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章節
說「那就拜托您了」打從心底感到安心,卻又極度厭惡起感到安心的自己。
佐竹個性粗魯又壞……亮一郎聽到這樣的說話聲從助教室大門的另一邊傳過來。他站在門前,鼻子上用力皺起不悅的皺紋。
「不懂得尊重前輩,又完全不知感恩,那家夥以為自己穿起洋衣服就是都市人,裝腔作勢得很。無論打扮再怎麽洋派,從裏面發出來的鄉下土味是消不掉的啊。」
聲音來自跟他同樣擔任植物學科助教的福島。怒火中燒的亮一郎打開助教室的門,發出巨大聲響。福島與幫忙他的一個姓原的學生在裏頭,只見吓了好一大跳的兩人正回頭看。
兩腳故意乓乓地踩在地上的他走進室內。看到他這副模樣,福島馬上閉嘴停止說閑話,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摸東摸西,卷起《本草圖說》啪啪地翻弄着。亮一郎走到福島面前,拿起他手上的書丢到地上。
「與其大白天的就跟學生講些無聊的話,不如去把上上個月的權堂山臘葉标本分類一下如何?光堆在桌子上不過是枯草、是垃圾罷了。為了省點麻煩,還是我替你叫收垃圾的來?」
他知道福島以「壓制中」為由,根本還沒處理采集到的植物,所以講話諷刺他。對方滿臉通紅,嘴巴抿成一條線,兩手緊握,全身陣陣發抖。亮一郎背向對方,把教科書放在分配給自己使用的桌上。
「你、你不懂『禮貌』這個詞怎麽寫嗎?我比你先進峰倉教授的研究室幫忙,算是你的前輩耶!」
即使對方怒吼,亮一郎也充耳不聞。他走近架子,卷起舊報紙,拈下報紙中間夾着的葉片一角,用指尖捏扁……已經幹燥得差不多了。
「而且你整理的不過都是些窮酸的低級植物。」
亮一郎轉頭,蔑視對方似地輕蔑地笑了。
「高級低級有什麽關系?只是因為沒有人做,我才去做的。再補充一句,如果對方值得別人以禮相待,我便會以禮相待,因為我很注重應對時要采取适合對方的态度。」
他感到胸前衣襟被抓住,下一瞬間,臉頰旁便傳來巨大的沖擊聲。當亮一郎感覺到痛的時候,背已經撞上白粉牆了。
「老師、老師,請住手!」
原攀住福島的手臂,似乎打算阻止他。不知是否揍了對方一拳還無法消氣,福島的呼吸如牛般急促。原本個性急躁、常比別人先生氣的亮一郎,看到對方先被惹火,怒氣竟不可思議地冷卻下來。
「你、你這鄉下來的土包子,滾出去!」
這房間是分配給包括亮一郎在內的三位助手使用的,他沒有理由出去,但看到原哀求般的眼神,要是兩人再僵持下去,總覺得原莫名可憐,亮一郎便自動步出房間,走在鋪設木質地板的走廊上,走下樓梯。在轉角處的平臺上,他看到植物學教室的教授峰倉志之介走上來。峰倉年約五十五、六歲,是位有威嚴有氣質的男性,鼻子下面留有氣派的小胡子。雖然亮一郎不喜歡和服,但他覺得峰倉穿起和服非常适合。他對峰倉點頭行禮後,正準備擦身而過,卻聽到峰倉喊「佐竹君、佐竹君」叫住他。
「前幾天去采集時,渠道不是有種少見的水草嗎?找出它是什麽種類的了嗎?」
「不,還沒有,不過我認為它可能是茅膏菜科(注13)。」
峰倉不斷點頭表示同意,下巴仿佛正上下舀動一般,然後朝亮一郎展開笑容:
「雖然詳情尚未決定,不過本教室這回要發行書籍了。這本書集合全日本的植物,說來應該可以稱為《日本植物圖鑒》吧。我要擔任監修,務必須要你提供協助。」
聽到植物圖鑒,亮一郎的臉上自然而然地浮現笑意。
「那麽,差不多要開始着手了吧?」
峰倉點頭表示沒錯。日本目前并無網羅全國植物的圖鑒,分類學也得仰賴外國學者的著書,在這樣的現狀下,峰倉教授常常把「由日本人的手,做出網羅全日本植物的圖鑒」這話挂在嘴邊,亮一郎也是大大贊同峰倉構想的人之一。
「若教授不嫌棄,請務必讓我出一臂之力,這本書一定會成為日本植物學的礎石。」
聽到亮一郎有力的回答,峰倉滿足地點頭。若要制作植物圖鑒,就有必要進行規模比目前更大的搜集與分類,亮一郎馬上把與福島間的紛争忘得一幹二淨,一邊多方構思着這本書會變成什麽樣子,一邊進入建在校舍後院的小小溫室。在玻璃搭建的溫室中,種植着峰倉從國外帶回來的珍稀植物;盡管熱帶植物由于溫濕度難以掌控,幾乎都種不活,卻還是有幾種紮下了根。
管理溫室的工作由助教中年資最淺的亮一郎負責。他早上最早到大學來,觀察植物的狀态、給它們澆水;倘若距離上課還有時間,他會仔細觀察或速寫。
亮一郎喜歡溫室中濃密的空氣,令人沁出汗的濕度令他想起家鄉多沼澤的山。
亮一郎的親生母親在他六歲罹患那場大病時不見了。走出家門的她就這樣再也沒有回來,也沒有回到娘家,雖然父親遣人去找過,卻始終沒有找着。
有人說:「那夫人很漂亮,是被人拐走了吧?」又有人說:「那女人丢下生病的孩子跑掉,真是缺德。」最後看到母親的是行腳商人,聽說他曾看見她往镝山的方向走去,幼小的亮一郎便帶着德馬到山中,不知道找了多少回。
自己大病卧床不起時,奶媽的孩子德馬也因喉嚨得病失去聲音。德馬這孩子很不可思議,再怎麽随便地進入山中,最後一定找得到回家的路。宛如腦中有羅盤似的他,雙腳毫不遲疑地領着亮一郎走。
在山裏,亮一郎一再呼喚母親的名字。他認為母親一定身在山中某處,對此深信不疑……這可以說是孩子的一派赤誠吧,他毫無根據地就是相信「媽媽還在」、「媽媽一定會回來」。如今他雖已完全死心,但在某個層面的意義上,過去仍舊相信着的時光,說不定比現在要來得幸福。
有一次,進到山中的亮一郎看到沼澤附近叢生的小花,在枝頭綻放的花朵花瓣尖端是桃色的,非常美麗,他覺得好像母親指甲的顏色。皮膚白皙的母親細長的手指、宛如櫻蛤(注14)般的指尖,不知為何深深地印在他的腦海。他将花連根帶回家,種在庭院中,但花馬上就凋萎了。亮一郎嚎啕大哭,于是德馬第二天清早便為他從山上帶回同樣的花,但花馬上再次凋萎,于是德馬又去取花,種滿庭院。盡管大部分的花都枯死了,種在池畔的卻紮了根,約一個月後開花。
從那以後,亮一郎幾乎每天都到山裏去,帶回各種各樣的花朵種植。由于花朵太多太密集,庭院裏有段時問開滿了原野的花,連立足之地都沒有。
隔年,亮一郎去上私塾,然而他不但非常怕生,跟老師又處不慣,第二天就耍任性鬧着不去上學。他父親熱衷于教育,認為即使是鄉下造酒屋的孩子,依然有必要接受教育,就算用拖的也要把孩子拖去上私塾。但亮一郎非常固執,一旦說出口就再也沒有轉圜餘地,困擾的父親無計可施之餘,只好使出最後殺手锏「我叫德馬去伺候別人」,他知道兒子打從心底依戀德馬,片刻不讓德馬離開身旁,所以以此威脅他,亮一郎才不甘不願地答應「如果德馬也一起我就去」,乖乖去上學。
亮一郎無論是私塾還是中學都跟德馬一起去上。盡管德馬是傭人之子,又不會說話,卻會讀英語與俄語,連漢字也通曉。
因為德馬與亮一郎一起上學,大家便在背後批評德馬「明明是傭人,卻一副少爺架子」、「明明不會說話,又不工作,真沒用」,讓他母親富江遭到不少白眼。即使富江懇求:「求求您了,小少爺,請您放過我們家兒子吧。」亮一郎依然攥着德馬的和服衣袖,不讓他離開。
然而,對一介下人異常執着,也讓亮一郎受到不少讪笑。只是他覺得那些嘲笑自己的家夥,不過是不了解所謂「失去」一詞的意義——既非活着、亦非死去,僅僅徒留他人期待,就此消失的殘酷。想到自己過去那段思慕、依戀着母親,哭着在山中徘徊的日子,至今仍讓亮一郎痛苦得胸口都要破碎。
德馬包容了他當時所有的絕望,是母親的替身,也是理解他的人。沒有人能取代德馬,更不可能取代。
他聽到「喀噠」一聲,轉過頭一看,發現德馬站在溫室入口,不由得吓了一跳。
「怎麽了?」
德馬很熟悉大學的環境。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