嗎?”
“還可以。”穆瑜畫了個輔助方塊,“我對這個感興趣,大學原本也準備修相關專業,所以學過一些。”
系統不解:“那最後宿主怎麽選了表演?”
穆瑜想了想:“陰差陽錯。”
那就是個有些曲折的故事了。
撫養他的家庭在娛樂行業深耕,旗下的影視公司業內曾有相當程度的發言權,呼風喚雨或許有些誇張,但要捧誰也只要一句話。
當時恰逢最嚴峻的一次影視寒冬,圈內生态受的沖擊劇烈,需要足夠優秀的新人橫空出世,來穩住公司飄搖的股價和內外的信心。
那年穆瑜十五歲,他上學早又跳了級,其實在那一年就參加了高考,也順利考上了最想去的學校和專業。
陰差陽錯,這張錄取單來得不是時候。
大環境凋敝,同行合力狙擊,內部又被頻繁挖角,金牌經紀人帶着頂流臺柱大舉跳槽。
倘若連影視公司的大公子都不入行,而是跑去學別的專業,被有心人抓住做文章,只會更加風雨滿城,叫人覺得這家已經日薄西山。
少年時的穆瑜也僅僅只是“條件尚可”,因為始終不習慣面對鏡頭,一度被塞進滿是鏡子的練功房裏,不見出路,滿眼都是自己的影子。
“沒別的路選了。”低沉的聲音重複,“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你表現得越差,股價就越跌,媒體和輿論只會看笑話。”
“明天再給你找個老師,好好表現。”
“你是我們家的孩子。”
……
穆瑜把那間朝陽的卧室做成兒童房。
小雪團還在他懷裏昏睡,蜷成一小團,呼吸不是太穩。
穆瑜把系統從地上撿起來,拍淨灰塵一起讨論:“一米五乘兩米的床會不會太大?”
卧室的面積也不算大,這樣一張床放進去,就沒多少空餘的地方了。
但在床上滾來滾去的幸福感又是無與倫比的。
“不大!”系統果斷投大床票,“宿主也可以睡!”
穆瑜倒是不太需要睡覺。他沒急着做決定,摸了摸小雪團的額頭,先給小家夥定了幾身足夠暖和的毛絨睡衣。
這裏是他們的家,不會有客人來,客廳的作用其實不大,直接改成半書房半卧室的功能區更合适。
穆瑜在廳裏加了一張上床下桌,下層的空間做辦公和學習區,平時用來做花滑隊少年組訓練計劃,将來還可以教燕隼認字和畫畫。
系統也跟着在燕隼額頭上貼貼,有些擔心:“宿主,他有點發燒。”
在冰場上怎麽玩怎麽蹦都沒事,掉進雪堆裏被穆瑜拎着胳膊提起來、依舊生龍活虎繞着穆瑜轉圈的小雪團,原來也會發燒。
燕隼緊閉着眼睛,小臉通紅滾熱,畏寒似的縮在穆瑜懷裏,張着嘴吃力地呼吸,胸口微弱起伏。
即使是這樣,他也依然死死抱着穆瑜不松手。
“是情緒劇烈波動導致的,加上測試的後遺症。”穆瑜解釋,“我想快點把家弄好,穩定安全的環境會有幫助。”
溫室的孩子不會真的生病,所以不需要醫生和藥物,這樣的情況多半是意識承受的壓力過大,加上測試時那些掃描刺激了潛意識。
穆瑜看到系統的壓力也很大,就又補充:“棉花糖也會有幫助。”
系統秒變冰冰涼涼棉花糖,啪一聲貼在燕隼腦門上:“宿主,需要我把手冊拿過來嗎?”
負責綁定的機構會有照顧孩子的培訓。燕隼去做測試、系統去看別人家吵架的時候,穆瑜就在接受相應培訓。
系統偷看完一場吵架回來,穆瑜還在看那份厚度堪比牛津字典的手冊,時而向輔導人員提問,在空白處補充不夠詳細的內容。
在場的家長有那麽多,系統看了不少人的手冊,也沒見過那麽多那麽詳細的筆記。
“不用,我都背下來了。”穆瑜說,“我的記憶力還可以。”
穆瑜:“裏面有些內容不太準确,我們一樣樣試,将來以實際效果為準。”
系·冰袋·棉花糖·統:“……”
下一次,它必須對它宿主口中的“還可以”産生足夠的警惕。
什麽人的“還可以”是指一口氣能背下來一整本牛津字典厚度的育兒手冊?
系統隐約想起宿主剛才對“是否擅長室內設計”的回答也是還可以,被燒得迷迷糊糊的燕隼咬了一口,下意識回頭:“……”
它是誰它在哪。
剛才好寒酸除了地暖什麽都沒有的空房子呢?
系統不太懂人類對價值的評判标準,但隐隐約約覺得……要是穿書局把每個任務者的意識海都裝修成這樣,大概又有好多任務者沒有積極性,只想宅在意識海裏休假了。
倒也不是有多豪華、有多高端大氣,也不是那種精致主義的某類明确風格。
只是這樣一個環境,讓人明确能想到“家”。
柔軟舒适的布藝沙發,可以光着腳跑來跑去的地毯,暖色調的臺燈和安靜的讀書角,五顏六色的捕夢網,小孩子可能會喜歡的各種玩具,關燈就會亮的一大片小星星,門框上輕輕一撥就響聲清脆的風鈴……系統鑽進和卧室相連的小陽臺,甚至發現了一輛會唱“因為我們是一家人”的搖搖車。
房間裏的東西不少,但都各安其所,絲毫不顯擁擠。每個房間相隔的牆體都被打通了一部分,剛好是小雪團一踮腳的高度。
卧室和廚房中間是彩色玻璃和百葉窗,陽光穿過來,就能投下瑰麗的光影。
用來分隔卧室和充作工作室的客廳的,竟然是一片郁郁蔥蔥的淩霄花。
……
到時候,穆瑜在這邊備課,睡不着的小英雄在床上打滿一百個滾,穿過神秘的淩霄花林,就能勇敢地解救出被工作糾纏的餘老師。
穆瑜暫時選擇了一米五乘兩米的大床,準備以後再根據燕隼的喜好調整。
燒得迷迷糊糊的小雪團被輕輕放在床上,抱着帶冰碴的降溫專用款棉花糖,動了動,茫然睜開眼睛。
棉花糖砰地變成煙花:“歡迎回家!!!”
穆瑜坐在床邊,一只手還墊着小家夥滾燙的脖頸。
他摸了摸燕隼的頭發:“歡迎回家。”
燕隼的呼吸停在喉嚨裏。
……有那麽幾秒鐘的時間,系統的那個情緒探測儀差一點就炸了。
燕隼甚至根本沒來得及看到這個家有多好,被整理得多棒、多舒服。
沒看到搖搖車、玩具、繪本和那些毛茸茸的漂亮小睡衣。
那雙烏黑的眼睛裏什麽都裝不進,就只有穆瑜——只是看到穆瑜,聽穆瑜說了“回家”,就有一個燒得滾燙的小雪團在這一刻成了一座小火山。
爆發的微型小火山沒有造成任何人員傷亡,唯一受損的是一臺情緒探測儀。
意識海裏好大的“當啷”一聲。
指針都磕斷了。
可也就是那麽幾秒鐘,等系統抱着探測儀去換了新指針,再趕回來想要繼續放煙花,卻發現小雪團就這麽不見了蹤影。
燕隼一直很乖,但今天的表現非常反常,之前就有過一次要逃跑的前科。
系統想起這是三樓就肝顫,差一點直奔陽臺窗戶:“宿主??”
穆瑜打了個手勢,示意衣櫃:“噓。”
系統有點擔心:“他不喜歡我們家的裝修風格嗎?”
沒道理啊,情緒探測儀都崩了。
系統能肯定那一刻爆表的情緒是“高興”,伴随的附加情緒是“害怕”,但這也正常——在高興到極點的時候,人類是會被一種恐懼籠罩的。
害怕一切都不是真的,害怕一切只是場夢。
不過沒關系,這種恐懼很快就會在現實予以确認回饋後迅速消退,有穆瑜在,燕隼可以放心地确認一萬次現實。
“宿主,我還以為他是怕我們把他送給別人。”系統有些打蔫,“我的分析又錯了。”
穆瑜安慰它:“是很合理的推測。”
系統悶悶不樂:“……但沒推測對。”
分析原本是很有理有據,畢竟燕隼上一次去那個大廳,經歷那種場景,就是被親生父母送去燕家。
害怕被穆瑜送走、害怕離開穆瑜,所以忍不住在那張表格被遞過來的時候跑掉,也是可能的。
……但如果是因為這個,小雪團現在應該特別高興、高興到繞着宿主“啊、啊”地蹦,高興到在床上滾來滾去。
不該躲進衣櫃裏。
之前燕隼最害怕的時候,也沒躲進衣櫃裏。
“不對,不對,也不對。”系統劃掉另外幾種可能,“宿主是不是其實知道答案?”
穆瑜沒有立刻回答。
他的手機忽然響了一聲,屏幕亮起來,是伯格黑德冰雪俱樂部發來的郵件。
措辭很官方,态度很恭謹,中心思想是希望穆瑜再考慮一下,是否一定要從事花滑少年組的教練工作。
只是建議,絕對沒有任何指手畫腳幹涉餘先生不準當教練的意思。
系統愣了愣,越來越困惑:“宿主,到底是怎麽回事?”
“判定标準。”
穆瑜低頭看郵件:“我入職以後,會是他們的老師。”
俱樂部方原本的打算,是聘用餘牧為飛行教練,只是挂個名,偶爾去指導幾次隊員就好。
如果正式入職就不一樣了。
雖然不至于像綁定的關系這樣緊密,但正式入職的話,師生關系就會成為既定事實。
——每個隊員的分數,都将與餘牧直接挂鈎。
是“分數”,不是“成績”。
是如果這些少年隊員的意識受損嚴重,作為師生關系另一方的主教練,要負直接責任。
系統簡直震驚:“那個老王八蛋是怎麽逃過這一關的?!”
穆瑜替系統攔下了一次文明用語警告,把“那個老王八蛋”替換成燕父:“用藥。”
之前燕父來放狠話的時候,說也想給他用藥,讓他嘗嘗腦域受損,變成傻子的滋味——那種藥少量使用,效果沒有這麽激烈,而是會讓人變得平靜。
平靜,麻木,缺乏情緒波動,可以掩蓋意識的損傷。
這就是穆瑜在進入虛拟冰場前,讓副導演轉告坎伯蘭,提醒對方徹查的事情,也是燕父現在身陷囹圄的主要原因。
“這應當是最後一批被他用藥的隊員。”
穆瑜放下手機:“意識受損已成事實,每次更新評分的時候,就用藥來掩蓋,好避免懲罰。”
至少在競技體育這個行當裏,這或許已經成了那些聲名遠播、“桃李滿天下”的魔鬼教練們公開的秘密。
畢竟這種方法實在是太好用也太有效了。
一批又一批滿懷着憧憬、背負着家人和自己的期望被送來的天才少年,帶着傷痕累累的意識離開溫室,變得茫然、麻木混沌、泯然衆人。
過不去這一關的,就永遠停在沒來得及徹底長大成人的某一年。
系統氣得啃衣櫃門:“隔離審查都便宜他了!”
“他的人在隔離審查。”穆瑜說,“意識不在。”
系統:“?”
系統暫時放過衣櫃:“在哪?”
“壓扁了。”穆瑜想了想,“現在在變形金剛157號的右後轱辘上。”
他弄了點膠水,粘得挺牢的。
系統:“……”
它要是沒記錯,變形金剛那個世界的157號汽車人是輛跑F-1的賽車。
常規輪速5000轉/分鐘,一秒能轉八十來個圈。
“……總歸。”系統不太氣了,回去繼續看郵件,“坎伯蘭——伯格黑德俱樂部認為,重新檢查過後,确認這些少年隊員的意識都有不同程度受損,可能會連累宿主。”
那個郵件每三句就要提一遍“絕對不是坎伯蘭先生的意思”,系統也只好選擇相信他們。
這件事其實鬧得很大,伯格黑德俱樂部選擇直接公開自檢結果後,其他體育俱樂部也被掀起大規模震蕩。
他們在溫室裏仿佛歲月靜好一片祥和,其實外面整個圈子的輿論和股價都在一起玩蹦極,記者會東一場西一場地緊急召開,頻率堪比打地鼠。
系統研究了一會兒意識受損程度的評定方法,又小聲補充:“如果……沒有一個能慢慢把他們帶出來的好教練,那些隊員的意識也是沒辦法修複,更沒法痊愈的。”
這是個燙手山芋。
穆瑜不接就沒人能接手,穆瑜接了就只能負責到底。
系統說:“坎伯蘭不想讓您做這個教練。”
穆瑜點了點頭,拿起手機,把入職申請發過去:“不只坎伯蘭。”
系統愣住:“還有誰?”
穆瑜點開一個小狐獴群頭像的聊天群:“還有小朋友。”
俱樂部直播的緊急記者會,那些少年隊員剛發了聲明,不要餘老師繼續當教練。
一個個低着頭,打着蔫擠成一團。
不大點的小隊員被師兄盯着,打個哆嗦就牢牢按住嘴巴。
喜歡餘老師,餘老師特別好,不要餘老師當教練。
群裏冒出一個氣泡:【餘老師的一條語音消息】
穆瑜:“自作主張。”
他的聲音溫和,不帶半點責備的意味。
記者會的畫面裏,少年隊員們你扯我我扯你,鬼鬼祟祟低頭看手機,把腦袋湊下去聽。
一群小狐獴一個接一個地愣在原地。
不知道誰先蹦了起來——也可能是少年人心性堅韌,原本就不是溫室裏的花苗。
拔節往上竄的白楊,只要有人護住枝幹根脈,就敢拼命往上長,就扛得住風雨摧折的毀傷。
剛跑回來就被抓去參加記者會,得知自己意識受損度是整個隊裏最低、但也足足有百分之七的紅毛小公雞,一只手抓隊服一只手抓損傷度高達百分之二十九點九的高益民,帶着一群師弟,頭也不回地沖出了記者會的現場。
……系統扒着監控,眼睜睜看着這些少年隊員一路沖回訓練場,用相當憨憨且離譜的堅韌心性,試圖踩着冰刀在冰面上劃出“歡迎餘老師”幾個大字。
系統一時都不知道該說什麽:“……”
穆瑜按按額角,輕嘆口氣,笑了下。
“宿主。”系統小聲說,“小朋友想通了。”
穆瑜放下手機:“還有一個小朋友。”
沒有都想通,還剩下一個勇敢又固執、堅持要親自保護他,要把所有糖都給他的小朋友。
系統愣了幾秒,忽然反應過來,轉向緊緊關閉的衣櫃門。
……做檢測的時候,系統是沒有辦法跟進去的。
為了避免産生幹擾影響檢測結果,穆瑜也要在外面等。
系統調出那一段監控,從頭看到尾。
已經能靠比劃和努力蹦詞進行交流的小雪團,在檢測室裏,主動扯住了工作人員的制服——他最害怕那些制服。在模糊的記憶裏,上一次穿着這種衣服的人出現,他就被送去了燕家。
燕隼屏着呼吸,獨自站在檢測室裏,艱難地、吃力地一點點比劃。
“抱——哦,綁住。兩個人,走,出去……”工作人員猜了半天,“你是想問,有人綁定了你的話,還能出去嗎?”
燕隼一動不動地盯着他。
工作人員欲言又止,又說:“會有人照顧你。”
“跟他走比較好。”工作人員說。
這話原本不該他們多說。
燕隼俯身比劃自己的膝蓋,又用力搖頭。
不大點的小雪團,臉色比衣服還要蒼白,抱着右腿,拼命搖頭。
工作人員不知道他想表達什麽,也說不出回答,看着面前的孩子,良久重重嘆了口氣。
“要是會說話就好了……”
邊上的同事低聲說:“能多學會說點話也行啊。”
“是小時候受傷了,不能怪他,确實很難學會。”那個工作人員說,“其他幾個差不多情況的,都是十幾歲才勉強能流暢說話的。”
能流暢地說話,已經是最低标準了。
按照規定,這種明顯有先天疾病的孩子,是可以不綁定的——可燕隼偏偏情況特殊,燕家出了這麽大的事,如果沒人綁定,就要把他送回親生父母那裏照顧。
工作人員之所以知道這回事,是因為燕隼的親生父母昨晚還來問過。
那對父母神色不安,聽說很可能要把燕隼領回去,兩個人都支支吾吾,一會兒說家裏太困難,一會兒又說還有個小的要照顧,實在分身乏術。
那兩個工作人員還沒忙完這邊,不遠處忽然又吵得厲害,連忙囑咐燕隼在這裏等結果,跑過去勸和。
這間先天疾病的孩子專用的檢測室,已經聽過太多的争吵、發洩和絕望的痛哭。
那對夫妻原來從檢測室裏就已經開始吵——即使在監控裏,也能清楚聽見他們争吵的聲音。
先天疾病的孩子可以不綁定,他們是為了領一套房子才選擇來交申請。兩個人争執了許久,原本已經有了取舍,可真到了這裏,又誰也不想綁定那個患有自閉症的孩子……誰也不想被困在溫室裏。
長期使用睡眠艙對身體影響嚴重,之前有過因為滞留時間太長,無法恢複行走能力的案例。
“你不管,讓我來管?”丈夫沉聲質問,“我還要掙錢養家,讓我為了一個孩子把身體搞廢掉?”
妻子針鋒相對:“我就不掙錢養家?康複治療的錢是你出的?高級培育艙的錢是你出的?”
“見鬼的康複治療!”丈夫把單子甩得嘩嘩響,“這些年他的社交分數就沒變過!”
那個孩子對父母的争執無動于衷。
中度自閉症的孩子沒有主動接近他人的能力,有重複刻板行為,個別對父母無親近意願,不能完全理解“情感”。
那孩子坐在地上玩折紙,被打擾了幾次,撕碎手裏的紙站起來,用力推倒了燕隼。
燕隼摔在地上,還執着地把自己手裏那張皺巴巴的糖紙給他看。
紙上的字跡是14b素描鉛筆,花滑少年組隊員用來編舞的專用筆,大概是哪個被抓住的小朋友在魂飛魄散之餘,哭唧唧吃着糖寫下來這兩個字上交的。
那孩子已經九歲,比燕隼高很多,面無表情地低頭。
大概是某種特殊頻道的交流,過了半分鐘,那孩子伸手接過燕隼的那張已經快被揉爛的糖紙,皺着眉看了看。
由于幹預得早,從小就接受康複治療,那孩子的語言功能并沒受損,也能認得紙上的字。
“老師。”那孩子拿着那張破糖紙,看了一眼,念出來,“老師。”
燕隼聚精會神地盯着他的口型,學了幾次,都說錯了。
這個詞有翹舌音,有複韻母,又是開口音接閉口音,難度遠比其他詞高。
燕隼偷偷練了無數遍,就是說不清。
那孩子有些不耐煩,用手比劃拼音:“l、ao、lao,shi。”
燕隼跟着學,還是錯了。
那孩子把糖紙抓成一團,砸在燕隼的身上。
那對夫妻暫時吵完了,扯着兒子離開,還在不停地互相指責——他們想要綁定後那套溫室內外同步分配的房子,可誰也不想真做綁定的那個人。
綁定的後果是滞留在“溫室”裏,是因為一個孩子,耽誤數年甚至十數年的人生。
檢測室安靜下來。
“對不起對不起。”工作人員松了口氣,這才發現燕隼坐在地上,連忙跑過去,“沒摔疼吧?”
燕隼不擡頭。
工作人員把他拉起來,讓他坐到椅子上。
師生綁定不同于父母綁定,是雙向選擇。工作人員拿來一張表格,用最簡單好懂的描述,溫聲細語地講得清楚。
燕隼抓着鉛筆,筆尖在“接受”的空格,怎麽都落不下去。
明明做夢都想學會那個魔法,明明做夢都想回家。
燕隼攥着勳章,磕磕巴巴地拼命學。
“老、老……”
他發着抖,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了,寶貝似的撿回那個糖紙攥成的小球,抱在懷裏,怎麽學也學不會。
怎麽學也學不會。
怎麽這麽笨,他學了一千遍。
燕隼把那個小紙團塞進嘴裏,他把糖紙咽下去,大口喘着氣哭不出聲,手裏的筆拼命發抖。
救他的人要被他困住。
有勳章的人是小英雄,要用魔法。
最後的魔法。
……
系統看完了監控,無聲無息地飄回宿主身旁,扒着筆記本翻了翻。
系統找到了原本的申請表,一張被宿主不動聲色畫了個方框框、從工作人員的本夾裏偷渡出來仔細折好的打印紙。
那上面“不接受”的一項被鉛筆歪歪扭扭打了個勾。
小雪團大概是把自己哭化了,眼淚把整張紙都泡得皺巴巴。
不及格的小英雄站在那個用來檢測的小房間裏發抖。
明明怎麽都學不會“老師”兩個字,但另外的一句話卻又說得清楚,好像偷偷練過很多遍。
“家。”
“回、回家。”
監控裏,燕隼努力張開手臂,攔住那些工作人員:“放他……”
“……放他回家。”
作者有話說:
小英雄的魔法失效了。
小英雄被抓回了最喜歡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