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章節
本植物圖鑒》的工作,有意讓你負責其中的禾本科(注24),怎麽樣呢?」
禾本科……也就是白茅(注25)、野燕麥(注26)等亮一郎喜歡,也正在采集、辨識的野草。當他毫無異議地回答「我很願意」的時候,有人慌忙敲響副教授室的門。
「抱歉,請問佐竹老師在裏面嗎?」
原的聲音從門的另一邊傳來,上川擡頭看亮一郎,微微歪頭疑惑。
「我們正在談話呢,是有急事吧?」
還沒允許對方進來,門就開了。原臉色蒼白、慌慌張張、粗手粗腳地沖進來。
「佐竹老師,不好了!您的老家……」
原沒有把話說完,就把電報塞給亮一郎。亮一郎閱讀皺掉的紙面,臉上一點一點明顯失去血色。
「佐竹,發生什麽事了?」
上川也擔心地問。但回答問題的不是被問的人,而是原。
「他老家失火,母親與弟弟過世了,父親也命在旦夕……」
「這可不得了。」上川說着站起身,撇下一徑呆站着的亮一郎,叫學生安排人力車、打聽火車時刻;顧慮到事出突然,身上的錢應該不夠,還為他準備了些許金錢。
「老師,請您振作些。」
亮一郎全身無力地坐在副教授室的沙發上,原用力搖晃他的肩膀。
「佐竹,你快去。現在出門的話,還趕得上下午三點的火車。
聽到上川的聲音,亮一郎總算回神了一半。
「德馬他……」
不知是否聲音太小聽不見,原回問:「什麽事?」
「我不能一個人回去,必須帶德馬一起。他的母親好像也過世了。」
「德馬先生人在助教室,把電報拿來大學的就是他……」
亮一郎從沙發上站起來,飛奔出副教授室,撥開學生,打開助教室的門。
德馬站在窗邊,慢慢轉過身來,臉色雖然蒼白,從他的眼裏卻看不到如自己這樣大的震撼。
「……回去吧。」
聽到他這樣說,德馬慢慢點頭。
回到鄉下家的車站,是在收到電報隔天下午七點。雖然他們先趕去醫院,但父親已經斷氣了。
遺體送到叔父家中,因為家被燒掉,無處停放。約十二疊大的房間裏已先停放了繼母、弟弟,以及沒有其他親戚的德馬之母。守靈那夜來的人非常多,不知是否因為家中是歷史悠久的造酒屋,父親的人面相當廣。
對來的人道謝,又送他們走,同樣的事情一再重複,幾乎讓他麻木,連好好感受悲傷的時間都沒有。
葬禮結束後,他才總算能一個人獨處。鄉下習慣在死者下葬後請客人來吃飯,亮一郎打過招呼之後就離開筵席,悄悄去看燒掉的老家。大大的房子已不成樣子,只有燒爛的黑色柱子、變成黑炭的樹籬還寂寥地殘留着以前依稀的痕跡。
繞着家周圍走了一圈,然後踏進家中,焦臭味更強了。「啪啦」一聲傳來,他往下一看,變黑的飯碗碎裂在腳邊。
日暮西山時,他回到叔父家,筵席還沒結束。亮一郎只向遠道而來的親戚們致謝,便躲進最西邊的房間裏。這是一個六疊大的房間,叔父将這兒撥給他休息。
德馬在房間裏,端正地跪坐在窗邊,望着外頭。叔父的房子沒那麽大,亮一郎與德馬睡同一間房。
應該是察覺到動靜,德馬回頭,直直看着他。亮一郎仿佛要忽視對方的視線般,無言地走到房間一隅,盤腿而坐。回鄉路上,亮一郎一句話都沒說,即使到了叔父家,他記得除葬禮程序之外,自己沒說過其他的話。
他想:德馬自始至終都很冷靜。從出大學起,他的手裏就拿着大包包,裏頭有亮一郎的喪服及少許換洗衣物,表示他看了電報之後,馬上就準備了這些東西,跟內心受震撼,只是呆坐當場的自己不同。
涼涼的風從打開的窗子吹進來。亮一郎不再盤腿,改抱膝而坐,聽見為死者送行的筵席聲響混雜在蟲鳴中,自遠處傳來。榻榻米發出窸窣的傾軋聲,紙門打開了。亮一郎感到腳步聲遠去,只剩他獨自一人,有種無可抵禦的孤獨。他抱着頭,蜷縮起來。
紙門再度開啓,因為事出突然,亮一郎半反射性地擡頭,看見德馬正俯視着自己,他覺得恐怖。
德馬在他身旁跪坐下來,用手裏拿着的團扇揚起亮一郎的臉。搧了兩三次之後,他把指尖點在榻榻米上寫字。
『您累了吧?請躺下來稍事休息。』
指尖沒停,繼續寫着。
『我會一直給您打扇,直到您睡着。』
他不禁握住在榻榻米上畫動的白皙指尖。
「你不難過嗎?」
德馬定睛凝視亮一郎。
「你不恨我嗎?」
德馬什麽也沒說……不,是說不出來,他的話語如今握在亮一郎的手中。
「如果我沒那麽固執,而是在你提出辭職請求時馬上讓你回家,說不定就不會讓你放母親一個人去世了。」
後悔之情滿溢。
「抱歉。」
他用力握着對方的手指,就這樣把額頭貼上榻榻米。
「請你……請你原諒我。」
亮一郎顫抖着,嘶絞出聲音。
「原諒我。」
他感到有人在撫摸他的頭,輕而溫柔地撫摸着,有種宛如回到孩提時代的感覺。他擡起頭,德馬用雙手按住亮一郎的眼角。小時候的他尋找母親卻遍尋不着,因而哭泣時,德馬一定會按住亮一郎的眼角,試圖止住他奪眶而出的淚水。
「我才沒哭呢。」
說話的同時,眼淚一滴滴落下,連他自己都吓一跳。
「我……」
即使閉上眼睛,淚水還是流了下來。感到對方再度撫摸他的頭,他便确定對方已經原諒了自己。松了一口氣的同時,腦中閃過某個想法。
亮一郎抱住德馬的大腿哭了,沒有發出聲音,只是哭着。亮一郎覺得,到如今終于可以為死去的家人哭一場了。
他在并排鋪好的被窩上用雙手撐着下巴說話,德馬在榻榻米上寫字。問德馬為什麽不用鉛筆,德馬的手指便在油燈的微光中戛然而止。他想起是因為自己情緒激動,把筆丢進了池子裏。雖然應該買了一些備用的,不過德馬看似也沒把它們帶回來。
「我再給你買新的。」
他說了之後,感覺白皙的面容微微笑了一下。
黎明過去,葬禮的客人也回去了。即使周圍安靜下來,亮一郎也無法入睡,一再輾轉反側。月光之中,他以單手撐住下巴,半夢半醒地凝視着用團扇給自己搧風的男子。
「父親、母親,還有弟弟都死了。」
亮一郎輕聲說道,宛如自言自語。
「家也好人也好,都意外地脆弱啊……」
德馬沒有停下搧風的手,靜靜聽他說話。
「不知為何,好像我總是最後被留下來的那個。」
亮一郎看着沉默的男子。
「在你看得到的怪物當中,有沒有被它附身就會長命的呢?」
團扇停了下來。
「如果有那種怪物,你就把它抓起來,養着它,這樣至少可以讓你不要比我先死。」
亮一郎膝行靠近德馬,把頭放在他的大腿上。德馬用手指撥開亮一郎因汗濕而貼在額上的劉海。
「別比我先死。」
亮一郎重複說道,并閉上眼睛,保持這樣,不知不覺便沉入夢鄉。
醒來一看,自己宛如與德馬疊在一起似地睡着了。即使躺的姿勢亂七八糟,德馬依舊用雙手把亮一郎的頭輕輕抱在懷中。
他開心得大清早就哭了一陣子,然後在心中重複了無數次「心愛的人……我心愛的人……」
雙親與弟弟做完頭七的隔天,叔父告訴亮一郎有話要談。吃過午餐後,他在起居室與叔父隔着矮桌相對而坐。叔父的二女兒——七歲的律子剛剛還在院子裏玩球,但叔父給德馬一些錢,要他買糖給律子吃,讓他們到外頭去了。
「葬禮什麽的雖然吵嚷,不過總算是塵埃落定了。」
叔父感慨良深地說,亮一郎深深低下頭:
「真的受叔父多方照顧了。」
叔父用手指撚着下巴的山羊胡說:哪裏哪裏……
「話說大學那邊怎樣了?」
「老樣子,只是用顯微鏡看着花花草草罷了。」
叔父吞吞吐吐地說:「做學問嘛,不就是這樣子嗎」。
「話說,我想跟你談談佐竹家的財産……」
他之前就想過,對方大概就是要跟他談這方面的事情。
「其實,剩下的錢也算不上什麽財産了,欠債還比較多。最近幾年,酒屋的生意不好,哥哥便試圖設法,想新開一間日用品店,于是向人借錢蓋店面,沒想到快要蓋好的時候就失火了。」
他第一次聽說家裏生意不好,吓了一跳。亮一郎雖然從進大學起就支領薪水,卻因為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