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節
出拉動沉重板車時的吱吱傾軋聲,說:
『可以是可以……』
「啊啊,萬分感激。」
阿米說話的聲音十分激動。癞蛤蟆很快地眨了一下眼睛:
『但是你要讓我吃掉,做為代價。』
德馬背脊一震。
「這點我早有心理準備。」
癞蛤蟆大大張開嘴,德馬還沒看清對方是否正準備彎身往前,它一下子就把阿米吞下去了。
「夫人!」
德馬從茂密草叢中飛奔而出。癞蛤蟆一個轉身,一下一下地吞吐着紅紅的舌信,一雙珀瓶(注5)一般明亮的黑眼睛淩厲地瞪着孩子。
『你是什麽東西?』
德馬當場動彈不得,雙腿因恐懼而陣陣發抖。雖然他至今已多次見過鬼或妖怪之類的存在,不過與它們面對面還是第一次。自從懂事以來,德馬常看得見不屬于這世上的存在,同樣的,阿米也看得見。阿米常常告訴德馬:「即使看得見也要裝作看不見,若不留心,說不定會對自己有害。」
『做什麽?找我有事嗎?』
德馬心驚膽跳地問:
「夫人死了嗎?」
癞蛤蟆以輾軋般「吱吱」的聲音回答:『她被我吃掉了。』
「小少爺會得救嗎?」
『我已經答應她了。』
德馬覺得亮一郎很可憐,就算讓阿米操心得很,他還是很喜愛母親。一想到他再也見不到母親,德馬便仿佛感同身受般,胸口一陣痛苦。德馬跪在嘴巴如魚般一張一合的癞蛤蟆面前,恭敬行禮:
「請您大發慈悲,小少爺還年幼,能賜給我一點夫人的遺物嗎?就算是一根頭發也好。」
癞蛤蟆「咕」地叫了一聲:
『已經都吃掉了哦。』
「求求您……拜托您了。」
癞蛤蟆像牛一樣地咕咕叫着。
『你都已經這樣拜托我了,也不是不能考慮啦。代價是……』
佐竹亮一郎粗魯地關上格子門,腳踩綁帶中統靴,喀喀地走在踏腳石上。進到家裏面的他在泥土地上脫下靴子,橫越走廊的婆婆探出那張像柿子幹一樣皺巴巴的臉,笑着說:「唉呀,老爺,您回來得可真早啊。」他只冷淡地應了聲「嗯」便踏上走廊,然後又發出咚咚的腳步聲走着,聲音很大。
「德馬,德馬!」
他一邊大聲叫着德馬的名字,一邊走向和室,丢下黑色的皮包,把中折帽用力地丢在榻榻米上,接着重重盤腿坐在壁龛前,交叉雙臂、皺起眉頭。沒多久,綁起和服袖子(注6)的田中德馬走了進來,擦拭白皙額頭上浮現的汗珠,綻開滿臉笑意。
「……什麽事這麽好笑?」
德馬只是帶着笑,在鬓邊「啪」地打了個響指。
「我生氣這麽好笑嗎?」
德馬點頭,跪坐在亮一郎面前。越過打開的紙門,看得到外面的庭院,他指指庭院,右手在榻榻米上做出耙動的手勢。
「什麽啊,原來你剛剛在打掃院子啊?」
他慢慢點頭。
「掃了又有什麽用?再怎麽掃,只要花瓣還沒完全掉光,仍舊會一直落下,掃了還不是白搭?」
庭院中的老櫻樹已盛開。在無比狹窄的範圍裏,還緊湊地種着甘茶(注7)、常綠杜鵑(注8)、灰葉稠李(注9),綻放着花朵。在這間租來的家中,櫻花原本就種在庭院裏,小花則全都是亮一郎種的。
「老爺,需要給您上茶嗎?」
婆婆從走廊上露出一張臉問道。
「好,拜托你。也給德馬來一杯。」
「好好好。」
婆婆輕松地回答,接着回到後頭,即刻送上熱茶。聞到香味的同時,亮一郎「嗯」了一聲,歪頭想着:
「這味道好熟悉。」
婆婆一面說着「可不是嗎」,一面微微點頭。
「這是德馬回鄉時買回來的。」
「哦……」他低喃着,含進一口,鄉下的粗茶有着不加矯飾的樸素滋味。上個月,亮一郎讓德馬回老家兩星期,因為德馬接到母親病倒的電報。雖然德馬母親的病勢一度沉重得起不了身,幸好醫生開的藥十分有效,四、五天便好了。德馬表示母親從沒生過病,這回光得個感冒就卧病在床,讓她深受打擊。
「這麽說,現在車子也能開到你老家了?」
德馬綻放微笑。
「富江的身體好些了?」
他慢慢點頭。
「那就好。」
婆婆邊放下茶盤邊嘆息說:「其實啊……」
「德馬不在這段時間,照顧老爺真的很辛苦呢。先不說別的,他早上醒來睜開眼睛,第一句話就是『德馬』啊……」
婆婆感慨良深地低語。雖然亮一郎語氣強烈地斷然表示:「有什麽好辛苦的!」她卻搖頭道:「不不不。」
「給您送上洗臉水,不是嫌太冷,就是嫌太燙。初春早晨天氣還冷,給您準備厚襯衫,您就生氣說『又不是冬天,這麽厚的衣服穿得上身嗎?』直到睡覺前都還在抱怨。就算給您鋪被窩,您也嫌離紙門太遠、墊被太多不好睡,不是嗎?」
在德馬面前,亮一郎就矮一截。他對婆婆使眼色,啧啧咂舌暗示她別再說下去,然而女人說到興起,嘴巴沒停下來:
「要想當老爺的妻室,就必須先向德馬學習老爺的『規矩』才行呢。」
亮一郎賭起氣來,激動地說:「什麽我的規矩?随便怎樣都可以吧!」但婆婆不知道是不是已經說完想說的話,心甘情願了,早早離開了和室。他失去發洩怒氣的目标,一邊咂舌說着「混帳、混帳」,一邊一個轉身躺在榻榻米上,就這樣滿腹不悅地滾來滾去了好一會兒,最後才枕在對折的坐墊上趴着。
「德馬,幫我揉肩膀。」
對方無聲地來到亮一郎身邊,跨坐在他的背上,腰椎随即感到有重量壓下來。
光是想像到對方的兩腿之間跟自己只隔一層布的距離,亮一郎的下體就開始發熱;對方用力按壓他的肩膀,淫邪的觸感像是與舒服的感覺一起緩緩、深深地渲染進身體般,擴散到全身。
「我本來以為所謂大學,就是有學識、胸懷大志的人聚集的地方,不過實在不能一概而論。」
盡管知道德馬口不能言,不會回答,亮一郎依然繼續說:
「白天我跟助教與幾個學生一起去荞麥面店,當時偶然談到鄉下的事情,我便說到自己小時候曾去湊熱鬧,看過公開處刑……那次應該是某些相信洋人會剝人皮取油脂的百姓發起農民暴動,結果為首者被砍頭吧?你也一起去看過,應該還記得。結果我一談到這件事,助教福島竟然說『明治天皇治世,居然還有人相信洋人會榨取人油?太無稽了,你們家鄉真是充滿野蠻人啊。』」
亮一郎趴着,握拳咚地捶打榻榻米。
「我又提到麴祭的祭儀『趕牛』中,獻祭的牛每年都會消失在神社境內,結果這時他再度嗤之以鼻,嘲笑我『一定是某個擔任這種工作的人把牛藏起來,讓它們看起來好像消失了一樣。我光聽就想像得出來了,你該不會長這麽大了還真的相信牛會消失啊?』我實在太生氣了,就把吃到一半的荞麥面從他頭上倒下去,大罵他『混蛋家夥』。」
他告訴德馬「可以了」,德馬便從他的身上下來。面對面時,亮一郎對自己婆婆媽媽地一個勁兒抱怨突然感到不好意思起來。
「你繼續去掃地吧。」
德馬點頭,走出和室。亮一郎依然在榻榻米上滾來滾去,不過受到竹掃帚掃除庭院的輕快聲音吸引,他來到沿廊(注10)。
德馬仔細清掃落在黃昏小小庭院中的紙屑與花瓣,并把它們集中起來。他的臉龐白皙得近乎透明,聽說東北地方出身的人們,肌膚的顏色會被雪吸收而變白,所以德馬也常常被誤認為北方人。他的母親富江膚色相當黝黑,所以若說這點像誰,應該是像德馬死去的父親吧。
他的頭跟臉都很小,五官十分清晰,整體來說長相像女孩,身材纖細,卻具備鄉下人特有的矯健身手,即使是走慣山路的亮一郎,也趕不上德馬的腳程與耐力。
亮一郎十六歲時,為就讀第一高等中學預備科,帶着奶媽田中富江之子德馬來到東京,念完預備科、本科,進入大學,去年獲任帝國大學理科大學的助教。
九年前他離開鄉下時,說:「我要帶德馬去東京。」
他父親聽了一臉驚訝:「帶個不會說話的男孩子去,能派上什麽用場?」
他聽了之後回答:「我的毛病很多,比起啰唆東啰唆西的傭人,不會說話的德馬正好。」
父親便笑了。
雖然他是以「必須有人照顧自己身邊瑣事」的名目帶德馬來東京的,事實上卻是不想把年紀比自己大的同乳兄弟丢在鄉下。亮一郎決定到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