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章節
植物或整理時,亮一郎一定會要他幫忙,所以打從學生時代起,就連教授與副教授都認識德馬。
德馬手拿兩把傘,臉上綻開一抹微笑,在亮一郎身邊蹲下,指着手工造的小池塘周圍叢生的草。
「你認識嗎?」
聽到他問,德馬輕輕擦擦手指……他似乎記得亮一郎曾經說過「這野草秋季時分開花,花的顏色就像母親的指甲般。」話說亮一郎把這種「戟葉蓼」(注15)的花拿進溫室時,福島還生氣地叫他不要種雜草。想起被對方打的事情,怒氣的餘燼在他心底如星火般燃起。
「我不記得有請你過來幫忙,什麽事?」
德馬的右手由上往下反複上下移動,這手勢想表達「因為正在下雨,我送傘過來」。亮一郎進入溫室前,天空是一片沉甸甸的灰色,還沒下雨。
「又還沒……」
他正想接下去說:「還沒下雨。」此時,整個溫室傳來雨滴打在玻璃上啪啦啪啦作響的聲音,德馬得意地笑了,然後從懷中拿出紙與鉛筆,接着寫下『今天走出學校時,請從後門回去』。
「後門?」
德馬有時會叫他從西邊回家,或是讓他随身帶着護身符之類的東西。
「為什麽不能走正門?」
聽他一問,德馬再度在紙上寫下些字句。
『正門有不好的東西,要是被附身就麻煩了。』
看完之後,亮一郎「哦」地低語一聲。德馬平日就看得到不屬于這個世界的東西。從小時候起,他便一再說些讓人覺得莫名恐怖的話,所以有謠言說「若是靠近那家夥,會被狐仙附身今……之類的,周圍的人都讨厭他。
「我知道了,今天就不走正門回家。」
德馬微微點頭。
「那麽,我也告訴其他人『不要走正門』比較好吧?」
德馬馬上寫下『應該沒關系吧』給他看。
「即使你這樣說,不過明明就有不好的東西,眼睜睜地……」
『那東西不會對所有經過的人都造成危害,而且即使被附身,也是那人的命運。』
亮一郎頓時感到無法釋懷。
「因為我有你給我忠告,所以不會被那怪東西附身,這樣不是很不公平嗎?」
『不是的。』
德馬明确地否定之後,繼續表示:
『一無所知地經過那兒然後被附身也好,我在亮一郎少爺手底下工作、為了亮一郎少爺而給予建議,使您能避開災厄也好,一切都是命運。』
亮一郎無言以對。德馬把雨傘放在亮一郎身邊,然後很快地站起身來。德馬喜歡穿白底和服,曾有學生看到德馬身着白色和服亭亭而立,便對亮一郎耳語說:「那人伫立的姿态如花一般啊。」亮一郎雖苦笑以對:「男性聽到這樣的贊美可不會高興吧。」卻也因此重新得知「德馬在他人的眼裏也很漂亮」。
注意到德馬看着自己,他想:「為何德馬要這樣凝視自己呢?」結果發現是因為自己沒有轉開視線。由于感覺非得說些什麽不可,亮一郎便開口:
「老是看到些本來不會看到的東西,你也真辛苦。」
德馬露出驚訝的表情,卻又好像打算掩飾過去似地笑了……那是個寂寥的笑容。
雖然察覺到自己說了不好的話,但亮一郎并未收回已經說出口的話,就這樣閉口不語。
輕輕點頭之後,德馬回去了。他回去之後,亮一郎陷入憂郁,覺得自己真是個神經粗到不行的人。
亮一郎從溫室回到助教室,發現福島不在裏頭,只有姓原的那位學生一個人在标本室裏更換那些夾住标本當作吸濕紙用的報紙。原好像害怕亮一郎似的,戰戰兢兢地一直沒擡起頭。
亮一郎努力不把尴尬的氣氛當一回事,開始速寫标本。當他專心沉迷于繪畫當中、連「有學生在」這件事都忘記時,原忽然出聲對他說:「佐竹老師,很抱歉,能請教您一下嗎?」
回過頭一看,只見原手上拿着報紙,帶着一副茫然無措的表情直直站着。
「這個……呃,我該怎麽辦呢?」
探頭看看報紙,中間夾着的标本已經嚴重發黴了。若只有一點點黴菌或髒污,用酒精之類的擦拭一下還有救,然而這标本已經開始腐敗了。
「啊,這個已經不行了。」
聽到亮一郎的話,原臉色發白。
「吸濕的報紙替換得太慢了。」
原快要哭出來了。
「這是老師重要的标本……怎麽辦,我明明有照他的吩咐,每五天換一次啊。」
「現在這季節必須三天換一次才行,而且這房間的濕氣重得一塌糊塗。」
亮一郎盯着報紙之間發黴的标本。
「請你丢了吧。這是……矢野蠅子草(注16)嗎?是上個月去權堂山的時候采集到的吧?這并不是特別難得的植物,教授好像也采集到同樣的。」
原上下左右端詳了好一會兒,最後終于把标本丢進垃圾桶裏。在那之後,他又把兩、三枚已經發黴、開始腐敗的标本拿給亮一郎看,似乎在拜托亮一郎判斷該如何處置。
「佐竹老師簡直就像圖鑒一樣呢。」
原看亮一郎連書也不看,對自己接連拿出的植物卻能一一說出名稱,感嘆似地點頭。雖然亮一郎嘴上謙讓道:「哪裏哪裏……」感覺卻不壞,他本來以為原是福島的跟班,對他敬而遠之,不過開始交談後,卻發現對方說不定是個坦率認真的人。
不知是否由于下雨,天暗得比平常早。下午四點剛過,原就對亮一郎說:「我先告辭了。」然而他雖然辭別,卻沒有要回家去的樣子。正當亮一郎懷疑到底怎麽回事時,原卻出乎意料地為了福島的莽撞舉動向他道歉:「白天那件事……真是萬分抱歉。」
「福島老師平常不會那樣對別人說三道四的,今天他似乎有點心浮氣躁,所以才……」
看着對方苦惱不已的眼神,亮一郎逐漸開始可憐起這位被夾在中間的學生,表現出「你不需挂懷」胸襟寬闊的樣子,原這才露出松了一口氣的表情,緊繃的嘴角也跟着和緩下來。
沙沙的雨聲變大了。當亮一郎一邊心想「還下得真大呢」,一邊接近窗玻璃往下望時,看到有個撐着男用大黑傘的男人從正門走出去——是福島。他方才不在助教室,應該是待在圖書館之類的地方吧。
「原——」
亮一郎轉過身。
「今天回家時請走後門。」
原歪頭疑惑着回答:「啊?」
「今天正門似乎有不太幹淨的東西。」
「老師看得到那個不幹淨的東西嗎?」
「不,我看不見,但有認識的人事先告訴我不要走正門。」
「老師相信不存在于這世上的東西啊……」
亮一郎回答:「我不相信。」聞言,原不知道是否無法理解,說道:「老師,這樣說來很奇怪呢。」
亮一郎回答:「有什麽好奇怪的?」
「我雖然讨厭『消災解厄』之類的迷信,卻信賴那個說自己看得到的人。」
福島的身影消失在他的視野之中。亮一郎想,雖然這人跟自己合不來,卻希望他別被不幹淨的東西附身……
門前燈火在風中搖曳,阖上粗柄日本傘之後,水便從傘阖上的尖端如瀑布般流瀉而下。亮一郎從玄關進入屋內,或許是已經聽到拉門的聲音,還沒出聲叫喚,德馬就已經來到走廊上。亮一郎拿出自己小心帶回來、避免淋濕的包裹,遞給德馬。
「我也買給婆婆跟你了,等一下吃吧。」
德馬接過點心包裹,露出微笑,然後把包裹遞給遲些才走出來的婆婆,用手拭巾(注17)擦拭亮一郎的肩膀與腳邊。
換完衣服後,時段正值晚餐時間,他在餐桌上與德馬對坐而食。雖然也曾邀請婆婆一起用餐,但婆婆似乎不習慣餐桌椅這種西式作風,于是有禮地拒絕了。
如果自己不開口說話,晚餐時間便會非常安靜。雨聲沙沙作響到近乎惱人的程度,卻揮不去這股說不出的隐隐寂寥。
吃完飯,亮一郎囑咐婆婆把酒與點心拿到和室,并在婆婆将酒瓶拿到和室時試着向她勸酒,婆婆卻說「這可使不得」加以拒絕,不過點心倒是毫不客氣地吃了,然後飛快回到自己的房間裏去。亮一郎在微暗的油燈光亮中與德馬對酌,一點一點地喝着酒。紙門即使關着,雨聲依舊沙沙作響。德馬因為有些酒量,并沒有拒絕亮一郎的勸酒。亮一郎獨自欣賞着德馬白晰的臉龐與頸項因醉意而漸漸染紅的模樣。
「對了,你吃過牛肉飯嗎?」
德馬搖頭。
「之前我與學生一同去吃過,滿好吃的,下次帶你去。」
德馬紅着臉點頭。當亮一郎拿起清酒杯,德馬便往前為他斟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