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養一只萬人嫌崽崽 (1)
穆瑜在衣櫃前蹲下來。
他沒有急着出聲, 也不貿然打開衣櫃的門,只是從筆記本上撕下一張紙,墊在膝上畫了張簡筆畫。
紙面被畫了個方框, 閃了兩下,瑩瑩亮起光。
會發光的小紙條對折再對折,沿着一點點疑似沒關嚴的門縫,被悄悄塞進衣櫃。
幫忙扒門縫的系統:“……”
它好像終于發現了宿主不那麽擅長的事。
紙上的筆跡能看出不俗的書法底蘊, 線條流暢筆鋒漂亮,顯然頗具功底,圓是圓點是點直線是直線。
……就是要沒點豐沛的想象力, 都不太容易看懂畫的居然是火柴人。
相當抽象的“火柴人到處翻箱倒櫃找不到糖”的簡筆畫, 配合相當逼真的翻箱倒櫃的聲音, 沒多久就有了微弱的回應。
穆瑜一本正經地翻到廚房時,聽見衣櫃的門輕輕響了一聲。
衣櫃門口多了一顆糖。
大概是聽到了走向卧室的腳步聲,燕隼飛快鑽回衣櫃, 連門也沒來得及關好,還留了一條黑漆漆的窄縫——好像也沒那麽窄,可能比之前還稍微寬了那麽一點點。
恰好是能塞出來一顆糖的寬度。
穆瑜用一張畫着“大火柴人興高采烈抱起小火柴人轉圈”的發光小紙條,塞進衣櫃的門縫裏, 答謝了那顆糖。
衣櫃裏靜了好一會兒, 一直等到外面沒了聲音,才有些沉悶地響了幾聲。
第二張前往攻占衣櫃的發光小紙條回傳信息:已抵達核心區域,一切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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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順利,抵達的區域非常核心, 幾乎已經到了對面的腹心地帶。
它被駐守衣櫃的小英雄貼在臉上, 一動不動地過了好一會兒, 才對折再對折, 小心翼翼疊起來,貼着胸口收好了。
……
這就是系統記錄下,回到家的第一天,穆瑜和燕隼的全部互動。
穆瑜似乎并不急于把結冰的小雪團從衣櫃裏挖出來,也不急于長篇大論講道理——當然,更沒像系統在同小區很多窗戶裏看到的那樣,因為孩子拒絕配合無法溝通,就煩惱焦躁坐立不安。
他只是很平常地去了俱樂部,很平常地出門和回家,并且不動聲色、坦然到幾乎連系統都差一點就信了的,表現出了在“獨自生存”這件事上的相當不擅長。
甚至都不能稱之為獨自生活。
畢竟“找不到電閘開關在哪裏”可以說是缺乏生活常識,但“找不到電燈開關”就完全事涉生存層面了。
但小雪團無疑還分不清這兩者的區別。
回家的第二天,下定決心必須要放穆瑜回家的燕隼,抱着兩張小紙條緊緊縮成一團,一動不動藏在衣櫃角落。
衣櫃裏出現了“火柴人到處都找不到電燈開關”的發光小紙條。
穆瑜去俱樂部上班,臨走時留了發光小紙條,風塵仆仆的大火柴人下班回家,好想能看到一盞亮亮的燈。
這兩天的天氣是平日裏罕有的陰沉。大抵是暴雪将至,濃雲壓着暗淡天光翻滾,憤怒的寒風撞着窗戶。衣櫃外面和裏面一樣不見五指,黑漆漆又死寂。
沒人不喜歡亮亮的燈,沒人不希望回家的時候,一擡頭就看見家裏的窗口是亮着的,光線是暖洋洋的。
即使是第一次有家的小朋友,也能無師自通地懂得這個道理。
……下定決心後的第五個小時,小雪團悄悄從衣櫃裏出來,踮着腳開了家裏所有的燈。
回家的第三天,下定決心必須要放穆瑜回家、絕對不能再心軟的燕隼,趁穆瑜沒睡醒就把燈全打開,才躲回衣櫃。
穆瑜去俱樂部上班,臨走時留了發光小紙條,辛苦工作的大火柴人看到燈光超級開心,就是好想在回家後洗個舒舒服服的熱水澡。
雪已經開始下,風卷着鵝毛大的雪花肆意呼嘯。路上行人稀疏,人人裹着厚重衣物行色匆匆,邁一腳就能踩出深深的雪坑。
沒人不希望一回家就能有熱水,喝一口熱水就能暖和起來,泡一個熱水澡就能驅散寒氣,夜裏睡個安穩的好覺。
即使是第一次有家的小朋友,也知道泡熱水澡有多幸福。
……下定決心後的第三個小時,小雪團悄悄從衣櫃裏出來,燒了整整一熱水器的熱水,又悶不吭聲地灌了一大堆熱水袋,倒滿了一排保溫壺。
回家的第四天,下定決心必須必須放穆瑜回家,絕對絕對不能再心軟的燕隼,踩着熹微的晨光暗中燒好了熱水、打開了家裏所有的燈,還用衣櫃裏的材料笨拙地拼湊出了一副歪歪扭扭的護膝。
穆瑜去俱樂部上班,臨走時留了發光小紙條,被凍僵的大火柴人超級喜歡亮亮的燈和熱水,唯一的遺憾,就是好想一到家就有一個暖暖和和的被窩。
最好是卧室那張一點五乘兩米的特別舒服的大床。
地暖太幹,空調太燥,熱水袋容易燙傷,又有漏水的風險。
最好還是有一個無所不能、穿着毛絨絨睡衣的小火柴人親自來焐的,熱乎乎的被窩。
系統:“……”
穆瑜把發光小紙條塞進手掌寬的衣櫃門縫,假裝穿好衣服,帶着公文包出門,在樓下散了會兒步:“是不是有一點明顯?”
系統:“……”不是有一點。
分明就是太明顯了。
小雪團還完全不知道,和這場暴雪一起到來的是S03世界特有的冬假,溫室內外都進入了懶洋洋的窩冬期。
——事實上,除開第一天穆瑜的确去了俱樂部,解救了因為用冰鞋在冰場上亂寫亂畫被罰平整冰場的少年隊員,後面的幾天俱樂部都在放假。
少年隊員們訓練的确刻苦,但也的确盼星星盼月亮地期待冬假。
窩冬期的冰場不開放,所有俱樂部都會休假,想訓練都訓練不了,可以惬意地在冬眠艙裏玩游戲睡懶覺打滾整整一個星期。
#你休息的時候對手也在休息#
#沒有什麽能比大家一起躺平更快樂了#
有了夢寐以求的總教練,又有了夢寐以求的假期。少年隊員一個個樂得見牙不見眼,有好幾個小隊員的意識受損度立竿見影地原地恢複了百分之三。
快樂的小狐獴們遠程打來視頻,歡天喜地的祝餘老師冬假快樂,又忍不住好奇:“餘老師,您為什麽在外面?”
“在做一份表格。”穆瑜戴上耳機,“在冬眠艙裏也要保證作息,不要晝夜颠倒。”
一說起正事,小狐獴們立刻聚精會神,完全忘了問要做什麽表格:“嗯嗯嗯。”
“保證每天的基礎拉伸,可以一邊壓腿一邊打游戲。”
穆瑜說:“輸的人多墊一塊磚。”
小狐獴們:“!!嗯嗯嗯!”
好有道理!
他們完全忽略了游戲隐藏的競技性!
王牌大師兄的游戲水平菜得和花滑水平呈極限反比,他們完全可以利用這個機會,看大師兄劈橫叉豎叉花式叉!
鬥志瞬間昂揚的少年隊員們摩拳擦掌,再三囑咐餘老師一定要注意保暖、尤其是保護好腿,迫不及待地找紅毛小公雞打游戲去了。
穆瑜向他們道過謝,關掉視頻,把手機收好。
系統已經理解了宿主為什麽要強調這些,抱着筆記本,飄在一旁記筆記。
保證作息、每天拉伸,類似的瑣碎其實還有很多。這些事很基礎,但幾乎不會有教練特地說——因為沒有必要。溫室裏的孩子不會受傷,他們的意識不會因為休息而出現狀态的滑落。
至于離開時刻調整營養供應、保證最佳狀态的培育艙後,身體能否跟得上競技水平,是否會因為沒有長期保持訓練狀态而變弱,在這個世界,并不是被優先關注的課題。
穆瑜問:“我們出來多久了?”
“五十七分鐘……快一個小時了。”系統掐着時間,“宿主散了四十五分鐘的步。”
這些天穆瑜裝作出門上班,其實都是在附近散步。
冬假的範圍不包括個體營業戶。這裏應當是有先天問題的孩子的集中安置區,有許多家長在這裏陪孩子,有不少人選擇開個小店或是擺攤,來改善生活。
也不都是那個自閉症孩子那樣的父母——這裏也有帶着閨女擺攤、把小丫頭裹得暖暖和和的母親,也有攙着兒子不厭其煩練習走路的父親。
有一對父母都綁定了孩子,兩個人一起看店。閑暇時候扛着孩子放煙花,一家人在寒風裏凍得耳朵通紅,踩着雪鬧成一團。
穆瑜也是第一次做監護人、第一次養小朋友,他在那份手冊上耐心地觀察記錄、删改修補,向有經驗的夫妻請教引導孩子說話的經驗。
他一直在衣櫃外,除了塞進去的小紙條,沒有侵占小英雄固守的任何一寸領地。
但那種從不着急的篤定,仿佛一定能解決問題的沉靜溫和,卻仿佛依然在潛移默化地影響着燕隼。
昨天鑽回衣櫃裏的小雪團,情緒值已經穩定了不少,還知道抱走穆瑜的那件外套,把自己裹成小粽子窩在裏面睡了。
穆瑜在“小紙條和衣櫃門縫寬度的正相關性”表格上記了個時間點,買了一袋熱乎乎的白菜肉餡包子,回到他們那棟單元門,放輕腳步上了三樓。
打開門,家裏的燈光暖洋洋亮着。
比燈光更暖的溫度雀躍着撲上來裹住回家的人。
穆瑜在外面的時間久,他身上落了薄薄的一層白雪,睫毛上有霜,這些又都迅速融化在撲面而來的暖意裏。
有些神通廣大的小雪團,對着紙條忙忙碌碌了半天。先開空調再調整地暖,因為看到小紙條上面大火柴人說會幹燥,又特地在地上均勻地灑了水。
熱水早就燒好了,燕隼偷跑出來燒熱水的時間一天比一天早。穆瑜的演技很好,很擅長裝睡,融化在地上享受地暖的系統一個不小心,差點就帶着踩到自己的小雪團一起飛出去。
系統修正了安全路線,飄回來和宿主一起悄悄看錄像。
小雪團忙完了這些,又跑去沖熱水,直到把自己燙得紅通通,才飛快囫囵套上毛絨絨的小睡衣,用沖刺速度紮進被窩。
穿着毛絨絨小睡衣的雪團子手短腳短,根本暖不到整張床。又因為還不太能理解時間概念、不知道穆瑜什麽時候會回來,急得不行,在被窩裏“啊啊啊”地蹬着小短腿瘋狂打滾。
和之前相比起來,這些“啊啊”明顯有了不同的聲調。
“這是着急。”穆瑜在意識海裏給它翻譯,“這是擔心和發愁。”
穆瑜:“這是給自己加油喊口號。”
跟随餘老師盯着少年組運動員熱身的燕隼早就牢牢記住了口號。
一二三四,二二三四,三二三四,再滾一次。
在被窩裏拼命滾來滾去的小雪團都快愁化了。
怎麽會有這麽不會照顧自己的大火柴人,要是以後一個人出去,要怎麽辦。
找不到糖吃怎麽辦。
家裏沒有人開燈怎麽辦,不會燒熱水怎麽辦。
被子裏太冷了怎麽辦,沒有人幫忙擋風,腿受涼了怎麽辦。
神通廣大特別會照顧人的小英雄,顯然完全沒有聯系起每天把他從衣櫃裏勾引出來、香噴噴的飯菜和熱湯——會做那麽好吃的飯和湯的人,肯定是會燒熱水,會開燈,會照顧自己的。
燕隼暫時沒有這麽強的邏輯能力。
在他心裏,穆瑜超級厲害無所不能,但這件事和大火柴人完全不會照顧自己,兩者間并不存在任何沖突。
在被窩裏滾了八百八十八個圈的燕隼把自己累得睡着了。
穆瑜放輕動作,打開卧室門。小家夥還睡得香香沉沉,蜷在被子裏,臉色比前幾天都紅潤了很多。
奶白色的毛絨絨小睡衣,摸上去軟綿綿很暖和。
小雪團自己和自己睡成一個小球,又在察覺到穆瑜的氣息時,立刻開啓睡眠模式自動追蹤 ,一頭滾進熟悉的懷裏。
穆瑜只好也側躺下來。
他沒有睡覺的習慣,只是為了哄小家夥來床上睡。但現在的情況,如果貿然亂動,燕隼多半就會醒。
衣櫃是燕隼最熟悉的庇護所,那裏面足夠安全,但顯然稱不上舒服。
穆瑜單手攬着嚴嚴實實扒在自己身上、摘也摘不掉的小雪團,一下一下輕輕拍着後背,替小雪團蓋好被子。
他一直陪着燕隼,直到小家夥在暖融融的被窩裏睡得四仰八叉、舒舒服服地做了個最好的夢。
燕隼翻了個身,揉着眼睛快要醒過來,穆瑜悄悄起身離開,裝作是剛剛下班回家。
開關門的聲音響起,家裏燈光明亮,溫暖如舊,不見風雪。
迷迷糊糊的小雪團揉着眼睛,對熱乎的被窩很滿意,卷着神秘出現的小毯子鑽進衣櫃。
這次忘記了關衣櫃門。
回家的第五天,下定決心……還沒來得及下定決心的燕隼,聽到客廳傳來的異樣響動,立刻沖出衣櫃。
剛好扶住了摸黑上洗手間、不小心踩到系統、差一點摔倒的餘老師。
對此,排練了十來遍,豁出去橫下心英勇就義的系統:“……”
緩慢地摔了三十秒,剛好被小雪團撲上來抱住的穆瑜:^^
回家的第六天,抱着手電筒,暗中藏在上床下桌的上鋪,時刻準備給洗手間門口打光的燕隼,聽到廚房傳來當啷一聲響。
撲倒廚房的小雪團臉色煞白,抱着穆瑜捂住的右手食指,把刀遠遠推開。
穆瑜摸摸小家夥的頭:“不痛。”
燕隼依然很緊張,低頭對着那只手輕輕吹氣。
他下意識“啊”了一聲,又立刻閉上嘴,重新努力模仿穆瑜的語調,說:“不痛。”
燕隼的身上有很多傷。意識層面留下的傷痕,只要不被徹底遺忘,就不會消失——并非受主觀意願控制。必須是連潛意識也忘幹淨,不會閃回驚覺,不會深夜入夢。
燕隼自己的手臂上傷痕累累,卻抱着穆瑜的那只手,專心對連血都沒出的淡白傷口輕輕呼氣。
小雪團學會了安慰,踮着腳摸穆瑜的頭發:“不痛。”
穆瑜蹲下來,讓那只小手可以摸到自己的發梢。
燕隼重複着“不痛不痛”,跑出去翻箱倒櫃找創可貼。
因為對家裏的格局不太熟悉,燕隼用了足足五分鐘,才終于找到創可貼。
等跑回來的時候,穆瑜手上那個淡白色的道道已經徹底找不着了。
回家的第七天,淩晨。
一只小雪團在家裏暗中游蕩。
放創可貼的抽屜在客廳。
糖在床頭櫃和書桌抽屜裏都有。
還有嘗起來很甜的白糖,在廚房第三個櫥櫃。
卧室有很多玩具,收納盒上貼了會發光的小紙條,畫了大火柴人和小火柴人坐在地毯上一起玩玩具。
用來工作的書桌上有很多書,大抱枕旁邊放了小抱枕,還有一個許願白板,白板上畫着大火柴人和小火柴人一起在臺燈底下看書。
……陽臺有一輛搖搖車。
因為看到搖搖車上也有一張發光紙條,爬上去想拿紙條、一不小心碰到了搖搖車開關的燕隼:“……”
穆瑜的确很擅長裝睡,但不管怎麽說,一輛搖搖車在淩晨昏暗的天光裏邊嘎吱嘎吱晃邊放聲唱“有福就該同享,有難必然同當”,都不是适合睡覺的場景。
系統及時攔截住了多餘的噪音,沒有幹擾還在熟睡中的樓上樓下和鄰居。
被從搖搖車上解救下的燕隼,身上還穿着那套奶白色的毛絨絨小睡衣,看起來是非常不經吓,幾乎在瞬間就變成一小團,咻地藏進了穆瑜的外套裏。
差不多過了十幾分鐘,小白球才緩緩展開,警惕四望後,一點一點探出頭。
他們還在陽臺。
只是這十幾分鐘的工夫,最黑的階段居然就已經完全過去了。
雪盡天晴,雲也終于散開,太陽從角落裏探出來。
那是紅色的雲霞和暖洋洋的、燦金色的光。
黑夜過去,天開始亮了。
穆瑜抱着燕隼,讓小雪球藏在自己胸口,很放松地靠在藤編的搖椅上。
搖椅輕輕地前後搖晃,穆瑜也輕輕地晃,一只手慢慢拍着他的背,看着樓群與雲層間耀眼的日影。
察覺到懷裏的動靜,穆瑜就收回視線,低下頭,眼睛裏含着點笑。
剛剛意識到自己堅持的大業功虧一篑的小英雄:“……”
穆瑜摸摸他的腦袋,把熱騰騰紅通通的小雪團抱起來,從口袋裏拿出最後一張火柴人紙條,交給燕隼。
這張紙條是不發光的,畫着一個小火柴人,從“房子”裏面出去後,就立刻被魔法的光籠罩,變得厲害又強壯。
穆瑜輕聲問:“想不想學魔法?”
燕隼沒有立刻回答。
他盯着穆瑜,黑漆漆的眼睛滿是不安,比劃了幾下,發現比劃不清。
燕隼跳下來跑回卧室,翻出金色的水彩筆,又跑回來,在旁邊補上了個大火柴人。
小火柴人緊緊牽着大火柴人的手。
——他不想學出去的魔法,不想一個人從“房子”裏出去,即使能變厲害也不想。
如果只能自己一個人出去,他寧可留下。
穆瑜說:“我也是。”
燕隼在他的懷裏怔住。
“我也想留下。”穆瑜說,“想和小雪團做一家人,陪小雪團一起長大。”
他看了被迫沉默的搖搖車一眼,一本正經補充:“有福就該同享,有難必然同當……”
剛剛被黑燈瞎火裏的歌聲吓得不輕的燕隼:“…………”
把要說的都說完,穆瑜就停下來,迎上燕隼的眼睛。
穆瑜其實考慮過很多辦法。
對他來說,溫室外的身體本來就不重要,留在溫室裏還能多花些錢——但這些道理很難講給小朋友。
編一個故事,說自己有保持身體無敵健康的超能力,同樣會造成誤導。
況且,如果真這樣做,等将來燕隼滿十五歲從溫室出去……得知真相後,大概會難過得要命。
小家夥原本就不該背負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小雪團該自由自在地長大。
肆無忌憚、橫沖直撞地長大。
所以穆瑜把燕隼當成一個完全平等的小英雄,帶着燕隼将心比心,一起好好商量。
燕隼低着頭,冷冰冰的小冰球垂着睫毛,面無表情不吭聲,隐約能看出酷酷的架勢。
……
如果是冰場上的小狐獴們看了,大概會自動自發排成一隊,逃出他們家,在單元樓底下驚慌失措地哭唧唧跑圈。
雪停了,窩冬期結束,今天也的确該去監督小狐獴們跑圈了。
穆瑜不急着要燕隼的回答。他抱着小家夥回到卧室,兩個人一起做了早飯。
穆瑜要去切蔥花的時候,燕隼奪過他手裏的刀藏起來,又搬來一個小凳子。
在燕家的時候,燕隼是靠自己一個人活下來的。
能在廚房偷到的食材不多,所以燕隼會做的飯種類也很單一。他在廚房裏沉默地站了一會兒,從櫥櫃裏翻出挂面,抱着小煮鍋裝了三分之二的水。
竈臺有些高,燕隼踩着小板凳爬上去,開竈點火。
穆瑜想在暗中打兩個雞蛋,被超嚴格、認為雞蛋殼也可能劃傷手的燕隼“叮”地扭過頭來嚴肅監督着,不動聲色地放回去。
燕隼固執地給他煮面條,發現穆瑜想吃雞蛋,就又拿了一個小碗打雞蛋。
端着碗不好往小板凳上爬,燕隼還沒想出好辦法,就被熟悉的手臂穩穩抱起來。
那雙手溫和穩定,把他端起來放在小板凳上,又幫他穿好小雪花圍裙。
圍裙的系帶在小小的人影背後打了個規整的蝴蝶結。
家裏從一開始就準備了兩條圍裙。
一大一小。
大的畫着大冰塊,小的畫着小雪花。
超級冷酷的小廚師板着臉,一句話也不肯和穆瑜說,手上偷偷摸着小雪花圍裙的邊邊。
燕隼的頭埋得很低,在熱騰騰的水蒸汽裏慢慢攪着面條,架勢很像那麽回事,偏偏眼淚大顆大顆地往鍋裏掉。
小廚師還會用蒸鍋熱包子。
燕隼蒸了五個包子,把其中一個沒熱好破了的放進自己的小碗,剩下四個白白胖胖的全給穆瑜。
碎面條和蛋花也裝進自己的小碗,長長的、完整的面條和兩個荷包蛋也給穆瑜。
穆瑜摸摸小家夥的頭:“謝謝。”
“好厲害。”他吃了一大口荷包蛋,“好香。”
燕隼大口大口吃破了皮的包子,狼吞虎咽吃完面條,狠狠用袖子擦眼睛,又去給穆瑜用奶糖泡水。
這些天躲在衣櫃裏,燕隼也沒忘了早上偷偷出來,把奶糖塞進穆瑜的保溫杯。
他弄好保溫杯裏的糖水,又去燒熱水、開燈,把穆瑜出門要穿的衣服找出來,在裏面整整齊齊地貼上一整排暖寶寶。
穆瑜穿好衣服,拿上保溫杯和公文包,蹲下來和燕隼道別。
“晚上見。”穆瑜摸摸他的腦袋,“晚上還想吃荷包蛋和面條。”
穿着小雪花圍裙莫得感情的小廚師繃着臉酷酷點頭。
“一起去上班好嗎?”穆瑜輕聲說,“去冰上玩飛飛,還有滑滑梯。”
燕隼垂着睫毛不說話。
“送我到車站好嗎?”
穆瑜想了想,換了個問題:“我不認識路。”
至于前些天“出門上班”是怎麽出的門,這會兒其實不算太重要——燕隼暫時不會考慮到這麽複雜的問題。
有些超冷酷會照顧自己還會做飯的小英雄,已經再輕輕碰一下就要哭了。
……
燕隼又被穆瑜認認真真重新裹成了個小雪團。
小雪團牽着穆瑜的手,攥得又用力又緊,按照外面的指示牌,把穆瑜送到了就在小區門口的班車候車區,又一直守到穆瑜坐的那趟班車來。
穆瑜坐在窗邊的位置,窗戶上有一層模糊的水汽,穆瑜畫了個大火柴人牽小火柴人,向小雪團揮揮手。
班車開出很遠,燕隼還低着頭,一動不動地站在同一個地方。
一個雪球朝他重重飛過來。
系統被留下守着小雪團,當即沖過來撞碎了雪球,氣呼呼發射了一百顆看不見的小雪粒子打回去。
是住在這附近的一群孩子。
大的十歲出頭,小的也已經有六七歲,因為是大人們集體上班的時間,沒有人管,成群結隊地在附近打雪仗。
為首的孩子王蹦過來,神氣活現插着腰:“你要被扔下啦!”
燕隼看起來又白淨又軟,長相精致睫毛卷翹,帶着小絨線帽和小手套,穿着幹幹淨淨的白色羽絨服,一看就是特別乖的那種小孩兒。
這些孩子沒什麽惡意,就是這個年齡少不了的叫人腦殼疼的皮,看見一個新來的小孩兒就要捉弄,等捉弄完還是惦記着找人家出來玩。
孩子王說完話,就胸有成竹地站着,等着燕隼被吓哭,再順勢收他做小弟。
燕隼黑漆漆的眼睛看着他。
孩子王被他盯得有點不自在,類似小動物的直覺唰地炸了下毛:“你看我幹什麽?”
“撒謊。”燕隼說。
這是他最先學會模仿、能模仿得最熟練流暢的幾個詞之一,聽起來幾乎和正常人沒什麽區別。
“我才沒撒謊!”孩子王針紮似的跳起來,“我們剛才都看見了,你不乖!車走了你都沒說再見!”
“不說再見就是不乖,大人會生氣!”孩子王嘴硬,半真半假吓唬他,“大人生氣就走,走了就不回來了!”
小孩子的用詞都簡單,況且“不乖”、“不回來”、“生氣”這幾個詞,燕隼其實都聽得懂。
燕隼聽過很多遍這些詞,只是這段時間一直和穆瑜在一起,所以好久沒聽到了。
燕隼看着地上的影子。
“不乖……走。”燕隼說得很慢,他以前幾乎從不開口,這幾天努力說話的次數比過去幾年都多,“我,想。”
孩子王根本聽不懂:“啊?”
燕隼的聲音更低:“撒謊。”
不乖就會惹大人生氣,大人生氣就會走,就好長時間不會回來——溫室裏哪怕再小的孩子,也清楚地知道這個。
可燕隼明明就已經很不乖了。
收到第一張火柴人小紙條,燕隼死死咬着胳膊,只往外給了一顆糖。
他以為那天不會有人回來了,但天黑的時候,有人輕輕敲衣櫃的門,塞進來了一整根裹着糯米糖紙的糖葫蘆。
收到第二張火柴人小紙條,燕隼不為所動地等了足足五個數都沒接。
他以為那張紙條會被收回去,或者扔下來,可數完五個數,遞紙條的那只手還在耐心地等。
……這些天,燕隼都盡全力不乖、不聽話、不做好孩子了。
可他的家就是不把他轟出去,也不肯走。他的家是世界上唯一一個不會撒謊的人,所以說了晚上見,就是晚上見。
燕隼在今天早上的拒絕裏用完了全部的力氣,他沒辦法再不乖下去了,他想一起去上班,想玩飛飛,想滑滑梯,想一起在暖和的被窩裏睡覺,想每天都在陽臺的搖搖椅上醒過來。
大火柴人一個人會摔倒、會弄傷手、會找不到燈的開關,他什麽都可以做,他每天都會燒很多很多的熱水。
他舍不得把他的家放走了。
他是全世界最自私的小孩。
“欸。”孩子王看出端倪,彎下腰瞄他,“你不會連話也不會說吧?”
這附近有很多先天發育不足的孩子,各種各樣的問題都有,不會說話都算是比較輕的。
孩子王就想收個好看的小弟,學着小人書看到的,踩着旁邊的馬路牙子,嘚嘚瑟瑟去扯燕隼的衣領:“我媽說我一歲半就會說話了!你跟着我,以後——”
他的手還沒碰到燕隼的衣服,就被對面又乖又軟的小孩兒一腦袋撞摔在了地上。
孩子王疼懵了,學小人書爆粗口:“我靠?!”
其他孩子原本就是來給燕隼下馬威的,一見眼前情形,腦子一熱,連吵帶喊地一哄而上。
……
燕隼比這些孩子都知道怎麽打架。
系統火急火燎要幫忙,又急着通知宿主,亂轉了幾個圈,燕隼那邊已經打完了。
不大點的小雪團,絨線帽上還有兩只小熊耳朵,手套的掌心也是小熊爪爪,連羽絨服的兜兜都是兩朵金亮亮的小太陽花。
小熊爪爪牢牢按着孩子王。
剩下那些半大孩子有坐有趴地滾在雪地上,被那雙漆黑的眼睛一掃,立刻嘤地縮成一團。
孩子王吓得話都說不利索了:“你,你幹嘛!”
燕隼垂着眼睫毛:“教,我。”
他停下,重新默念了一遍,說得流暢了很多:“教,我,說話。”
燕隼複習着自己反複問過的定義。
“語言能力”,就是說話。
“社會化程度”,就是交朋友。
所以,只要學會說話,再去交朋友,就和別的孩子一樣了。
他要學一千句話,交一千個朋友。
燕隼低下頭:“交朋友。”
被按在地上的孩子王:“……”
“有你這麽交朋友的嗎!”孩子王大哭,“你還掐着我脖子呢!手拿開!”
燕隼把手拿開。
孩子王又冷又疼又害怕,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那我要是教你,不就是給你當老師了嘛!你咋能打老師呢?”
燕隼只有一個老師,黑眼睛冷冷掃了對方一眼:“不是。”
孩子王都哭岔氣了:“不,不是啥?”
“老師。”燕隼說。
他說完這個詞,整個人忽然僵住,只剩下胸口起伏。
燕隼又試了一次:“老師。”
燕隼捂着耳朵後退,他不能被任何聲音幹擾,蹲在站牌底下,一遍一遍地翻來覆去念:“老師,老師,老師……”
這個詞被“放他回家”的執念死死卡住,又在這一刻本能地脫口而出。
說得越來越清楚,字正腔圓。
燕隼閉着眼睛大聲重複,忽然後悔得要命——該跟着班車去上班的,他該跟去的,他現在就要跑着去。
孩子王已經被忽然化身複讀機的小熊俠吓懵了,趁着燕隼沒注意,帶着其他人一骨碌跑沒了影子。
燕隼不在乎,他一刻不停地念着這個詞,站起來就要追着班車的輪胎痕跡走。
燕隼忽然停住腳步,愣愣地站在原地。
穆瑜不知什麽時候折了回來,蹲在他面前,眼睛裏含着笑。
在雪地裏以一當十三霸氣幹仗的小熊俠不會動了。
他死死扯住穆瑜的袖子,磕磕絆絆,較勁一樣拼命念出來:“老師,老師,老師……”
穆瑜摸摸他的頭:“老師在。”
炫酷的小熊俠一瞬間變回了髒兮兮的小雪團,一句話也不會說了,乖乖被老師牽着手,和那個車窗戶上畫的一樣,兩個人一起走路去上班。
……
那應該是孩子王最倒黴的一天。
威風沒擺好,小弟沒收成,被一個戴着小熊帽子和小熊手套的五歲小屁孩按在地上狠狠揍了一頓。
在被自家開便利店的爸媽拎回去,準備賣慘擠眼淚告狀一氣呵成的時候,又被震得毫無防備一哆嗦。
那天早上,整個居民區都看見那個又軟又乖的小朋友被老師領着,沒走幾步路就走不動了,軟着腿絆摔了一跤,被抱起來的時候一頭撲進老師懷裏。
小朋友團成小球,躲在老師懷裏,撕心裂肺地哭成了不成形的小雪沫沫。
作者有話說:
小雪團日記。
第一天:不論發生什麽,都絕對不可以心軟。
第二天:心軟。
第三天:心軟。
第四天:昨天給了糖,開了燈,燒了熱水,這些都是不得已的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