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章節
了」,一邊走在夕陽照耀下的大學走廊上。此時,他聽見對面傳來草履啪答啪答的聲音,只見一名女子奔跑着,任和服下擺随風翻飛。不曾在學校裏見過她的亮一郎對于對方的模樣感到訝異,那容顏神态更令他背脊悚地發冷。
過去,他曾看過描繪鄉下夏日祭典時上演戲劇場景的繪畫,畫面血沫橫飛,相當殘酷,在年幼的亮一郎腦中留下相當大的沖擊,記憶至今依舊鮮明。女子的容顏神态,神似出現在那張畫中的女人發出瀕死慘叫的臉。
亮一郎認識她,她是福島的妻子,某次他去拜訪福島家時見過她。她的說話聲音很小,個性非常從順。
剛跟福島的妻子對上目光,對方就攀住亮一郎的襯衫袖口。女子大幅度搖晃她的手,力氣大得令人難以置信。
「我們家老公……我老公去哪兒了?請問您知道嗎?」
「福島老師怎麽了?」
女人的表情崩潰,分不清究竟是悲哀還是憤怒。
「您明明知道,卻隐瞞不說嗎?求求您,請告訴我吧!」
福島的妻子放聲痛哭,由于聲音很大,留在學校裏的學生與講師們都紛紛聚攏過來。此時,與福島交好的上川副教授前來,将他的妻子帶到會客室。
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不過這件事的後續交給副教授處理後,其他人就回家了。第二天,亮一郎從學生那兒聽說福島留下一封書信後,與吉原的娼妓私奔了。為了捧娼妓的場,他似乎向人借貸,房子與財産都被查封了。
福島從順的妻子對他沉迷于燈紅酒綠的世界一事一無所知,相信對方花錢是為了做學問,夜不歸營也是因為研究到很晚,完全不懂得懷疑。說好聽點是純真,說難聽點則是不解世事。
壞事總是傳千裏。被開除學籍的福島所欠下的錢,即使親戚們合力都還不完,剩下的就由同情他妻子的副教授一肩扛起了。
姓原的學生原本跟随福島,現在則跟着亮一郎學習。亮一郎明明與福島水火不容,卻接下了福島疼愛的學生,周圍的人對此都感到不可思議。
進入七月的第一個星期,亮一郎原本預定帶德馬到附近的山中采集,結果準備途中卻下起雨來,雨勢大到流下窗玻璃時都會發出聲音,讓他們不得不打消前往的念頭。
亮一郎不得已,只好将以前采集到卻還不知名稱的标本,拿來與國外的文獻對照,查出學名。
他用放大鏡檢視标本,觀察雄蕊與雌蕊的特征、萼片數量、葉片形狀。埋首研究因而忘記時間也是常有的事。
突然他把頭從正在埋首的書本中擡起,與德馬四目相對。原本是想要德馬陪自己一起去采集才把他從家裏帶來的,不過因為下雨,便讓他幫忙整理标本。德馬按着肚子,指指時鐘,正是下午一點剛過,得知時間後,肚子馬上就感覺餓了。
「原同學,差不多該去吃午餐了吧。」
在室內一隅給标本畫素描的原轉過頭。
「是呀,肚子餓了。」
「要去外面吃嗎?不過雨還是下得很大哦。」
聽到亮一郎低語,站在旁邊的德馬在紙上寫下『我去買點握飯團之類的吧』。
「是嗎?那麽原同學的份也拜托你一起買了。」
把錢交給德馬後,原慌忙走向前說「我去」,德馬伸出右手制止原,笑笑後就走出外頭。原無事可做,在房間裏晃來晃去,之後朝亮一郎道歉說「不好意思」。
「怎麽了?」
「德馬先生是給老師幫忙的,還是應該由我去買才對吧。」
亮一郎笑了。
「反正他也很無聊,不用在意。」
原又道了一次歉「不好意思」,之後突然望向窗外。
「德馬先生真不可思議呢。」
亮一郎回問:「嗯?」
「起初我以為他是學生,結果聽說是老師家裏的傭人,真是令人驚訝萬分。他具備知性的氣質,又通曉英、俄語,也常看到他與老師一起讀原文圖鑒。」
「因為他跟我一起上過家鄉的私塾,在那裏學過英、俄語……還有很多其他的知識。」
哦,原來是這樣啊……原應和似地回答,接着再度凝神望向窗玻璃的另一頭,忽又嘆息。
「之前,我接到福島老師寫給我的信。」
亮一郎只答了聲「是嗎」,沒再繼續問下去。福島與娼妓私奔差不多也快一個月了。
「他為他自己對教授與副教授、夫人以及我背信忘義的行為道歉。」
亮一郎回答「是嗎」。長長的沉默後原低語:
「老師什麽都不問我呢。」
「那是因為你什麽都不說吧?」
亮一郎生氣似地回嘴。原先是笑了,随後又垂下眼:
「他落腳之處附近似乎有赤竹百合(注22)綻放。他在信上寫說很想念大學。」
亮一郎聽到「赤竹百合」,猜想福島應該是在西部落腳。
接着沒有人說話。過了好一會兒,德馬回來,三人将他買來的握飯團與漬菜吃了後,其他的學生來叫原,他便走出助教室。
「福島給原寫了信。」
亮一郎簡短告訴德馬。只要亮一郎帶着傭人幫忙采集,福島一定會抱怨「居然讓毫不相關的人參加校內研習會」。比起「有德馬同行」,他似乎更讨厭「亮一郎的傭人」這件事。
德馬凝視亮一郎,之後又在紙上寫下了些東西:
『那位老師被色狐附身了。』
讀了字面後,亮一郎歪頭疑惑:
「色狐是什麽?」
德馬的手指在紙上猶疑,然後又動起來:
『色欲之狐。被它附身後,人會沉溺于色欲。』
亮一郎讀後心一驚:
「那麽你看得到附在福島身上的狐啰?」
德馬點頭。
「那你為什麽不告訴我?那人被狐附身,因而品德敗壞,豈不是很不幸嗎?」
德馬低垂眼眸。
「因為我與福島水火不容,你就認為他的事可以不用管,所以保持沉默嗎?」
德馬沒有反駁。亮一郎抓住他細瘦的肩膀用力搖撼。
「你說啊!德馬!」
德馬扭着身體從亮一郎手中掙脫,然後寫下:
『我看得到的妖物、精怪之多,超乎亮一郎少爺的想像。雖然看得到,卻并非全都有辦法解決,所以保持沉默。』
「但是……」
德馬又寫下:
『鄰家婦人去世時,我看到她的背上有狗精。』
他想起先前鄰家老婦人猝逝的事。還曾悠哉地與婆婆讨論:老婦人年紀相當大了,沒有纏綿病榻,一下子就溘然而逝,對她本人來說也算是輕松吧。
說不定正如德馬所言,這也莫可奈何,但他無法接受……不,是不想接受。
『我只是看得到,卻不了解實際狀況為何。雖不了解,但我想有怪物附身……應該是由于這人內心有些脆弱的部分吧。』
「即使如此,這人說不定已經一籌莫展了吧?與其認為什麽都做不到而坐視不管,抱着說不定能解決些什麽的想法去試試,不是比較好嗎?」
德馬看着亮一郎的眼睛,聽他說話,然後再度在紙上寫下:
『那是因為福島助教與亮一郎少爺相識吧?如果您像我,看到在街上擦身而過的陌生人有東西附身,您會設法為他化解嗎?正如我方才所言,我可以看到大量的妖物精怪,卻終究無法一一祛除他們,所以才置之不理。因為我認為,人類的人生多多少少都會受這類東西所左右。』
亮一郎只是一徑咬着嘴唇。德馬沒有轉開眼睛,只是一直凝視對方,煞後又動起手指:
『我也将小鬼養在身體裏,不但沒讓亮一郎少爺看見過,也不想讓您看見,只要我身體裏的鬼不會給您帶來什麽災厄就好。』
亮一郎重新看向把小鬼養在身體裏的男子。但站在他面前的,是會笑着聆聽并遵從他任性的要求,不會跟他計較的、他心愛的年長傭人。
「理想與現實」這詞語掠過亮一郎腦海,但他始終無法咽下這口氣,便背向德馬。
他一直沒跟對方說話。約莫過了一小時,門發出「吱」的聲音,又「啪當」關上。回頭一看,德馬已經不在室內,取而代之的是一張紙片,放在剛做好的标本上,寫着『我先告辭了』。外頭的雨不知何時已停歇,天空從雲層裂罅後顯現,但亮一郎心中的雲,良久都沒有散去。
德馬看得到妖物精怪的事,亮一郎從以前就很清楚,但德馬只有在亮一郎可能受害時才會說自己「看得到」,所以亮一郎并不在意。不但如此,大家都因為德馬看得見怪物而遠離他,結果他就變成專屬于自己的傭人,亮一郎反而因此很開心。
并非讨厭他,也不是愛戀之情褪了色,但亮一郎就是拉開了與德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