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章節
「在鄉下的父親要是聽聞此事,應該會吓一大跳說『這是什麽世道,居然吃起牛肉來了』吧。」
一杯清酒下肚,亮一郎拈起一枚甜包子。
「喂,你知道這甜包子的名字嗎?」
德馬搖頭。
「它叫胴乳(注18),然而就算吃了它,裏頭也不會跑出花花草草哦。」
聽到笨拙的笑話,德馬眯細眼睛笑了,亮一郎見狀十分開心,也跟着笑。他本來就是因為想看到對方聽到笑話後笑開的臉龐,才買回這甜包子的。看對方帶着微醺而笑的樣子,讓他心情相當好。
亮一郎翻身躺在榻榻米上,慵懶得像是連靈魂都要飛上天花板。聽到榻榻米窸窣輾軋的聲音,他睜眼一看,只見德馬就跪在他身邊。
德馬把手掌蓋在眼睛上,然後往右邊指指,做出往下壓的手勢,意思是說「被窩已經鋪好了,要睡就去那兒睡」。
「我再喝一點。」
德馬立刻慢慢左右搖着頭,重複同樣的動作。
「不,我要喝。」
亮一郎一骨碌爬起,自斟自飲了三杯左右,突然又把頭放在德馬的大腿上。德馬既沒拒絕,也沒有動,亮一郎當是男人同意了,便在對方的大腿上裝睡。
說起來,亮一郎小時候,失蹤的親生母親常常讓父親枕在她的腿上。他突然想到「不知道父親過得好不好?」由于上個月德馬曾回到鄉下去,亮一郎雖然想詢問他,然而拖拖拉拉之下,日子一天天過去,等到現在才問起這件事,他總覺得好像有點傻氣,于是便不想問了。雖然德馬時常回鄉下去,亮一郎卻只逢新年才回老家,表面理由是有工作在身,其實是不想回去。
亮一郎是鄉下造酒屋的長子,本來應該繼承家業,沒有資格留在大學裏優哉游哉地研究植物之類的,是因為父親迎娶的續弦生了兒子,才由得他如此。
父親迎娶續弦時,十二歲的亮一郎正在讀中學,當時距離母親阿米失蹤已過六年,新媽媽是鄉下村長的女兒,年僅十九,十分年輕。亮一郎抛不下對母親的記憶,無法适應新媽媽,這段期間當中,弟弟出生了。從那時候起,亮一郎就覺得自己好像與這個家漸漸疏離,感到只有自己一個人「是假的」。這種不自然的感覺逐年增強,上了大學後,由于他一年只回家兩次,異樣的感受便更加異常顯著了。
與其待在老家,倒不如與德馬一起待在這兒的家裏還比較心安自在。即使回到老家,也只是對自己感到不自然一事覺得寂寞罷了,這樣的鄉愁仍殘留在他的心中。
睜開眼皮,只見德馬那雙細長的眼睛正俯視着自己。不知是否因為微醺,微微半開的嘴角看來十分誘人。亮一郎的全身都奔騰着想要親吻對方的妄想,然而男人并不曉得他的這種沖動,宛如安慰孩子似地撫摸着亮一郎的額頭。
「今天回來時,我經過正門了。」
德馬睜大眼睛。
「雖然你要我走後門回家,但我還是覺得只有自己逃過一劫,實在有些卑鄙。」
他将視線往上擡,嘴角歪斜成暧昧的形狀。
「災厄附到我身上了嗎?」
見德馬緩緩搖頭,亮一郎低語「是嗎」後笑了。
「我運氣很好。」
喃喃低語的他在自己枕着的男人大腿上翻過身子,裝出撒嬌的樣子,把臉埋進對方下腹部的腰帶上,盡情吸進一口氣,腦海中同時浮現「是否會聞到男人下體的味道」的邪念。
六月初,副教授、助手以及數名學生到五裏外的谷之濑山去采集植物。亮一郎覺得自己一定會采集很多植物,便叫德馬同行幫忙拿東西。
亮一郎的肩上背着采集筒(注19)走來走去,德馬拿着采集夾(注20)與便當跟在他身後。自童年時代起,亮一郎便經常帶着德馬一起采集植物,讓他幫忙整理标本,所以德馬甚至比學生們還要熟知植物名稱。亮一郎一邊采集,一邊告訴德馬這是什麽,那又是什麽。不知道德馬不能說話的學生們,常常誤會「佐竹老師總是喜歡自言自語」。
在樹林中,亮一郎找到了百合科的延齡草(注21),它的花瓣外側是綠色的,雖不顯目,但花朵正盛開着。盡管他曾來過谷之濑山多次,卻還是第一次找到這植物。因為根又粗又深,他便彎下腰去把土扒開,卻在此時聽到身邊學生說話的聲音。
「今天福島老師來不了啦。」
有個名叫伊丹的學生,就一名男性來說非常愛說話,氣質則有點軟派。只聽見他對同是學生的原如此說道。
「他的胃似乎不太舒服吧……」
伊丹聳聳肩,呵呵一笑:
「真是那樣就好了。福島老師複雜的男女關系最近可是很出名的,熱門的小道消息是『他正沉迷于吉原的娼妓』哦。」
「不要随便亂講!」
即使原生氣,伊丹也只是惡作劇似地往後退了一下。
「是我亂說嗎?大家都這麽講嘛!雖然去玩玩、放松一下不能說是壞事,但也應該懂得分寸,要是妨礙到做學問,便是本末倒置了。」
見原沒有反駁,伊丹便帶着一臉目的達成的表情離開了。之後,原不知跑到哪裏去了,亮一郎的心中殘留着不好的感覺。
福島最近常常請假沒來大學,聽說是身體不舒服——亮一郎知道的僅止于此,也不想知道更多。
過去的他曾與風塵女子玩過幾次……不,或許應該說是「被對方玩」比較正确。
女子的臂彎柔軟溫暖,亮一郎卻始終未曾沉溺其中。即使在情事進展到最高潮時,他的腦袋裏依舊異常冷靜,越是感到興奮,思緒便會越清晰鮮明,然後他總會莫名地思戀起德馬。
盡管亮一郎無意對其他任何人表明自己對年長傭人的感情,但在「有過肌膚之親」及「除了身體接觸外,其他一概不知」的關系影響下,他不禁對娼妓說出「我有喜歡的人」,傾吐自己所有的心思。
結果娼妓簡單地脫口而出「若是傭人,出手便成了。既然是像老爺您這般有情之人,那女子必定也會為您傾心的」這種話。
亮一郎并非沒有這樣想過。要是做出「侍寝」的命令,德馬說不定會比亮一郎所想象的更輕易地答應他的要求。畢竟自己是德馬的雇主,兩人現在的關系是仰賴每個月所給付的工資建立起來的。即使德馬侍寝,亮一郎也覺得對方似乎會把這件事歸在工資的範圍內。雖然他認為自己跟德馬的關系并非只依賴金錢建立,卻又無法扣除金錢因素加以思考。
「若是讨厭以金錢建立的情愛,直接告訴對方您喜歡她不就好了?」
的确,這娼妓說得沒錯,告訴對方「我喜歡你」其實就好了。亮一郎低頭,閉口不語。即使對德馬表明心跡,他也不覺得身為同性的德馬會以戀愛之情喜歡自己,這樣一來就有可能被拒絕。
被拒絕之後,自己還能像現在一樣輕易地碰觸德馬嗎?能夠裝醉占領他的大腿嗎?亮一郎覺得不行,德馬與自己一定都會變質。再說自己根本不可能放棄德馬……他露出認真的表情陷入沉默,娼妓指着他笑說:
「老爺是害怕那女子冷淡以對吧?然而要是沉默不說,她總有一天會被別人搶走哦。」
亮一郎小心地除去草根上的土,用報紙包起來,接着打開采集筒——裏頭已經充滿花草,絲毫沒有空隙,德馬見狀,便在草上攤開采集夾。亮一郎将花草從筒中取出,在夾板上頭整理形狀,依序排好,再将另一張報紙鋪在并排的花草上,然後阖上采集夾,德馬用皮繩将采集夾系好,免得打開。望着德馬系皮繩的指尖,亮一郎問他:
「你有意娶妻嗎?」
德馬擡起頭,似乎覺得這問題來得沒頭沒腦而感到困惑,把頭歪向一側。
「雖說不是現在馬上,不過我想問你之後的打算。」
德馬從懷中取出鉛筆與紙寫下:
『亮一郎少爺會娶妻嗎?』
德馬沒有回答亮一郎的問題,反而回問他。
「我?我不會娶妻。」
『為什麽呢?』
對方繼續追問理由。
「若是要人煮飯,有婆婆便夠了,而且我做學問很忙。」
德馬笑了。但笑完之後,他沒有回應亮一郎的問題。
他們将當天采集到的花草拿回大學,迅速地進行壓制。至于之前已采集并分類完成的臘葉标本仍夾在報紙裏,他們把那些夾着标本的報紙用繩子綁好,搬進标本室。因為數量很大,即使有德馬幫忙,一行人還是在助教室與标本室間來回搬了三趟後才完成搬運工作。
搬完之後,亮一郎一邊對德馬說「太陽都快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