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章節
」
德馬擡頭。有點肮髒的模樣看起來明明很邋遢,亮一郎還是覺得他好可愛。
「我已不再需要紙筆了。」
對方的聲音細如蚊蚋。亮一郎打從小時候就沒聽過德馬的「聲音」,如今聽到對方出聲,讓他吓得幾乎跳起來。
「你、你的聲音……」
「我已經能說話了。不過因為實在太久沒說,還有些不順。」
德馬的聲音低低的,而且微帶沙啞。
「你是什麽時候開始可以說話的?」
德馬回答「被捕的那天聲音就回來了」。
「聲音回來是怎麽回事?」
「因為曾與沼神立下誓約,我的聲音被它奪走,作為誓約證明。但如今誓約已被履行,沼神便将聲音還給了我。」
「沼神?那是什麽?」
德馬低垂眼眸。
「對方是個妖怪,住在亮一郎少爺的親生母親喪命的沼澤裏。」
聽到「喪命」這個字眼,亮一郎的指尖微微一動。
「您說不定無法相信吧……二十年前,亮一郎少爺的母親拜托沼神拯救生病的亮一郎少爺一命,自己卻取而代之付出生命。因為我曾與沼神立下誓約,直到今日才得以說出真相,真是對您過意不去。」
德馬将前額碰上牢房的地面。亮一郎将緊握的拳頭放在大腿上,指尖微微顫抖。
「……母親不是離家出走的嗎?」
德馬搖頭。
「每當我看見亮一郎少爺因思念母親而哭泣,心就好痛。想到若能告訴您真相,對您該是多大的安慰,便覺得保持沉默真是痛苦。」
驚訝與困惑交織,亮一郎說不出話。他還沒有從德馬已能說話的沖擊中平複,又得知母親離家的真相——明白母親是為了求回自己的性命才離去的,一時不知該說什麽才好。雖然高興,卻又悲傷;雖然感激,卻又不甘心。
亮一郎覺得自己說不定沒資格當人。母親被吃掉送了命,自己才得以活下來,卻怨恨母親抛棄自己。知道事實後,當然應該感謝母親……不,不僅感謝,同時也有被母親所愛的安心感。即使如此,他更在意眼前無力垂頭的男子。
不意間,德馬從口中吐出一樣東西。他把落在地上的那東西撿起來,用和服衣擺仔細擦拭。
「能否借您的手一用。」
亮一郎伸出右手後,白皙的手便從格子之間伸出來,在亮一郎的掌上放了個東西。
德馬遞給他的是個薄薄的白色東西,他起初以為是貝殼的破片。
「被警察抓到的時候,身上的東西都被拿走了,除了放在嘴裏以外無處可藏。」
「這是什麽?」
「是您母親的指甲,好不容易得來的遺物,請您收着。」
自亮一郎來到牢房起,德馬這才首度展露笑顏。
「本以為會如同戟葉蓼的花般帶有些許顏色,但光這樣看它,還真出乎意料地白啊。」
亮一郎将母親的指甲放進上衣口袋,然後用力抓住從格子裏伸出來的手。
「你把牛藏到哪裏了?」
似乎在害怕突然生氣的亮一郎,德馬顫抖着身體。
「你把偷來的牛帶到哪兒去了?如果把牛歸還,會從寬量刑。我也會拜托有力人士……」
「我無法歸還牛。」
德馬以顫抖的聲音斷然表示。
「無法歸還是什麽意思?你不可能殺了它們然後吃掉吧!還是把它們賣到哪裏去了?」
「牛死了,所以無法歸還……我也不是只有今年才偷,每年将曲祭中供神靈寄宿的牛只從神社境內偷走的人就是我。」
德馬沒有将視線從亮一郎身上轉開。
「我與沼神約定,每年都必須向祂獻上一頭牛作為供品……因為自己無力準備,所以就用偷的。」
亮一郎正要脫口而出:怎麽可能……此時他想起每年逢曲祭時節德馬就會回鄉。
「我非常清楚自己做了壞事。」
即使聽到對方坦承,亮一郎也不願相信。
「胡說!你再怎麽厲害,也不可能每年都瞞着大家把牛從神社境內偷走啊。」
德馬低垂眼眸。
「對人類來說的确不可能,但我可以驅使小鬼。每年我都派遣小鬼偷牛,把牛帶到山腳下,而今年我牽着命小鬼偷來的牛走在山裏的時候,被燒炭人看到了。」
德馬趁亮一郎不注意,把手自亮一郎的指尖拔出來。然後退到對方手不能及的牢房裏頭。
「我之前也告訴過您,我把小鬼養在身體裏,小鬼便成為我的手下,不論好事壞事,我都可以随意驅使它們去做。」
德馬話說到這兒就打住,他俯下身去:
「我被逮補是好事。像我這種壞到骨子裏的人,還是關進牢裏比較好。也請亮一郎少爺忘了我,幸福地過日子吧。」
「我不接受!」
亮一郎砰地敲打着格子。
「我怎麽能接受!我搞不懂為什麽。祈求救我一命的明明是母親,你又為什麽必須奉獻牛只給什麽沼神?你跟那個怪物到底做了什麽約定?」
對方沒有回答,沉默持續良久,對方總算低低開口說話:
「我第一次偷牛的時候才七歲,覺得偷竊的行為很恐怖,良心也受苛責。好一陣子都無法直視別人的臉。但每年每年重複同樣的事情,我的罪惡感也漸漸淡薄了。自從出現『趕牛』儀式後,大家都為牛不見而感到開心,所以我也不再認為偷牛有那麽地『罪孽深重』。不能後悔、不能喊停,也不能尋死的我,很害怕自己的心在這過程中是不是會被身體裏的鬼吃掉。」
自白仍繼續着。
「我認為自己被捕是佛祖大發慈悲,他覺得不能放着我這種人不管,便讓我進了牢房。我想要快點消失……想要跟身體裏的鬼一起消失。」
德馬擡起頭。
「原本唯一的遺憾是無法将您母親的遺物交給您。不過這下我便了無牽挂了。」
德馬跪坐并以兩手指尖并攏貼地,深深低下頭去。
「沒想到您會來見我……最後能見到您的面,我很高興。佐竹家的人為我母親操辦了葬禮,我卻做出背信忘義之事,請您代為轉達我的歉意。」
亮一郎總算明白對方一心求死,同時也想:「就算拼了命也不讓你死。」
「這樣下定論還太早,你重新想想。」
德馬定睛凝視亮一郎之後,綻開一抹笑容:
「請您忘了我吧。大恩大德無以為報,對您深感抱歉。」
「德馬!德馬!」
德馬靠在與格子相反方向的牆壁上,背向亮一郎。面對德馬顯示堅定決心的背影,亮一郎無計可施。他低下頭去,牙關緊咬。
「德馬。」
從喉嚨嘶絞出的聲音,仿佛聽得見他的悲傷。
「德馬,我求你,最後一次就好,能不能再握一次我的手?」
他覺得德馬似乎在搖頭。
「這樣我怎麽能甘願、怎麽能甘願啊。」
求求你……說着說着,亮一郎跪下了,兀自重複說着「求求你」。此時,他聽到聲音響起,近在身畔。
「請擡起頭來,您可不能為了我這種人低聲下氣。」
白皙的手從格子中伸出來。亮一郎飛快抓住他的手臂,用力拉向自己。德馬的身體「砰」地撞上格子,他便趁德馬接近時從格子的空隙間揍了德馬的肚子好幾拳。德馬一開始發出「嗚」的呻吟,最後無力地縮成一團倒下。
确定德馬不再動彈之後,亮一郎跑到走廊上。打開門,負責監視的警員在外頭等着,他便裝出慌張的樣子告訴他「我來見的那個犯人好像死掉了」。
「他似乎在身上藏了毒藥,你能不能來确認一下他是不是死了?」
負責監視的警員慌忙從櫃子裏取出鑰匙,進入監獄之中。警員在德馬的牢房面前站定時,亮一郎便從背後抓住他的頭「锵」地往格子撞去,警員受到意外的一擊,腳步踉跄,亮一郎便抓住警員的腿,讓他跌在地上。即使跨坐在他身上,那人也沒有抵抗,不知是否由于頭部受到太嚴重的撞擊而失去意識,他的嘴巴張得大大的,還翻出白眼。
他搶走警員手中拿着的鑰匙,打開德馬牢房的鎖,把翻白眼的警員拖進牢裏,剝下他的制服,接下來替全身無力的德馬脫掉和服——看到他沒穿兜裆布很驚訝,卻無暇追究此事——然後給他穿上警員的制服、鞋子與帽子,把他拖到走廊上。最後,他給赤裸的警員穿上德馬的和服,讓他躺在牢房一角,再給他蓋上發馊般酸臭的被子。
牢門再度鎖上。他抱起穿着警員制服的德馬,發現他輕得不像男人。
亮一郎把鑰匙照原樣放回櫃子,然後抱着德馬大大方方地走着。走到走廊上時,年長的警員從對面走過來,亮一郎用帽子遮住德馬的臉,裝出慌張的樣子跑向年長的警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