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章節
便回答「我知道了」。
亮一郎在帝國大學理科大學擔任植物學系助教,月薪雖然足夠供兩人生活,不過老家破産欠下的債務必須按月歸還,所以手頭很緊。
不擅家計的亮一郎,似乎對自己手上有多少就花多少的行為有所自覺,所以把領到的薪水全都如數交給德馬。扣除還債的錢、夥食費、租金後,手頭所剩無幾。若能待在亮一郎身邊,德馬就滿足了,只要有得吃便沒有什麽不滿,但亮一郎不行,因為他是植物學者,去采集植物而需要住宿時,總不能讓他露宿街頭,而且也有書要買。
因為沒了女傭,煮販、洗衣、掃除等雜事全由德馬接下。每天雖忙,手邊依然有空下來的時候,這種時間他就一點一點地做些鄰居太太介紹的家庭手工,貼補家用。亮一郎并沒有說德馬不能做家庭手工,但如果在他眼前做他會不開心,所以亮一郎在旁邊時他就不做,這是為了體貼難伺候的主人。
搬家當天,不知是梅雨暫歇還是可以如常行動了,太陽難得露臉。亮一郎與德馬把被窩、洗衣板、鍋子等生活貼身使用的零碎什物用板車載着,搬到離大學較近的新租處。
雨直下到昨天,亮一郎低聲吆喝着,拉車走在地面還沒完全幹的路上,德馬則從後面推。明明沒多少行李,卻因為路況差,車子格外沉重。
揮汗走了約半刻鐘,路面變寬了,分成人行道與車馬道兩邊,兩旁店面也多了起來,宛如洋館(注34)的煉瓦建築随處可見。他們走進城鎮中心,馬車與人力車發出嘈雜聲音追過板車,此時泥水被激起,濺到他們身上,很不愉快。但即使沒有泥水濺起,亮一郎與德馬的膝蓋以下也早已沾滿了泥,變得黑漆漆的。
早上看着天空時還打從心底覺得放晴真好,如今卻希望出現一些雲。只要一低頭,汗水就如同瀑布般滴滴答答落下。德馬笑說人類還真是任性,實現了一個願望,又會生出另一個願望。
「咦?這不是佐竹老師嗎?」
從人行道那邊出聲招呼的,是一位姓原的學生,他之前跟的助教已有妻子,卻抛棄工作與家庭與人私奔,所以如今由亮一郎照看他。
原穿着薩摩木屐(注35)發出喀咚喀咚聲走過來,擡起帽檐:
「德馬先生也在……是要搬家嗎?」
直到家裏欠債為止,亮一郎都聘有女傭,所以德馬沒做過這方面的工作。他經常應亮一郎要求到大學幫忙采集植物或整理标本,所以與原也曾謀面。
在陽光照射下,原的臉看起來相當黑,本來以為是被曬黑的,卻見他顴骨突起、眼窩凹陷,眼之前見面時相比消瘦了許多。
「對啊,因為在大學附近找到了不錯的房子。」
亮一郎用襯衫袖口擦拭額頭浮現的汗珠。即使放假,亮一郎也穿着西式服裝,而非和服。
「這真是太好了,您之前一直說住得離大學太遠,很不方便呢。」
原一邊說着,一邊把用包袱巾裹住的布包抱在胸前,有點不太自然地低下頭去。
「我是很想幫忙,但有急事在身……」
「哦哦,那倒不用,行李只有這些而已。前一次搬家的時候,因為家裏太小,标本跟書都已經搬到大學去了。」
不知是否因為無法幫忙而有點尴尬,原說「那我告辭了」并微微點頭行禮後,就慌慌張張地小跑步消失了。
「原先生是哪裏不舒服嗎?」
聽到對方問,亮一郎把拇指放在下巴小聲嘟哝:「嗯——」
「你也這樣想嗎?他看起來似乎瘦了很多,但他自己似乎沒發覺。我曾經叫他去給醫生檢查看看,他卻沒聽我的。」
「而且他的臉色很難看,我好擔心。」
亮一郎用拇指指着自己的胸口:
「因為這兒的病無藥可醫啊。」
「他的心髒不好嗎?」
亮一郎低低說了聲「笨」,然後嘆氣說:「原同學迷上了一個女人,是因為得了相思病才這樣啦。」
到了大馬路盡頭後,兩人在轉角轉彎。走到後巷入口時,亮一郎停下腳步。
「看到了,就在那兒。」
順着他指的方向,可以看到一棟煉瓦建造的漂亮長屋,比起和服,亮一郎更喜歡西式服裝,這很像是他會喜歡的居所。以煉瓦堆砌建成的房子,看起來比木造房屋牢固許多。一棟裏頭有五戶人家,每一家占的幅面都很寬,沒有局促感,裏頭應該也很大吧,沒有長屋獨特的嘈雜,而是優雅閑靜地矗立着。光看建築,會陷入仿佛迷途來到異國的錯覺,但正從大門出入的是位梳起發髻、身穿和服的女子。
「這是兩層樓建築嗎?」
「沒錯,樓下是廚房與一間房間,樓上還有兩間房間。我們家是從右邊數來第二家。」
德馬不敢相信這長屋的租金竟然與從前住的房子一樣。
「以前似乎是一對外國夫妻住在這兒,留下來的家具我們好像可以直接使用。」
亮一郎滿臉得意地說「快把行李搬進去,稍微休息一下吧」,然後使勁拉動板車。但德馬一來到家門前,就覺得好像被冰冷的手輕輕撫過似的,背上寒毛直豎。他想着「不會吧」,并将視線投向這戶的窗子,卻吓了一大跳,只見一樓玻璃窗的另一頭……有個棕發的外國女子正朝這兒凝視着。
她的模樣并非世間人物。他又忖:「難道……」擡頭看二樓,看到上面的窗子裏也有妖怪。雖然隔壁人家好像也有妖怪,但沒有自己家這麽密集。定睛細看,五戶人家明明構造相同,只有自家那戶氣氛黑暗,陰沉地籠罩着朦胧霧氣。
世界上有很多妖物或精怪,只是不為肉眼所見。長屋裏雖然也很多,卻不會對人類造成危害,最多有時會現身吓人,舔拭塵垢(注36),掀翻鍋蓋等而已。但那間房子的幽靈不同,他感到強烈的怨念。
「對了,這裏也有個小小的庭院哦,似乎原本是造給外國的專門人士用的。長屋裏有庭院,這安排還真風雅。」
亮一郎雖說是因為有教授從中關說,但租金之所以便宜似乎是別有緣由。光看一眼,就能明白這些精怪妖物之屬相當厲害,如果有它們在,住在裏頭的人應該夜夜不能安眠吧?身體不但會變差、一個弄不好說不定還會被附身。什麽地方不好租,偏偏租到這種不幹淨的房子……德馬低頭,輕輕嘆了口氣。
亮一郎與德馬不同,感覺不到妖物或精怪的氣息。說普通是很普通沒錯,但亮一郎的遲鈍不但非比尋常,說來還非常容易被不屬于這世界的東西附身。
他年幼時也曾經被附身,幾乎送命。想想,說不定亮一郎的壽命在那時就該盡了,但亮一郎的母親與德馬一樣「看得到」那些東西,她拿自己的命來換回亮一郎,保住他的一條小命。
德馬不止看得見,還把鬼養在身體裏。綠色的鬼由德馬的右手掌進出,随德馬的意志行動。那鬼雖是從德馬的身體裏出來,與他的性格卻大相迳庭,相當慵懶,常常一下就抱怨「真麻煩啊」。
德馬把鬼取名「桑葉」。桑葉一開始像老鼠般小,卻也會慢慢長大,于今已經如貓般大了。桑葉的糧食是比自己弱小的妖物或精怪,常大快朵頤,他也讓桑葉吃了很多附在亮一郎身上的精怪等等。相反的,若是碰到強大的怪物,便有可能變成對方的糧食,桑葉就會趕忙縮進德馬的手中。
亮一郎将板車停在房子前面後,從口袋中取山房子鑰匙,抓住德馬的手腕說「帶你去裏頭看看」。站在窗邊的外國女子雙臂伸得長長的,如蛇頸妖一般穿過玻璃,分別拉住對面亮一郎的左右手臂,亮一郎卻沒有發覺自己想快點進到屋子裏的心情,有一半是受到這女子的控制。
「一路走到這兒,我有點累了,先到樹蔭下休息一會兒好嗎?」
他拉住亮一郎襯衫袖子,微微低頭請求。于是亮一郎輕撫德馬的頭:
「說得也是,一路走過來都沒停呢。」
情人作勢環住德馬的肩膀,帶他到樹蔭處坐下,關切地說:「還好嗎?」「累了嗎?」雖然亮一郎個性急躁,某些方面又有點不解世事,但很溫柔。自從有了肌膚之親後,他覺得亮一郎變得更任性,卻也更溫柔了。
「把頭枕在我腿上吧。」
雖然沒有累到這種程度——畢竟說累是為了不要進到那個家裏去而找的借口——如今卻又不能坦承自己在說謊。周圍也沒有人影,他就順着亮一郎指尖的引導,把頭放在對方的大腿上,枕在喜歡的男人大腿上真是舒服極了。
「能讓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