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章節
的距離。他無法接受那個表示「就算看得到也無計可施」的德馬,也很清楚自己器量狹小,所以加倍焦躁煩悶。
亮一郎明白,人生中不可能只有好事,連自己所屬的組織中也會發生各執己見的争端,這點他能接受,但只有德馬,亮一郎希望他與人類特有的鮮活現實感無緣。說得單純點,只有德馬,亮一郎希望他是純粹的,希望他一如身穿的白色和服,不染一絲塵埃。即使亮一郎知道不可能有這種人存在,依舊期望如此。
後來亮一郎出去采集植物時就只帶上原了,持續兩、三次後,原問他「最近德馬先生沒有跟我們一起來采集了啊」。
「他在家有些事要做,我便沒帶他來。」
聽亮一郎随便回答後,原只說「這樣呀」便沒再追根究底下去了。聽人問起德馬,亮一郎心中懸而未解的心結越來越大,然後心思就漸漸從眼前的花草上飄走了。
「原同學、原同學。」
聽到亮一郎叫,原本待在遠處河邊的原慌忙跑過來。
「老師,什麽事?」
「呃……那個……」
是亮一郎自己叫人的,卻詞窮住了嘴,便對原說「休息一下吧」,然後叫原一起到樹蔭下。雖然在陰影下乘着涼的他相當迷惘,不知該不該說,不過終究還是說出了口。
「在原同學眼中,德馬是什麽樣的人呢?」
原轉過來,歪頭思考。
「德馬先生嗎?」
「嗯。」
原便低語:「是個很漂亮的人呢……」
「就男性來說,他漂亮得太過頭了。連我都覺得,要是生來有他那副長相,異性緣想必源源不絕吧。但德馬先生說話不方便,實在讓我忍不住想起『甘瓜蒂苦,天下無全美』的諺語。」
「我不是問他的外表,而是他的內在如何。」
亮一郎追問,原面露困惑。
「關于這部分,比起我,老師不是應該更清楚嗎?」
「如果我清楚,就不會問你這種問題了。」
原聽了後似乎感到很有趣,笑了:
「我只在采集植物、整理标本時見到德馬先生,也幾乎沒有交談過,除了外表可見的部分,其他我都不清楚啊。」
原的意見很合理,亮一郎再度陷入沉默。
「您與德馬先生吵架了,是嗎?」
聽亮一郎含混地低喃「唔唔……」,原再度笑了:
「我覺得德馬先生對老師非常尊敬、全心追随。」
「尊敬追随?」
「很難用言語表達。我想,老師有多重視德馬先生,德馬先生就有多尊敬、多願意追随您,不是嗎?」
他尊敬、全心追随我……聽原這麽說,亮一郎覺得心中的陰霾至少放晴了一些。
日暮時分回到家中,德馬來到玄關迎接。将采集筒交給德馬、脫掉鞋子走上走廊、在和室的榻楊米上歇息後,不一會兒晚飯就準備好了。
用完晚餐,德馬向亮一郎遞出紙片,上面寫着『有話想好好跟您談』。亮一郎一面心想:「什麽事呢?」一面前往和室,與德馬隔着桌子兩相對坐。
但話匣子一直無法打開,即使亮一郎問他:「什麽事?」他也一徑低着頭。沿廊傳來吱吱蟲鳴。亮一郎雖然在意對方要跟自己談什麽,卻也不想強迫他說,于是留下一句「等你想講了再叫我」,然後來到沿廊上。在那兒乘了好一會兒涼之後,德馬終于來到他身邊。雖然接到對方遞來的紙片,沿廊卻太暗了看不淆楚。亮一郎便朝向放有油燈的室內打開紙片。
『很久之前我就考慮過,想回鄉下孝敬母親。住鄉下的母親年紀大了,放她一人過活讓我越來越擔心,畢竟我沒有其他兄弟姊妹。雖然這樣對照顧我的亮一郎少爺非常過意不去……』
看完之後他擡頭。四目相對後,德馬深深低下頭。
「這、這是什麽……」
亮一郎抓着紙片的指尖微微顫抖。
「我在問你這是什麽!」
聽到對方怒吼,德馬微微閉了閉眼,然後再度在紙片上寫下:
『若能容我辭去此處的工作,小人将倍感萬幸。』
亮一郎指尖的顫抖停住了,但他胸中開始轟轟地刮起暴風。
「辭了這兒要做什麽?」
德馬寫下『回鄉工作』。
「工作什麽啊?你又不能說話,就算回到那種鄉下地方,憑你能有什麽像樣工作可做?」
即使看到對方悲傷的眼眸,亮一郎也沒停下口中粗暴的話語。
「像你這樣身上附着怪物的人,誰會特意雇用你啊?」
男人只是一直低頭垂眼,他用力掄起男人的胸前衣襟。
「你就這麽讨厭我嗎?」
他直直盯着德馬的眼睛。
「我在問你是不是讨厭我,讨厭到甚至不想待在我身邊!」
即使對方左右搖頭,亮一郎還是不能理解他這動作的意思。他粗暴地丢開德馬,把他遞來的紙片捏成一團,丢到他白晰的臉上。
「如果你這麽想回鄉下就回去!忘恩負義的東西!」
亮一郎朝德馬怒吼。站起身後,他看到德馬又在紙片上寫些什麽,于是搶走紙與鉛筆,丢向庭院,不知是否掉進池子裏,傳來「噗通」的水聲。亮一郎留下表情茫然看着庭院的德馬,來到鋪好被窩的房間裏,衣服也沒脫就鑽進被子裏。
正滿肚子煩躁睡不着時,紙門另一邊傳來婆婆詢問的聲音:「老爺,要洗澡嗎?」他粗魯地回答不要。
「德馬在做什麽?」
婆婆呆呆地答了聲「啊」。
「沒看見他啊……」
亮一郎一下子從被窩裏跳起來,乓地拉開紙門,力道之強,讓婆婆都吓到了。
「沒看見是什麽意思?」
婆婆眨着滿是皺紋的眼睛回答「沒看到他人,應該是在房間裏吧」。亮一郎發出咚咚咚的聲音走過走廊,一聲不響地拉開畫給德馬的四疊半(注23)房間的紙門。
德馬在房間裏,正打開棉被櫃的紙門,取出亮一郎買給他的返鄉用包包,做出門前的準備。光是看到他這模樣,亮一郎就一下子火冒三丈。
「你在做什麽?」
聽到頭頂上傳來怒吼,德馬緩緩伏下身去。
「沒有得到我的允許,不準你走出這個家!」
德馬擡頭,在亮一郎面前雙手指尖并攏貼地,仿佛在乞求亮一郎的原諒。
「要是沒得到我允許就出去,我連你在鄉下家裏工作的媽媽都一起趕出去!」
丢下這句話後,他走出房間,再度躺進被窩裏,但怒氣充塞整個腦子,轉個不停,怎麽樣都睡不着。他無法收拾胸中狂飙的情感,像狗一樣一再啃着枕頭。
夜晚就在不成眠之中越來越深,過了午夜,開始下雨了。沙沙的巨大聲響嘈雜地傳進耳裏,亮一郎把被子蓋過頭,閉上眼睛。
隔天早上,德馬一如往常地來叫醒他。但紙門還沒被打開很久之前,亮一郎就醒了。
德馬平常會「叩叩」敲響紙門,若無回應便進入房間。德馬打開紙門後,看到亮一郎盤坐在被窩上,面露驚訝,然後馬上伏下身去。
是自己多想了嗎?亮一郎覺得對方的眼睛似乎紅紅的。怒氣雖已平息,但事情才隔一晚,他不知道如何與德馬相處,便一言不發地徑自從跪坐的男子身邊經過。
早餐時也一樣,即使隔着桌子相對而坐,他們彼此卻誰也不看誰。即使德馬的身影消失在視野中,沉重的氣氛依然延續着。剩下自己一人後,亮一郎按着額頭,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自德馬提出辭職請求已經過了四天,亮一郎每天都在德馬來叫他起床之前就清醒,夜裏不知醒來多少次。若心中騷動不安,他便手執油燈來到走廊上,微微拉開德馬房間的紙門,讓光線從細小的縫隙照進去,看到被窩是隆起的就安下心來。若不這樣做,他便無法安心入眠。
他日夜都很不安,擔心對方說不定會離開。白天時,他說要用的書忘記在家裏沒帶來,遣原去替他拿來,再問原德馬是否在家。但夜晚除了自己去看之外無法确認。
從那之後,他就沒有正眼看着德馬、跟他說過話了。亮一郎雖然知道不能這樣下去,卻極力避免與德馬面對面。他感覺到:如果再跟德馬談一次,德馬依舊無論如何都要辭職的話,自己就非得讓德馬回鄉下去不可了。他就是不想要這樣,所以才無法打破僵局。
那一天,亮一郎協助教授講課直到中午,到了下午,當他正要開始辨識尚未着手的标本時,忽然被叫到副教授室去。
天氣晴朗,窗子打開的副教授室酷暑蒸騰。上川副教授坐在椅子上,一邊擦拭額頭浮現的汗滴,一邊朝臉緩慢地扇着竹制團扇。
「找你來不為別的。我想你已經聽說教授接下監修《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