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章節
京的那陣子,有人要替德馬說親,對方是隔壁村的啞巴女孩。他原本滿心以為就算長得再好看,不會說話依舊找不到對象,這下可得把德馬安置在自己看得到的地方了。
亮一郎自覺到對德馬的愛戀之情是在就讀中學時。在那之前,他即使聽到早熟的朋友談起附近的姑娘,也只是輕蔑地覺得「真不檢點」,提不起一點興趣。
那年冬天,亮一郎染上了久違多年的嚴重感冒。小時候的他也曾經病重瀕死,父親慌忙從遠方請來醫生,但熱度依然不退,他就這樣昏迷不醒了三天。第四天早晨,亮一郎的燒終于退了,醒來便看到德馬累垮似地睡在自己身邊。
透明到看得見血管的白色手腕、蒼白眼皮上長着長長的睫毛,雙唇薄而鮮紅。當他一邊想着「好美啊」一邊看向德馬時,腰際便如搔癢般微微疼痛了起來。在這之前,他雖然也覺得德馬白皙纖瘦,卻不曾注意過對方的容貌及姿态;反正德馬就是德馬,說得白話一點,容貌什麽的根本不重要。
亮一郎比誰都信賴這個滿面笑容、無法言語的男孩子。就算把再怎樣不可能的難題塞給他,只要是辦得到的,他就會笑着應承下來。德馬代替了年幼時離家的母親……不,對亮一郎來說,德馬就是母親。
看着男孩臉色蒼白地熟睡,他的頭腦與身體都騷動不已,莫名地無法平靜下來,「這家夥真的是男生嗎」的疑問在心中油然而生。即使小時候曾一起站着小便過,他還是忍不住想确認。他滑出被窩,輕輕掀開德馬的和服下擺,然而就算看到兜裆布,還是覺得不夠……就在連兜裆布裏面都想要看的時候,亮一郎勃起了。
亮一郎只好以「懷疑對方是否真是男生」掩蓋初次發生的性沖動,然而在那之後,他對德馬可恥的邪念并未消失。他郁悶地煩惱着「心心念念想着男性的的自己是不是瘋了?」但是這件事又無法跟別人商量,再說他也無法遠離德馬……直到來到東京後,他才知道「男色」一詞。都市的朋友告訴他「也有種男人是不愛女人愛男人的,在東京不只能買女人,也能買小孩跟男人」,他才恍然大悟,開了眼界。
「德馬。」
對方停下掃除庭院的動作,慢慢靠近。
「好美的夕陽。」
年長的男人微笑點頭。
「你要出去買東西嗎?」
德馬歪頭思索,自和服衣襟中取出亮一郎買給他的紙與鉛筆。
『若您想要什麽東西,我去買吧?』
他寫在紙上給亮一郎看。
「不,我不是想買東西……是突然想出去走走。」
他又再度沙沙地寫着。
『您要出去散步嗎?』
「是啊……」
亮一郎站起來,回到和室,從皮包裏取出錢包、放進口袋,右手拿着中折帽,來到走廊上。德馬站在沿廊,和服袖子依舊綁着。
「你在做什麽?也跟我一起去啊。」
德馬慌忙解開袖子的綁帶,收好掃帚,跑到玄關。
本來想沿着河邊随意閑晃,但出門時婆婆拜托德馬買東西,兩人便繞到商店街去。德馬先是去了雞蛋行與海苔店,最後進入絲線行。在店前等待時,兩個看似女學生、頭上結着大蝴蝶結的年輕女孩走進店裏,之前明明還吱吱喳喳地大聲說話,注意到德馬後卻雙頰緋紅,閉上嘴低下頭。
不知是否因為白皙纖瘦,德馬即使已經年屆二十七,看起來還是比實際年齡年輕,氣質如同學生一般,不知從何時起,亮一郎看起來反而年紀較長。帶德馬去大學時,初次見面的人必定會問:「這是跟随老師的書生(注11)嗎?」
買完東西,亮一郎踏上沿河的道路,一邊眺望朦胧隐約的夕陽,一邊漫步在塵土飛揚的路上,德馬也跟在後面約半步距離。看到橋頭茶店的招牌,亮一郎突然覺得肚子餓,這才想起午餐的荞麥面只吃了不到一半。雖然知道回去後就有晚餐可吃,他還是無法忍耐,便在茶店屋檐下的長凳上坐下,舉手招呼站在一旁的德馬坐在自己身旁。
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女孩來點菜,放肆地直盯着亮一郎看。這孩子說話有口音又粗鄙,讓人覺得是剛從鄉下來的,畢竟襯衫配上西裝、長褲這種西式服裝在現代的都市裏并沒有那麽少見。亮一郎不喜歡和服,除了印有家紋以外的全都丢了,睡覺時也穿着西式睡衣。和服極端不便,那種拘束感讓他覺得簡直就是老舊時代的餘燼。
亮一郎也曾給德馬穿過西式服裝,但對方似乎不怎麽喜歡,馬上又穿回和服與褲裙。不過穿着襯衫以代替襦袢(注12),要說是穿過西式服裝的殘餘也行,再加上硬要勉強他好像顯得自己幼稚,亮一郎就随他去了。
過沒多久,茶與糯米團子便送上來了。他讓德馬也吃團子,德馬先是拒絕,但第二次再勸他便微微點頭,拈起竹串。
日暮西斜,來往的人影也随之變長。人力車經過橋上,發出喀啦喀啦的嘈雜聲響,戴着鬥笠、兜售花草樹苗或魚板的人拉長了聲音經過。
亮一郎漫不經心地看着往來行人。見到一對年輕男女相偕過橋,如夫妻般相互依偎,他忍不住偷瞄隔壁一眼,只見德馬正看着順河水而下的小船。亮一郎的個性只要一想到什麽就忍不下來,便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直截了當地問:
「你有喜歡的女性嗎?」
德馬轉過頭,像是被吓到似地眨了好幾次眼。
「我在問你有沒有喜歡的女性。」
他很快地又重複了一遍,像是生氣似的。德馬先是表現出仿佛陷入思索的模樣,之後随即牽起亮一郎的手。手腕被抓住,涼涼的手指撩撥掌心的觸感讓亮一郎背脊一震,不過一切都只是瞬間的事。察覺到對方寫在手上的話語時,亮一郎動搖了。
『我有喜歡的人。』
亮一郎看着德馬,總覺得那雙眼睛依舊清澈美麗地閃動着。
「什麽樣的女性?」
德馬笑得暧昧。
「你告白了嗎?」
對方搖頭。
「為什麽不告白?」
對方再度暧昧地笑。不知道是否因為拿出紙與鉛筆太麻煩?德馬就這樣直接在亮一郎的手上寫下『因為我想就算告白,也會令對方困擾』,或許是在意自己不能說話,抑或是對方身分高貴吧,他似乎無意表明心跡。亮一郎只回答了句「是嗎」就陷入沉默,冰涼的手指也抽離了。他忍不住在意起德馬喜歡的女性,想詳細探問對方究竟是位怎樣的人,卻又覺得對這個自稱不會告白的男子來說,這樣的詢問好像是在捉弄他。在郁悶的亮一郎身邊,被關心的本人倒是挂着一如往常的表情,啜飲着已經冷掉的茶。
德馬的性情好,即使不能說話,亮一郎也可以擔保他的人品。就算他與對方身分高低有別,既然已經問了他表明心跡的事,在這份上,亮一郎覺得自己也應該為他牽個線。但身分高貴是其次,亮一郎不覺得對方會看上個啞巴男。
為德馬牽線到底是因為良心還是因為其他因素?亮一郎覺得是個疑問。就算是為德馬着想,打算替他牽線,自己卻也認為對方實際上應該不會看上德馬。明知受傷的會是德馬,依舊替他牽線,到底有沒有意義?亮一郎把腳邊的小石頭踢向河邊。
他從茶店的長凳上站起來,付了帳走出店外,德馬依舊跟在後頭。亮一郎沿途思索,說良心什麽的是謊言,其實他期待德馬向對方表白後,對方無情地回絕,這樣一來,那女人的影子就會從德馬心中消失吧……沒錯,自己無法忍受德馬「喜歡」別的什麽人。
若此時提議「我去幫你給那女孩說說吧」,說了之後不成倒還好,萬一對方也喜歡德馬,自己會後悔一輩子。然而不管說或不說都會後悔,早知道會這樣,不如一開始就別問「有沒有喜歡的女子」便好了,但問都已經問了,也沒辦法。
回到家之後,依舊迷惘的亮一郎拉開格子門,站在玄關的拉門前,接着回頭。不知道是否要把買來的東西先拿給婆婆,只見德馬正要繞到後面的便門去。
「德馬。」
男子停下腳步,回頭。
「剛剛那件事……」
他微微歪頭。
「那個……就是你喜歡的女子,要不要我去為你說說?如果是表明心意之類的,我也不是幫不上忙哦。」
德馬直直凝視亮一郎,然後笑着搖頭,被夕陽照耀的臉龐看來卻很寂寥。他像是要感謝亮一郎打算為自己傳達般低頭行禮,然後消失在便門。看着德馬消失的背影,亮一郎對于他沒有對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