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窗外的雨不知什麽時候又下大了,噼噼啪啪的砸在玻璃上,在安靜下來的夜晚聽得十分清晰。手冢望着天花板聽着雨水的聲音,有不甚熟悉的淡淡香氣氤氲到鼻尖,身上蓋着的薄被和躺着的柔軟床鋪,都以一種奇怪的感覺萦繞着全身。如同躺在豌豆上的公主,因為一點點奇怪的不妥而輾轉反側,不能入眠。
這麽多年來,拜不二所賜,第一次知道自己有擇席的習慣。
他還真是在不斷挖掘自己的潛能呢……
手冢輕輕勾起唇角,側過頭去看躺在身側背對着自己的人。說實話,不二的睡相不是很好,整個人像是蝦米般縮成一團,被子一直扯到頭頂,只露出一些栗色的發絲。手冢有點好笑,裹得那麽嚴,不怕把自己悶死麽?伸手把被子往下拽了拽,卻沒想他手指扣得死緊,竟分毫沒有拽動。
“Fuji……”輕輕拍了拍他,希望能松松手,這樣下去,把自己悶死是遲早的事。
不二卻并沒有醒,只是從喉嚨裏逸出幾個模糊的音節,身體略微動了動,手指更加扣緊了些,捏得指節微微蒼白。
在做噩夢嗎?
手冢皺緊了眉頭,坐起身來,一手握住他的雙手,一手把被子使勁一拽,終于把包裹得嚴實的被子剝離開來。
掀開被子的那一刻,手冢真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甚至在那一瞬想,是不是房間裏太過黑暗所以看錯。可是,蔓延着的黑暗裏,一切都不由争辯的如此清晰。即使沒有戴眼鏡,也不能不相信這些都是幻象。
不二以一種嬰兒在母體裏的姿勢蜷縮在那裏,雙手緊緊地抱住肩。臉上滿是蜿蜒着的晶亮的淚。手冢記得在一本書上看過,那樣的姿勢是缺乏安全感的表現,而那淚水,像是外面的雨水下進了屋子裏,讓他覺得濕漉漉的,甚至枕頭被褥,連同他自己的心,都是濕漉漉的,萬分難過。
不知道是做了怎樣的夢……
思緒還亂糟糟纏成一團,身體卻下意識作出反應。伸手慢慢拍撫着他的身體,盡可能的溫柔。不二仍在安靜的流淚,但身體慢慢舒展開來,轉了個身,手指順着他的手臂攀援上來,死死地抱住不放。手冢被他這樣的姿勢弄得極為別扭,只好嘆了口氣躺下來,任他抱着一只手臂,另一只手輕輕拭去他臉上的淚。卻看他唇片輕翕,吐出不甚分明的模糊音節,許是哭泣的原因,氣息斷續,都是片段。
“不要……留下……我……一個人……”
大顆大顆的淚水濡濕長長的睫毛,從緊閉的眼睛裏滑落到臉頰上。他蒼白着臉色,只是一遍又一遍的喃喃。
“不要……留下……我……一個人……”
他的淚水像是沒有盡頭的泉水,越流越多,怎麽都擦不盡。手冢的手心裏是冰涼的濕潤,心下一片慌亂,就連以往碰到最棘手的手術情況,他也不像此刻這般完全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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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慣常優雅溫潤的面龐上,滿滿蔓延的都是不能遮掩的痛苦神情。像是沉溺在洪水中的人,把自己當作唯一求生的浮木,緊緊地抱住,仿佛松開手去便會失了整個世界。看着這樣的不二,手冢覺得自己仿佛也溺在水中,無法呼吸,只能眼睜睜地讓無措的感覺沒過頭頂而那種無所适從又無法抑制的心痛,也一波波随着黑夜的潮水漲上來。那一顆本以為被經常得見的生離死別錘煉的異乎尋常堅韌無比的心髒,像是被人生生扼住所有血管,空曠而疼痛的搏擊着,仿佛在下一個瞬間便會從胸口搏動而出。雨夜的涼意從腳底一直漫上頭頂。手冢有些慌亂地伸出手臂,緊緊地抱住他,用自己的一點溫度去溫暖此刻這個哭泣的,冰冷的人。
他的眼淚打濕了他的胸口,順着肌膚浸潤,像是在胸腔裏下起瓢潑大雨。
而聲音,終是漸漸失了力氣,變成幾乎不可聽聞的氣息。緩緩纏繞在手冢的耳邊,再一點一點飛散開去。
“不要……留下……我……一個人……”
手冢下意識地把懷抱收緊了些,用手指輕撫他零亂的發,心中的擔憂和無措翻江倒海,連開口的聲音都不由輕微顫抖起來。
“Fuji,不要怕……還有我……一直在這裏……”
這一刻,他願為他,傾盡畢生所有溫柔。
…………
不二周助是被手機鈴聲吵醒的。
睜開眼時,窗外的明媚陽光透過薄紗簾燦燦地照了滿室。若不是窗外地面上未完全幹透的水跡,昨日的狂風暴雨倒真像是個不真實的夢境。
“Saeki?”揚着剛睡醒的惺忪聲調,不二睜着有些迷蒙的冰藍眼眸,打量着房間。若那風雨并不是存在于自己的夢境,那麽,昨夜的手冢也應該不是一個虛幻的存在了……可是,現在他人呢?
“Fuji?!”佐伯虎次郎聽到那邊像是剛睡醒的樣子反倒吃了一驚,頓了頓才接下去,“抱歉吵到你休息……”
“沒關系,也是起床的時間了……倒是佐伯你,不是在福岡出差麽?怎麽突然打電話來?”
“Syusuke……”佐伯的語氣裏有隐藏不住的擔心,“天氣預報說,東京都那邊有雷雨,所以我……”
“我很好,不用擔心,”他揚起唇邊的笑容,“真的很好吶,沒有騙你。”
他聽到佐伯在電話那頭輕聲嘆氣,再仔細關照了幾句後挂了電話。像是怕被他發覺,這一刻一直保持着微彎的弧度終于坍塌下來,眼光一轉定在床的另一側疊得整齊的被褥和沒有一絲褶皺的床單,慢慢抿成繃直的線條。
手冢,該不是被自己昨晚的反常連夜吓跑了吧……
他被腦海裏手冢落荒而逃的情景弄得有些好笑,想要習慣性地挑起唇片,卻發覺使不出一點力氣,只有讓那個似笑非笑的表情僵在臉上,漸漸氤氲出不為人知的苦澀味道。
搖搖頭起身下床,洗漱,打點早飯,沒什麽心情,想要草草用泡面了事。然後在無精打采地推開餐廳的雕花玻璃門時,瞪大了眼睛,徹底的愣在了那裏。
真的不是做夢麽?
西式的紅木餐桌上,精致的白瓷細碟盛放着烤得金黃的吐司片,旁邊體貼的配備了黃油果醬芥末醬,甚至連塗抹用的小刀也擦拭得锃光瓦亮擺放在旁邊。玻璃杯裏是潤白的牛奶,似乎剛剛熱過,還冒着縷縷的熱氣。不二看見那杯底似乎還壓了一張紙,伸手抽出,森田醫院的醒目标識便映入了眼簾。
不二:
抱歉早上有急診先行離開,早餐若冷了務必加熱再吃,少吃些芥末。
手冢國光
短箋的最後,還寫了一串數字,認真标注道:我的手機號碼。
如其字一樣認真嚴肅一絲不茍的男人。
連留言寫得都像是診斷書……盡是醫囑般嚴肅而冷漠的味道。
但是那冷漠中隐隐蘊含的細心和關懷,從那一筆一劃中延展出來,深深刻進心髒。不二抓着那張薄薄的紙,望着匆忙中抽時間做出的早餐,一句話都說不出,甚至發不出一個聲音。只有慢慢地舒展了唇,形成了這一天第一個完整的,真心的,笑容。
他想,已經有多少年,未曾在經歷過那樣飄搖的夜晚後,有這樣平靜美好的早晨在醒來之後迎接着他?
整整……十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