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章節
而如今雜草恣意叢生,已經相當荒廢。
德馬突然停下腳步,全然荒廢的庭院中,只有一抹紅異樣地吸引他的目光,那是株山茶樹,直直種在庭院正中間。山茶已經高過屋檐,比沿圍牆種植的任何一棵樹都要來得高。
山茶花盛開着,仿佛現在正當花季。炎夏豔陽高照下開放的花朵固然美麗,但宛如燃燒起來的紅不知為何顯得恐怖。盛開的紅色花朵壓彎了枝桠,在德馬眼前噗、噗地落到地面,落在地上的花,就像一灘血水般紅紅地覆蓋住樹根。德馬拾起其中一朵,花瓣冰冷濕潤的觸感,讓他想起雪江不似人類的肌膚。
山茶樹幹很粗,令人感到年代确實久遠。德馬确信「就是它沒錯」,便放下背上的簍子取出斧頭,毫不猶豫地往樹根揮下去。
沙沙沙沙……
明明沒有風,山茶樹卻宛如掙紮般地大大搖晃着。德馬「锵、锵」地猛力揮下斧頭,每砍一斧,花朵就如冰霰噗噗掉落。
砍下第四斧的時候,他聽到奇怪的「喀」一聲,指尖頓時變輕了。原來是斧頭的刃部從柄上脫落了,他想修理,但木柄裂開,沒法可修,他又沒有時間跟錢去買新的斧頭,而且去買的期間,雪江就會回來。
德馬環顧四周,原家與隔鄰家相隔約七間(注52),這樣大小的山茶樹,燒起來應該不會引起火星,而且今天也沒有風。
德馬毫不遲疑。若不趁現在鏟除雪江,接下來便會增添數不清的死者,就像在妓館裏被害死的男人們一樣。而且先不說別的,他不能不幫助原。
德馬用報紙包住山茶樹,把裝在瓶子裏的油撒在樹幹上。這些東西是他想在毀壞妖怪依附之物後,為了淨化将物品燒掉而準備的,本來并不打算用來燒死妖怪。
考慮到萬一有火星,德馬便從後面水井裏打來滿滿一桶水預備着,然後在山茶上點火。借着油與紙的力量,火焰快速地燃燒起來。
「呀啊啊啊啊啊!」
一聲裂帛般的慘叫傳來,回頭一看,原本應該已經前往風來橋的雪江就站在那兒。
「你……居然……」
雪江用宛如從地底傳出的聲音低喃:
「我說嘛,我就覺得奇怪才回來一看,居然……」
雪江盯着自己的眼神雖然尖銳,動作卻很遲緩。她身體前彎,拖着右腳往前走,随後搖搖晃晃地往右跄踉,瞬間當場倒地。
「好燙、好燙、好燙啊……」
雪江的手腳、臉、白得近乎透明的肌膚看似被火燒腫,然後熏黑,明明沒碰到火,卻像木頭一樣被燒爛。她像動物般四肢并用爬過來,把臉跟手伸進德馬準備的桶子裏。
「好燙、好燙、好燙!」
雪江粗魯地把桶子打翻,仰躺着,像小孩子般揮舞着手腳,美麗的容顏就這樣被燒毀。不意吹來一陣強風,被風一吹,火柱從山茶樹上升起,雪江便叫着「噫噫噫噫噫」跳起來,像被棄置在熱鐵板上的老鼠一樣,光着腳在庭院裏跑來跑去,說時遲那時快,她忽然啪地一下子倒在花壇上。
雖然看到她被火燒的樣子很可憐,但一想到她至今不知害死了多少男人,德馬就覺得這也是她命該如此。他雙手合十,開始念經。
又吹來一陣強風,太陽光沒那麽強烈了,只見剛剛還萬裏無雲的晴空中,顏色如草灰水般的雲拉動布幕似地流動着。
不會吧……他正想着,天空就蒙上灰色,雨滴啪答、啪答地開始滴落,然後立刻「沙沙」地變大,山茶上着的火一下子就消失了。
德馬走進屋檐下,倒在花壇中的雪江動也不動。
「桑葉。」
聽到他呼喚名字,鬼就從他的右手掌中現身。
「雪江死了嗎?」
「還沒死哦。有本體的妖怪要是死了,會消失無蹤。看那樣子,山茶的裏頭還沒被燒到。」
「現在你可以吃掉雪江嗎?」
他想:雪江雖是妖怪,但原認為她是人類。與其留下那被火灼燒過的可憐模樣,不如讓她消失無蹤比較好。
「如果她那麽衰弱了,說不定吃得掉。但差不多都被熏黑了,看來不怎麽好吃。」
桑葉一邊抱怨着,一邊靈活地飛躍着接近俯卧的雪江。然後張開大大的嘴,一口咬住她的頭。
「嘎啊啊啊!」
雪江大叫,掰下咬住她頭的桑葉,然後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抓住鬼的雙腳,一再一再地往地面摔。
「桑葉!」
不等德馬跑到,雪江已經大口咬住桑葉軟綿綿的雙腳,桑葉發出如貓般「吱啊!」的慘叫。雪江把咬下來的雙腿往花壇吐過去,然後把只剩膝蓋以上部分的桑葉丢到德馬身上。
「桑葉、桑葉!」
桑葉在德馬懷中哭叫着「好痛、好痛」,德馬第一次看到桑葉這麽輕易就受傷。
「不過幾十年的鬼,怎麽可能敵得過活了幾百年的我!」
雪江拖着腳,慢慢接近抱着桑葉的德馬。曾經那樣美麗的容顏被燒毀,一點影子都找不到了。
德馬一點一點地持續往後退,自己只能看到妖物或精怪,無法驅除它們。因為有桑葉在,才能教它用吃掉對方的方法處理。
「可惡的人類,幾乎要把我燒死,我要你好看!」
德馬抱着桑葉,在傾盆大雨中拔腿狂奔。但木屐踏在濕掉的踏腳石上很滑,他咚地跌倒,慌忙爬起來。當他正要伸出手撿起掉出去的桑葉時,有人從背後抓住他和服的背布。
德馬被往後拖,倒在地上。雪江坐在仰倒的德馬肚子上,用力掐住他的脖子。
「唔咕、唔咕咕!」
燒爛的臉無聲而恐怖地笑,那醜陋的惡鬼模樣,就連在地獄圖中都未曾見過。
「雪江,你在庭院裏做什麽?」
原的聲音傳來,然後漸漸靠近,德馬如同落入睡夢中般一下子失去了意識。
醒來的時候,德馬人已在室內,手腳非常局促,無法動彈。他馬上發覺自己的手腳被繩子綁住,腰被捆在柱子上,身旁是化成貓形的桑葉,後腳被啃斷,軟弱無力,同樣被綁在柱子上。
這是個有壁龛的六疊大房間,角落有和式座燈發出朦胧的光。之前他與亮一郎一起到原的家來玩時,曾在這間房間裏享用過茶與點心。外面雨聲很大,沙沙作響,雖然不知昏迷了多久,不過應該可以确定現在已經入夜。
德馬悚地打了個冷顫。他穿着濡濕的和服,所以很冷。看向隔壁的桑葉,只見它弓着背,變得小小的。
「桑葉,別管我了,請你快逃吧。」
桑葉打開一只眼睛,呆呆地搖了搖貓頭。它只把臉變回鬼的樣子,因為如果保持貓臉無法說話。
「我沒有腳,不能走路。」
「那麽,就請你變成老鼠大小藏在某處吧,這樣就可以從繩索中掙脫了。」
「我因為沒了腳,所以無法變幻大小……原本是怕那學生大驚小怪很麻煩,才化成貓形,但化成貓就已經很勉強了。」
「而且……」桑葉繼續說:
「如果你死了,我也會死。」
不知道是因為這句話還是因為寒意,德馬的背脊顫抖。他很慶幸那時沒有直接被殺死,反過來說,他也不知道現在對方為什麽要讓他這樣子活下來。在雪江眼中,自己應該很可恨,被大卸八塊都不夠,應該是原幫他說情,阻止雪江的吧。
「至少請你回到我手裏吧,這樣不管發生什麽事,你都不會受苦。」
桑葉搖搖頭:
「我沒了腳,如果沒有把腳撿回來就這樣回去,我就會變成一個永遠都沒有腳的鬼了。」
紙門唰地打開,雪江的臉、手、腳……眼睛與嘴巴等全都被繃帶包裹住,頭發淩亂,只穿着襦袢。她拖着腳接近德馬。
「你醒了?」
從繃帶的縫隙中可以看到雪江的眼睛,非常地紅。
「真虧得你把我弄成這副樣子,要回複原樣得花上多少年啊。」
連往昔如山茶花般美麗的唇,也被燒得暗紅焦爛。
「之所以沒有讓你死得痛快,是因為我心頭之恨難消啊!」
雪江在德馬面前抱住膝蓋蹲下來。
「你呀,是學者老師的男妾吧?你是怎樣用這張順從的臉蛋拐騙他的啊?」
繃帶一直包到指尖的雪江,用力搔刮德馬的臉頰,着火般的痛楚竄過右頰。
「我就把這張學者老師喜歡的臉蛋,燒得像我一樣焦黑吧?讓你知道活生生地被火燒是什麽感覺。」
雪江從襦袢的衣袖中取出火柴,啪嚓地擦了一下點起火,并把小小的火焰拿近德馬的臉頰。
滋的一聲,傳來頭發燒焦的臭味。德馬下意識吹熄火柴,火焰消失了。
雪江高高舉起右手,掴打德馬的臉頰。她的手臂雖細,力氣卻很大,鐵鏽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