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文雅
趙堰沒有注意到宋檀面上的忍無可忍, 一揮筆,又是在紙上添上另一個大樹杈子,“看, 多簡單。我還可以畫兩個畫三個。”
“趙堰!”宋檀垮下臉, 奪過趙堰筆下的紙, 一把揉成團。
趙堰提着筆摸不着頭腦,“你怎麽又生氣了?我畫可好了, 樹不是這樣畫的,還能能怎麽畫?不就一個豎,外加兩個叉嗎?”
“你是不是跟我故意的?”宋檀用力朝着門外擲出紙團。
趙堰擱下筆, 态度誠懇, 老實交代, “我真不是讀書的這塊兒料,寫字寫不會,念詩也念不來,你叫我做一做別的都成。”
“都成是吧?”宋檀抱住雙臂問, 語氣冷淡,心底的那個探花郎美夢永不破碎。
趙堰猛點頭。
“那你就去搬柴吧。”宋檀坐下道,她指指隔壁堆放木柴的屋子, “你說的,什麽都成。”
趙堰望着烏漆嘛黑的屋外, 發虛問:“現在?”
“不然呢?你自己不練字的。”宋檀取下前日趙堰買回來的明燈,點燃提在手裏,回眸眉眼一眨, 語調悠悠, “走吧。”
話都說到這個地步來了, 不去也得去了。
今夜無月, 光線甚黯淡,唯二的光源僅住房裏透出來的隐隐光亮,還有宋檀手裏提着的那點照不得太遠的燈籠。
宋檀坐在屋前石階上,俨然一副要看着趙堰搬柴的意思,燈籠放在她的腳邊,給人添上一層茸茸暖意。
趙堰硬着頭皮上前,抱起離自己最近的一堆木柴,搬到另一個小破棚子裏放着。
他的力氣大,搬柴于他來說不是難事,怎麽樣都比抓着毛筆寫字好受。
還未正式入秋,晚間的天氣仍是悶熱,穿堂的涼風一下也不曾來過,除了熱還是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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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個幾趟,趙堰額間出了汗,他将就袖子一擦,悶頭繼續做事,怎麽也不低頭。
宋檀看到趙堰的擦汗動作,微微別過頭,假裝沒看見。
念書能有多累?竟然寧願搬柴也不跟她回去念書。
趙堰沒說個要放棄了的話,宋檀自也不肯先開口讓人回去,她也是想要面子的。
半個時候後,宋檀腳邊燈籠裏的光亮都黯淡下去,耳側邊的蟬鳴也跟着消下去了些,莫約快到了子時。
看見柴屋裏僅剩下最後一半的柴,宋檀張了張口,到底有點兒于心不忍,想着要是趙堰随便先開一個口,她就讓他回去算了。
這時,趙堰一擦額上的汗,先一步走過來在石階前站定。
宋檀眸底清明,給趙堰臺階下,“要跟我回去念書了嗎?”
趙堰不答,只是望着宋檀自顧自地說:“我能脫衣裳嗎?”
“嗯?”宋檀眨了下眼,怎麽和她想的不太一樣。
“我熱,脫了衣裳涼快。”趙堰豁了出去地答,太熱了,他只想脫衣服,若是可以,再沖個涼水澡也是好,就看宋檀應不應了。
宋檀反應過來,耳尖一紅,重聲呵道:“我不許!”
竟還同她講起條件來。
“不許就不許算了,那麽兇做什麽。”趙堰咋舌,轉頭重新走進柴房。
宋檀提着燈籠起身,望着趙堰頭也不回的背影,她握着杆柄的手一緊,咬着下唇直想跺腳。
這頭牛!要他念個書就這般難嗎,跟個牛一樣倔。
硬的行不通,宋檀打算來軟的。
趁着趙堰還在搬柴的空隙裏,宋檀放下燈籠,去到竈房裏做了一碗烏梅湯。
宋檀端着烏梅湯出來時,仍還是先理了理發,才走至柴房外,故意放緩了調子地輕聲喚,聲音柔得都能掐出水來,“趙堰。”
趙堰放下懷中抱着木柴,随意在身上拍了拍髒手,望望烏梅湯再望望宋檀,問:“給我的?”
宋檀彎唇點頭,眉眼裏藏着的笑意恰到好處,“這兒還有第二個人嗎?自然是給你的,你不是說熱嗎?”
趙堰果然一下忘掉層層疊疊的不悅,憨笑接過,“媳婦兒,你對我真好。”
宋檀從屋內拿來一柄薄圓扇,給趙堰扇着風,始終維持不急不緩的平和說:“嘗嘗。”
她嫌站在趙堰的左邊不夠,繞到他的右邊再扇扇,眼睛一直盯着他雙手捧着的烏梅湯,眼見着他的唇邊終于挨到碗邊,宋檀再出聲試探道:“好喝嗎?好喝我以後都給你做。”
趙堰舌尖碰到湯水時,差點直接一下将湯水給全吐出來。
酸得他牙都要掉了。
他怎麽忘了,就宋檀十指不沾陽春水的那樣,怎麽可能做得好喝,還不如毒死他。
不過畢竟是自家媳婦兒親手做的,趙堰還是龇牙忍着悶頭喝下,末了再笑道:“好喝。”
好喝是假的,笑卻是真的。
這可是宋檀第二次主動給他做吃的,再難吃也是吃的。
宋檀繞回趙堰的左邊扇扇風,十足的刻意讨好,“三章的第二條,就是你要讀書的。讀書本就是練的性子,你這般急躁沒耐心怎麽讀得好書?你明明都答應過我,說過會做到的。”
趙堰認命,“我的确是說過,可讀書太難了,我真學不會。”
“不難不難,只要你肯跟我學,一定能學好的,一步步踏踏實實的來,定能學會的。”宋檀笑,實打實的忽悠沒讀過書的人。
“你讓我想想。”趙堰抿唇。
“你其實讀書天賦真的可以,還算不錯。剛剛是我沖動了,你耐心一些,我也耐心一些,只要你每日花半個時辰來念書寫字,我每回都給你做好喝的湯好不好?”
宋檀就差把所有的好話說盡,她還從來沒有這樣睜着眼說瞎話般地誇過人,自己的話說出來,自己都不夠信的。
可是趙堰信啊。
尤其是在宋檀又連續講了好一些好話,說他可以當上秀才,還可進京趕考,若是成功了,那就是光宗耀祖的程度了。
身穿大紅袍,胸別大紅花,腳跨白駿馬,一路吹鑼打鼓,噼裏啪啦的鞭炮聲響徹天際的。
哪個男人不曾幻想過的啊?
好像這确确實實比他賣豬肉強。
趙堰不禁竟幻想起自己真當上狀元的場景,一時傻笑出聲,要光耀門楣啦!
“好不好?嗯?”宋檀趁火打鐵再細聲問。
“好!我一定好好學!讓你當上狀元郎的媳婦兒!”趙堰還傻樂,一口應下。
當夜裏,趙堰做了夢。
是美夢。
夢裏他真的穿上大紅袍了!
宋檀帶着趙堰去百寶閣裏選書桌。
街坊鄰居的,大家都認識。
百寶閣裏的老板留有一撮小胡子,人稱胡老板,他看見趙堰神采奕奕地跨門檻進來,迎上前笑問:“怎的了?賣豬肉的趙老板今日帶着小娘子來我百寶閣裏買東西?想買什麽?說說看,我這兒啊,都有!”
“去去去,什麽賣豬肉的?”趙堰挺挺胸膛,理理衣襟,“請叫我趙公子。”
只四字“賣豬肉的”,晦氣。
未來的狀元郎怎麽可以被人叫做是賣豬肉的!
那叫什麽來着?有辱,有辱門楣!
宋檀聽笑,沒去管趙堰,徑直在閣裏夥計的帶領下,提裙上了二樓。
這人自昨晚後,就一直幻想着自己真會當上狀元郎,她攔都攔不住,今早用膳時,趙堰可還口口聲聲給她說了,他定會好好念書,考上狀元郎、身穿大紅袍地回來讓她高興高興的。
胡老板撚着小八字胡的手一頓,當趙堰抽風,一個五大三粗的人,還當真和“公子”二字配不上。
“趙堰,你病了?”胡老板思索半會兒睜大眼問。
趙堰一揮手,胸膛一直挺得非直,“什麽病不病的,我這是要……”
趙堰頓了頓,換了句話說,“要當秀才了。”
好事急不得,急不得,還是不能先給人透露自己要當上狀元郎的事情得好。
胡老板嘴角一抽,宛如聽了天大般的笑話,“秀才?你小子幾斤幾兩我能不知道嗎?大字不識幾個的,還妄想當秀才?會寫字嗎?”
“所以你們這叫鼠目寸光,看不了長遠,只夠能賣賣東西了。”趙堰撇嘴,絲毫想不起以前自己也被人說過同樣的話。
那時他還将自己個兒的案板都砍爛的。
趙堰不願跟沒眼界的人多談話,轉頭跑去尋宋檀的身影,眼裏看不到人,只能大聲喊,“宋檀,你在哪兒?”
大大咧咧的性子要他該,一時,真不大現實。
“你家小娘子在二樓。”胡老板好意出聲提醒,帶着趙堰往二樓走去。
胡老板為人好,趙堰的一番話,他并未放在心上,笑笑就過了。
木制的樓梯不太結實,趙堰大腳一踩,咯吱咯吱地響個不停。
宋檀正在挑選戒尺,每一把拿在手心裏都淺淺地試了試,勢必要選個最合适的出來。
這個成色不太行,那個太軟沒勁,那個又太短。
宋檀幾乎将百寶閣裏的戒尺試了個遍,認認真真地挑選。
趙堰一上樓,聽見“啪”的一聲,他看見宋檀用戒尺打了打自己的手心,唇角微微勾起,對身旁候着的夥計說,“這個還不錯,就這個了吧。”
趙堰默了默,一字未吭聲,悄悄下了樓。
他還是去選他自個兒的書桌吧。
趙堰自有了要當個文人的念頭後,就還真想當下去了。
周浦和本就是個賣紙墨筆硯的,懂的肯定要比趙堰懂的多,趙堰午後便跑去了周浦和的鋪子上,想要取取經。
周浦和的鋪子現在不止是周浦和一人守着,還有宣姿也在。
趙堰叫住周浦和,想要直接問,又怕被人聽見了自個兒要遭嫌棄,糾結了好半天,才磕磕盼盼問:“你就是個賣書的,除了讀書,還有沒有別的什麽法子能讓人看起來更像讀書人的?”
周浦和好歹在淮武郡的學堂裏待過四五年,比起一天也沒待過的趙堰,他自然自認為很是有經驗,再一聽趙堰這般問話,當即不留情面地笑出聲,“怎麽?你個賣豬肉的,也想當秀才了?”
趙堰擰眉,“能不能別叫我賣豬肉的了,宋檀會嫌棄的。”
趙堰壓低了嗓音,再低聲說了句,“宋檀她,喜歡讀書人。”
周浦和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以宋檀大家小姐的身份,若不是後頭家中出了意外,所嫁之人定然是個文質彬彬的讀書人,家中長輩怕定會是在朝中做官,誰會嫁給他一個莽夫。
“好像确實。”周浦和深深思索一番後道。
趙堰無語,“所以你到底有沒有法子能讓人能靠近讀書人的?”
“有倒是有,就看你做不做了?”周浦和上下打量一眼趙堰,搖搖頭,心想這個難度太大。
趙堰一拍桌,豪邁道:“只要你說,我都做!”
“先說你這衣裳吧?哪有讀書人穿成你這灰色或褐色的?人家都喜愛穿白色!”
趙堰低頭看着自己的這身褐色衣裳,喃喃道:“可是它不容易髒啊。”
他一個在江水巷讨生活的,做的活兒除了髒還是髒,若是要穿白色,那還不沒個半個時辰就連人都不能見了。
周浦和看向趙堰時,宛如是看無藥可救的人,他嘆氣道:“所以這就是咱們和讀書人的區別!人家需要幹活兒嗎?人家只需要往那兒一站,氣質自然就出來了,你以為人人都跟你一樣靠耍刀的?”
趙堰一狠心,“還有呢?”
周浦和仔細想了想,“讀書人喜愛吟詩,不論是看見什麽景色或者什麽美人,總愛上來一兩句,你回去也對你家宋檀吟兩句。”
趙堰欲哭無淚,“可我不會作詩啊?要不我給宋檀耍個大刀看看?”
周浦和就差一個白眼給趙堰翻過去,“叫你讀書,你還提刀,也就你無藥可救了!”
“行吧行吧,我盡量。”趙堰深呼氣,不就是作詩,那簡單,幾個字一樣長就行了。
“還有沒有其他?”趙堰再問。
周浦和拿上自己鋪子裏的一把折扇還有兩本書塞到趙堰懷中,“扇子拿出來時不時搖一搖、扇一扇,不冷也給我扇着,人家都這樣,給我裝着!還有書,每日拿出來看個幾遍,讀幾遍,自然就會了,氣質都是靠陶冶的。”
趙堰似懂非懂,狠狠點上頭,不愧是哥們,夠義氣。
“诶诶诶,一兩銀子!”周浦和忙拉住要出去的趙堰,親兄弟還得明算賬,一把折扇,兩本書,送不得。
趙堰從懷中掏出一兩銀子,沒好氣扔到周浦和懷中,“鑽錢眼裏去吧。”
“慢走啊!”
周浦和對着趙堰遠去的背影揮揮手。
趙堰回家趁着宋檀不在,急速換好自己唯一的一套白色衣衫。
只不過這件衣裳都是兩年前買的了,他穿着勒得慌,氣都喘不過來。
不過趙堰一想到待會兒宋檀會驚訝的樣子,收了肚子地強憋住。
是以,宋檀提着剛買的東西回來時,一眼見着的就是好像有個人穿了一身不合适的衣裳站在她家的門口,一會兒背靠門檻,一會兒垂頭故作沉思,一會兒又仰頭哀傷似地望天。
跟個腦子有毛病一樣。
趙堰餘光瞧見宋檀皺着眉頭走近,自己的心是越跳越快,都要跳出來了。
內心止不住的喜悅,果然,宋檀喜歡的就是這樣的!
趙堰想起自己手裏拿着折扇,“呼啦”一聲展開,使勁兒地給自己扇風,自己一下涼快不少,又是覺怪不得文人都是喜歡拿扇搖晃的。
趙堰的嘴角剛一裂開,記起半個時辰前自己作下的詩,趕緊慌慌忙忙換了個站姿,一邊兒自大地搖扇,一邊兒搖頭晃腦地深情背念。
“美人在眼前,我心好歡喜……”扇子一停,趙堰結巴住,後面那句是啥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