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章節
老家的土地,想叔父,想德馬,想學問。亮一郎無論如何也無法放下叔父與他的家人不管。
他對叔父說自己願意娶足立的女兒,接着讨論到「如此一來,先作個約定也好」,便與叔父一同去了足立家。總之先定婚約,婚禮則等到來年夏天,亮一郎雙親過世周年後再舉行。
從足立家回來時,已是傍晚時分,叔母似乎已聽說與足立之女定下婚約之事,晚餐端上了較為豐盛的菜肴。
「接連的不幸雖然讓人沮喪,但也是有好事發生的啊。」
叔母這樣說,叔父也非常高興,向亮一郎勸酒,因為不好拒絕,他便喝了一點。叔母也向德馬勸酒,但德馬也只沾了一口,幾乎沒喝。
回到房間裏,亮一郎把德馬叫來身邊,與他相對正座。關于婚約一事,亮一郎至今還沒有對德馬提過一字半句,所以德馬無疑是在剛剛的晚餐桌上得知一切的。
「我與足立之女定下婚約了。」
德馬深深行禮,以手指在榻榻米上寫下『恭喜您訂婚』。
「明年夏天舉行婚禮。雖然結婚,生活卻與以往沒有兩樣。我會繼續在大學裏作學問,你也就跟過去一樣,在我手底下做事吧。」
德馬默默地聽着他的話。足立答應提供生活援助,因此,關于繼續雇用德馬一事,亮一郎便不用擔心金錢問題了。對亮一郎來說,這是妥協之下做出的結論,結婚是出于迫不得已,其中也有對叔父的道義責任,但只有德馬他無法放棄。
『對亮一郎少爺有一事相求。』
德馬将指尖并攏放在榻榻米上行禮,亮一郎心中騷動不安。
『希望您準許我辭職。』
寫完這話之後,德馬擡頭。
「為什麽要說這種話?」
以前,德馬請辭時會說『因為想照顧母親』,但他母親如今也已過世,沒了家人的德馬應該無處可去才是。
『我想留在此地,為母親守墓。』
亮一郎牙關緊咬。
「你想守着墳墓過一輩子嗎?」
德馬點頭。
「我不是不明白你的心情,可是我很需要你,你也有工作……就是擔任我的助手。」
德馬先是低垂眼眸,再擡起頭時,他笑了。
『就算沒有我,亮一郎少爺也沒問題的。』
他這樣寫。
「但是……」
『我離開會比較好。』
「可是啊……」
亮一郎還在思索該怎麽說才能留住對方,然而對方接下來寫的話震撼了他。
『是時候該……』
手指停了一下。
『是時候該放我自由了吧。』
看了這話,亮一郎才總算發覺……不,是被點醒自己有多任性。
他沒有束縛住年長男子不放的自覺。過去他都認為對方待在自己身邊是理所當然的,因為德馬不會說話,因為自己付他薪水,很多事情都被掩蓋,亮一郎看不見。
亮一郎咬着唇,德馬便在這樣的亮一郎面前再度并攏雙手指尖貼地,低下頭去。
半夜剛過,亮一郎聽見某個「喀噠」的聲音。黑暗之中仍舊依稀可見德馬拉開紙門,亮一郎懷疑他莫非是要離家,慌忙跳起來,德馬也受到驚吓般回頭。
他穿着浴衣,手上什麽都沒拿。若是要離家,應該必須有所準備,手上也不會空無一物。
「是要去廁所嗎?」
德馬凝視了他好一會兒,終于慢慢點頭。在這種時間,應該不會有其他原因才是。
亮一郎喃喃說「是嗎」,便再度躺下。但即使躺着了,一時半刻也睡不着,此時的他開始擔心德馬為何遲遲不歸。
他走出房間,到廁所去看,德馬卻不在那兒,在院子裏繞了一圈也沒看到人。發現後面的便門開着,他便飛奔到外頭,卻因為天色太暗而什麽都看不到。亮一郎靠着微弱的月光走在漆黑的路上,直到橋頭,但沒有人與他擦身而過。
回到叔父家後,德馬依舊沒有回來,隔壁的被窩已經完全冷了。亮一郎盤坐在被窩上等德馬回來,但一直等到早上,德馬還是沒有回家。
那天,叔母在飯桌上表示「山神已經收下奉獻給神社的牛」。用早餐期間,律子躁動不安地問:「德馬怎麽了?」連亮一郎自己都不知道,自然不可能回答得出來,于是不高興地回答「不知道」。
用完餐之後,他便在家附近走來走去尋找德馬。過了中午,找累了的他回到叔父家,家中卻一片鬧哄哄的。
律子蹲在庭院一隅哭泣。
「怎麽了?」
問了她也不回答,于是亮一郎從沿廊大聲呼喚叔父。叔父來到他身邊,臉色蒼白地重複說了兩次「不、不、不得了了,發生不得了的大事了」。不知是否因為情緒激動,他的話說得不清不楚。
「德馬犯下不得了的事了。」
聽到「德馬」二字,亮一郎的眼睛睜得大大的。
「德馬怎麽了?」
「他什麽事不好做,偏要去偷神靈寄宿的牛。好像是他拉着牛走在山路上的時候剛好被燒炭人看到,燒炭人去報警的。」
「怎麽會……」
「似乎是下山時被抓的,剛剛警察才到家裏來。」
叔父無法冷靜下來,在和室裏走來走去。
「本以為那家夥很聽話的,真是出人意料啊。我本來覺得他身上沒錢很可憐,便連他母親的葬禮都操辦了,不料他竟恩将仇報,讓佐竹家蒙羞。」
「這其中一定有什麽原因。」
「他偷人家的東西耶,會有什麽理由啊?」
叔父揮舞雙手,情緒激動。
「如果因此讓你的婚事告吹,佐竹家也完了。那家夥真令人想不到啊,雇用他這麽多年,對待他就像家人一樣,他居然忘恩負義,做出這樣出格的事情。」
亮一郎轉過身去。
「你去哪兒?」
叔父尖銳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我去找警察,若沒直接跟德馬說到話,我無法接受。」
「不要再給家裏的醜事火上添油了!德馬從今天起就被解雇,與佐竹家沒有任何關系!」
亮一郎不理背後的怒吼聲,往外頭沖去。他跑進派出所,表示想與德馬會面,卻因德馬正在接受調查,不但不能會面,連帶話給他都不行。隔天、再隔天得到的答案都一樣,不管亮一郎再怎麽懇求拜托,都見不到德馬。
德馬被捕第七天,亮一郎才與他說上話,這是因為足立與典獄長有過交情才有的特別九月初,亮一郎在負責監視的警員(注29)帶領下進入監獄,他第一次看到牢房,微暗、陰濕,充滿污物的臭味。在長長的走廊上走到大約中段處後,負責監視的警員停下腳步。
「這裏。」
他指着的是約一疊大小的單人牢房,在粗木條嵌成的格子後頭,有個人背向通道蜷縮着背。見慣的白色浴衣,似乎曾在泥土裏拖來拖去,有些髒污。
「田中德馬。」
被負責監視的警員叫到名字,他緩慢地轉過身來,死魚般的眼睛在認出亮一郎的同時睜得大大的。
「有人來見你。」
警員毫無感情的聲音響起,德馬低下頭去。亮一郎跪在格子前朝德馬招手說「來我這裏」,但不管等多久,德馬就是不過來,亮一郎煩躁地怒吼:「叫你過來沒聽到嗎?」房間裏頭的身體這才顫抖了一下,一點一點慢慢挪到格子旁邊。
亮一郎擡頭看向旁邊的警員,請求「能不能讓我們倆單獨說說話」。聞言,警員的眉頭皺攏在一起,堅定地拒絕說「原則上會面必須在監視之下進行,不可以」。負責監視的警員很年輕,亮一郎便說「借一步說話」,把警員叫到走廊一角。
亮一郎悄悄往警員的制服口袋裏塞了些錢,低聲說:
「一下子就好。讓我們倆單獨說說話。若錯過這機會,恐怕好幾年都見不到面了。」
警員喃喃道:「可是……」看看塞進來的錢又看看亮一郎的臉。
「就只是說說話而已。我在進來這兒之前接受過檢查,沒帶任何危險物品,真的只是說說話而已。」
警員猶豫着,最後叮咛他:「絕對不可似告訴上面的人……」之後出了監獄。亮一郎立刻跑到德馬的牢房前,看到他的頭無力地低垂在格子前。男子本來就細瘦,如今更是瘦得過分,令他擔心。
「你有好好吃飯嗎?」
德馬宛如顫抖般點頭。
「雖然想給你送點東西,但他們說不能帶任何東西進來,連紙跟鉛筆都被拿走了。」
德馬一直低着頭,手指也不動。
「為什麽要做這麽愚蠢的事?如果想要牛,告訴我,我買給你就是了,為什麽偏要去偷神靈寄宿的牛……」
德馬沉默不語。亮一郎把自己的右手伸進格子裏。
「我認為你不會毫無理由就做出這種事,你把原因寫在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