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風雪塵世
有心人接收到皇城易主訊號之時,?尚是初春時節,正值桃花吐蕊的時節,京城郊外還是沒躲過倒春寒。
夜裏突然降了一場大雪,?大雪擋住了山道,?從山中別院回京的廢太子一行就被困在了半道。
一道被困住的還有帶着皇帝手谕前來傳令的忠王。
此地山高路陡,?皇甫平帶人勘察了一番路況,?前路車道砂石混合雪水泥濘打滑,根本無法前行,?他只得停住車馬,?騎馬走到後方一輛馬車邊,用手中馬鞭把敲敲車廂。
“王爺,此時無法前行,?明日我且命人用幹土填埋好道路再出發,今夜還請王爺在山中寺院略作修整。”
說着他收回手,?正要調轉馬頭,車簾挑起,皇甫睿露出臉來。
皇甫平一頓,看着廢太子的神色劃過驚愕,?他指了指皇甫睿臉側:“王爺,?你頭上可是落了雪不成?”
皇甫睿面色不大自然的擡手遮了一下鬓角:“忠王見笑了,本王聽聞父皇今日身體欠安,憂思難解,沒曾想日前起來就現出老态,?非什麽落雪侵襲之故。”
皇甫平眼光掃過皇甫睿斑白的鬓角處,?幽幽笑道:“王爺倒是個孝子,若是能早日回京,我必告訴陛下您的拳拳孝心。”
“且勞煩忠王殿下。我已經有兩年不見父皇,?想念他的緊,不知能否勞煩殿下遣人速速清理了山道,今夜就回京城去?”皇甫睿一臉憂思。
忠王已經調轉了馬身,笑呵呵道:“王爺這說的是什麽話,您和王妃乃萬金之軀,此時只有去靜安寺的官道鋪了石板,若是沿着山路下山,車輪打滑,那可是極為不妙的,今夜還是在這靜安寺內休息一晚吧!”
皇甫睿眼中劃過陰鹜之色,然如今主仆異位,忠王話語他已無可置喙之地,只能抖着手偏過頭,惡狠狠地敲了敲車廂。
車廂內傳來一聲咳嗽,一只素白的手按在皇甫睿微微發顫的手上。
皇甫睿如觸電般收回了手。
昔日的太子妃,如今的安王正妃衛輕容收回手,和緩道:“殿下,切勿氣壞了身體。”
皇甫睿冷冷地看了衛輕容一眼,冷哼道:“若不是你那般對俞白,我何至于到了這種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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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輕容用絲帕壓了壓嘴角,垂目看着絲帕中央的一朵紅梅道:“王爺說的這是什麽話,若不是我那般,今日你我哪還有一争之力?如今那位的親兒子非皇家血脈,母後之子又有了隐疾,這天下,合該是王爺的才是。”
佟俞白被去勢這件事兒,所有知情人都有志一同的瞞着,眼看得佟俞白好端端的成了皇太子,又等了這麽久才等到出使東胡立下大功的另一位皇子出現,皇甫睿命人做了說客,獻上萬金和千件琉璃器具才求得皇帝網開一面,容他回京給鐘離煊接風洗塵,可不就是要借這時機把失去的再搶回來。
他甚至等不到兩位皇子相鬥塵埃落定,看見一絲希望就急不可耐地沖了出來,全然不管前方是刀山火海還是繁花似錦。
三年前皇甫睿願意等,是因為他看出皇甫正則不喜歡鐘離煊,甚至連為他改名賜姓上族譜的做法都無,鄉野出身的鐘離煊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現在他卻不敢等。
前有恨他的皇太子皇甫俞白,後有得東胡女王偏愛的鐘離煊,若是那東胡女王當真想擁立鐘離煊,東胡擁有強大的火器,皇甫正則根本無法與東胡相抗。
何況,皇帝如今身體不大好,寵妃莺歌又很可能有了身孕,若是真的誕下皇子,他的希望就更渺茫了。
皇甫睿根本等不起。
衛輕容瞥了皇甫睿一眼,這位鄙夷自己的夫君所處困境她又如何不知?衛輕容本就心思玲珑,此時只不過是說出皇甫睿的所思所想,借機試探,想為前途灰暗的衛家尋生路罷了。
若是皇甫睿想得到皇位,此時抖出佟俞白隐疾自是大好時機——這幾年忠王和歸來的皇妃小心才隐瞞了真相,沒讓皇帝察覺過往,此時定是不能由皇甫睿親口坦白。
他需得物色一個好的人選。
被點破心事的皇甫睿看衛輕容神色恭敬,反倒冷嘲一聲:“當日也是你命人那般對待俞白,當真是黃蜂尾後針,最毒婦人心。”
衛輕容依舊是溫婉的模樣,她偏了偏頭,一縷烏發垂到腮邊,衛輕容擡手将長發挽在腦後,擡手扶了扶珍珠步搖,擡眸看向皇甫睿:“殿下,你我夫妻本為一體。輕容是為了殿下,也是為了我衛家,等成事後,還望殿下說話算數,護佑我衛氏一族。”
皇甫睿面色一變:“閉嘴,你說什麽……這時候提什麽衛家!晦氣!”
衛輕容眼見得皇甫睿面上毫不掩飾的厭惡之色,只勾唇笑了笑,當真如沒脾性的泥人一般,也不羞惱,只聽話的閉口不言,取出一卷書慢慢地翻看着。
皇甫睿不喜太子妃這是有目共睹的事情,若說當初為了借衛家之勢,皇甫睿還藏着掖着,哪怕不碰衛輕容也還會裝模作樣安撫衛家,但及至佟俞白身份大白,被忠王悄悄從皇甫睿府裏帶走,假做無瑕白玉送回皇甫正則身邊後,皇甫睿這連做樣子的功夫都省了。
皇甫俞白這兩年沒少整治原本勢大的衛家,皇甫正則疼愛東方雅的兒子,見狀不僅沒有阻止,還一副樂見其成之态。
作為廢太子一派,在新太子的壓制下,衛家已經如同拔牙的老虎般。短短三年,衛家就一蹶不振,皇甫睿自是懶得再維持本就厭惡的衛輕容。
可衛輕容是外嫁女,夫家和娘家都是她的死穴,哪怕皇甫睿百般苛待,她還得陪着笑臉在皇甫睿和衛家之間周旋。
衛輕容還是一如既往溫柔的模樣,只遭了奚落後面色隐隐發白,垂目又看到幾行字——
“為婦者,父夫兄子為綱……勿貪、妒、怨……不争不嫉,乃上婦,善;……孝悌為先,敬夫愛逾己身,以子為綱,膝行叩拜,晨昏定省。避口舌,若有争執,唾面自幹躬省己身鞭笞刑改,方上上婦,大善……”
衛輕容猛地合上了書,她揉了揉眉心,似是覺得疲累,剛要把書放下,就聽皇甫睿沉沉道:“這不是衛家給你尋來的書麽,你爹娘可是好生交代你全部看完還要抄錄十遍,怎麽,這就不看了?”
“殿下所言極是,輕容自當從命。”
衛輕容垂目,當真依言有捧起書,認真研讀起來。
看得結發妻子如此乏味,皇甫睿滿心煩躁。兩人共處車內,女子身上的胭脂香味氤氲到鼻端,那淡雅靜谧的花香,此時被皇甫睿嗅到,只挑起積聚起來的怒火,他撿起絲帕摔到衛輕容臉上,斥責道:“呵,女人,與你共處一室當真晦氣!”
衛輕容往後躲閃開,終于擡起頭來,雙目清淩淩的,似是含着淚光,她苦笑道:“殿下既然打心眼裏厭惡天下女子,愛好藍顏,不願和女子共處一室,當日又為何聘了小女子為妻?”
皇甫睿對上衛輕容異常平靜的視線,眼神一閃,忍不住拂袖道:“果然是頭發長見識短的婦人,男子做事,何須你這蠢鈍婦人随意猜測?車夫,停車,本王要騎馬行路!”
兩人分道而行,車簾落下,衛輕容理了理衣服。
落雪無聲,隐隐聽到一旁忠王和皇甫睿說了句什麽,皇甫睿的聲音帶着讨好,想讓忠王盡快趕回京城,被忠王二兩撥千斤的回絕,皇甫睿遂帶着侍衛前往靜安寺方向去了。
皇甫睿悻悻地來到靜安寺,靜安寺方丈早就給貴人們準備好了僻靜處的廂房,皇甫睿遣退侍衛候,擡手用左手死死按住顫抖的右手,想到路上忠王的模樣,咬牙切齒道:“欺人太甚!真是欺人太甚,他以為他是誰,不就是得了寵的一條噬主惡犬罷了!”
他早就得了消息,等皇甫靈那女人不守婦道的事情敗露,皇甫靈生下的野種只會身首異處,到時候他再讓下屬帶着皇帝驗明佟俞白的正身,不用動一兵一卒,該是他的,到時候一樣得回到他手裏來!
到時候,忠王這等欺主的惡奴,顯然是留不得了。
除了忠王,還有當年膽敢和忠王一樣欺騙背叛自己的楚辭……
“楚辭啊楚辭,你可算回來了,也不枉本王等你出現等了這麽久。”皇甫睿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瓷瓶,臉上帶着詭秘的笑容,“早晚你們都是個死,不如死得其所來的妙。來人!”
暗衛應聲出現,跪倒在地。
皇甫睿将藥瓶丢給暗衛:“陛下兩日後會在宮中舉行宮宴招待東胡使臣,你借機将這藥放入鐘離煊酒食中,再把他和楚辭并佟俞白關在一起,等他們欲行好事之時,就引得陛下和貴妃前去尋人,可是懂了?”
“是,殿下。”
暗衛收起藥瓶。
眼見得暗衛消失在夜色中,皇甫睿神經質的将手指塞到嘴裏,一邊啃咬手指,一邊呓語道:“快了,就快了……是本王的,那合該是本王的!”
就在此時,一陣歌聲傳來,皇甫睿一驚,四處打量一陣,稍微松了口氣,循着聲音繞出院子,就看到衛輕容所在的院子裏站着三個手執桃花的年輕女子。
皇甫睿站在門口側面,探出頭看去,那三個年輕女子圍着衛輕容,一個身形豐腴的女子低頭撫琴,兩個長相嬌憨的女郎拉着衛輕容和着琴聲跳舞,一邊嬉笑道:“衛姐姐這些時日只曉得躲清靜,也不來尋我們玩耍,給你配的藥丸怕是也忘了吃吧?”
“衛姐姐又不開心了,都說只消不高興了就來讓我們給你逗樂,怎的就是不聽話呢?淘氣!”
慣來木頭人似的安王妃難得露出笑模樣,身上暮氣盡去,她嗔怪地擡手戳左右兩個女孩:“你們才是真頑皮。”
年輕女郎懷裏都抱着鮮妍的桃花,端的是人比花嬌,但皇甫睿最不喜年輕女子,立時沉了臉,轉出來低喝一聲:“她們是何人,為何在這裏喧嘩?”
衛輕容面上的笑容不由一斂:“是這些年我在醫館求孕子藥和去求子廟求香火時遇到的小姐妹,夫君不識得也不奇怪,您平日忙,是沒空陪我去買藥上香的,誠然孩子也只有我憂愁。”
皇甫睿一頓:“我于京城內并未見過她們,究竟是誰家的女眷?”
衛輕容神色微哂,帶着嘲意:“你何時關心過我和誰往來?怕是說了李家張家你也不知誰是誰吧。難不成是怕她們幾個要和你的護衛比武不成?夫君多慮了,她們這幾日是來寺裏賞桃花的,不想今日遇到倒春寒下雪,也留宿在了靜安寺內,方才賞花時遇到了,我就邀她們來院子裏陪我一陣。”
三個女郎好奇的瞧來,年紀較小的那個道:“這位郎君可真兇,難不成是怕姐姐妹妹比你溫柔笑意,這就将衛姐姐偷拐走了不成?”
“豈有此理,什麽偷,什麽拐,成何體統!好人家的婦人哪個是這般說話的!”皇甫睿冷着臉看向衛輕容。
三個女郎聞言,面色也沉了下來。
那撫琴的女子站起身,聲音清冷淡漠:“我們家少爺都不曾用這般語氣和我們姐妹說話,你倒是好大的口氣!”
皇甫睿聞言,審視的看着這三個風格迥異但皆靈動嬌媚的女郎,眯眼道:“你們家少爺?你們三個婦人是一家的?”
“是啊,我們都是一家的,不然為何一起出門?”年紀最小的少女叉腰道。
有三個嬌妻美妾,且妻妾感情還甚好,想來的确是哪個貴人家的妻妾,對自己也毫不畏懼,想來對方主子身份不低,皇甫睿思忖一下,可算揭過這茬,他看了衛輕容一眼:“妒婦,且向她們好好學學容人之度,待離了靜安寺,我再向她們家主子讨教馭妻之術!”
說完冷哼一聲揮袖離去。
待皇甫睿離去,幾個少女對視一眼,那年紀最小的一個學着皇甫睿離開時的模樣,一甩袖子。
“哼——哼——我再哼——姐姐們,看我學得像不像?”
“像,像極了!趕明兒我們表演的折子戲裏那個強搶民女的惡霸模樣可算是有了,咱們就照這個演!”
“可惜這騙子明日不回京城,不然專門演給他看,氣死他!”
三個女郎你一眼我一語,打打鬧鬧間衛輕容神色就舒展不少,她從袖子裏取出一封信:“我也要被困在山上兩日,勞煩幾位妹妹将這信交給清梧妹妹。”
那豐腴的女郎聞言一笑,低聲道:“衛姑娘,你何不稱病和我們一起下山去?後山那塊兒我們埋了熱氣球,今兒我們也是試飛來的,公子制出的玩意兒當真新奇,乘着熱氣球我們就能下山去,一來一回用不了兩個時辰。”
衛輕容咳嗽一聲,身邊姑娘将藥瓶打開,取出一枚藥丸送到她口邊,衛輕容吃下藥,拍拍胸口,輕聲道:“王爺性子多疑,我還是留在山上為好。替我謝過楚公子,公子救命之恩,若是輕容這殘軀還能做什麽,但請公子吩咐。”
“公子當然有吩咐啦!”那嬌憨少女眨眼嚴肅道。
“公子要我做什麽?”衛輕容趕忙道。
少女叉腰道:“公子只要姐姐好好養病,可得治好了這肺病,公子才開心呢!”
“這……”衛輕容啼笑皆非,用帕子壓了壓唇角,苦笑一聲,“公子大才,可惜輕容命薄,得了肺痨,公子施藥也只能讓我茍活兩年,治好病,談何容易。”
“衛姐姐,公子從不騙人的,他當初能救我們,現在說能救姐姐,姐姐安心養病就好。公子說肺痨能治好,那定是能治好的呀!”先前撫琴的琴師握住衛輕容的手,一臉憐惜道。
這冷豔的琴師難得溫柔,衛輕容被握住雙手卻有些微不自在,她紅着臉抽回了手:“那……謝過雪姑娘。”
另兩個年級小些的姑娘看琴師還有些戀戀不舍,忍不住拉過她的手:“棠姐姐,你又來了,這個多情的性子倒活脫脫個浪蕩公子,得虧是個女兒家,要是男子,怕是比樓裏那些個大爺也不遑多讓呢!”
“可不是,要是那般,該是天下女子的禍事了!”
琴師原本是自梳的女子,本名雪棠,母親是穩婆,父親是游醫,二老疼寵她,幼時也讀了幾年書。
父母雙亡後她孤身一人長大,因生的美豔,竟被人強買做媳婦,雪棠假作認命,尋到機會打傷強買了她的男子和人牙子才逃出來,也是個苦命人,自己境遇如此,偏生養成了憐惜女子的性子,比世上大部分男子還多情。
雪棠惆悵道:“男也罷女也罷,世上人本就沒有不貪花戀色的,男子貪慕女色就圖一晌貪歡,待女子生兒育女人老珠黃,男子且有抛棄妻子辜負女子一說,女子惜花就是惺惺相惜,互相幫扶而已,怎麽就使不得了?”
衛輕容和另兩個女子面面相觑,根本沒想到雪棠會說出這麽一番話。
衛輕容摸了摸自己的小腹,蹙眉道:“使得的,可是身為女子不生兒育女,又該如何自處?”
“就是,棠姐姐又犯癡了!世人皆道女兒家生來就是綿延子嗣的,不生孩子,我們又能做什麽呢?”
“讓男子也能生兒育女不就成了。女子生得,男子怎麽就生不得了?男子是人,女子就不是人不成?”雪棠恨鐵不成鋼的看着三人道。
三人徹底驚呆:“啊,這……男子要戍守邊關,他們本就不易。”
“你們說的什麽傻話,公子在東胡制作的那武器能打千百個大老爺們,我們也能成就霸業的,何況女将帶兵打仗哪個比男兒弱!扯遠了,我就想跟公子學醫術,窮盡此生,我也要造出讓男子産子的藥來。這不是發癡,男子大多身體強健,生子自是風險更小。夫妻夫妻,哪個更強壯适合生孩子就哪個生。我只不想再看到有人死去了……”
雪棠攥住手中的桃花,咬唇道。
她長大後依舊時時想起,自己幼時陪母親去接生,卻因為路途遙遠去遲一步因難産而死的年輕婦人們,就覺生育乃時間最可怕的事情。
那時母親每每接生完,就會摸着雪棠的腦袋嘆息一聲:“我苦命的孩子,怎麽偏偏就是個女娃呢?鬼門關,鬼門關,娘走完了你将來也得過幾遭,唉。”
于是雪棠剛懂事就知道,世上對女子最苛刻又理所當然的一事,莫過于輕飄飄的生兒育女四個字。
她是個女孩兒,所以她那當穩婆的母親後來拼着命又想給她生個弟弟撐腰,奈何母親本就是懷孕有風險的體質,身為穩婆的母親自己知道,身為醫者的父親更加明白,但為了生下男孩傳宗接代,母親還是又有了身孕。
結果,父親夜裏去救治一家富戶老爺,人沒救下,被那家貴人當場打死在門口,母親得到消息激動之下小産,一屍三命。
家散了。
母親懷的是雙生子,可惜雪棠沒能見到弟弟或妹妹出世,他們和母親、父親一起去了。
只留年僅七歲的雪棠一人在世上,她此生永遠忘不了母親死時泅染了一炕浸透了棉被的血,忘不了母親面色慘白額上青筋鼓起的凄慘模樣,更忘不了母親高高隆起青紫的肚皮。
那一刻,垂死的婦人沒有了人形,倒像是一個浸在血泊裏待宰的羔羊,柔弱又無助,身邊人哭嚎哀求,依舊無法阻止生命的流逝,母親的淚順着臉頰流到耳窩,那只慘白的、經絡鼓起的手弓起,掙紮着摸向雪棠的腦袋。
“女兒……我苦命的女兒……”
女人死不瞑目,雪棠拉着母親的手,遍體生寒,眼前一片漆黑,眼中的淚和女人身下的血混成一片,小小的雪棠嘗試讓母親閉目,試了大半天都沒成功。
“娘……”她哭道,很快被相鄰的婦人捂住了嘴。
“不能哭,你娘是枉死鬼,你哭了她就挂念人間,投不了胎啰!要笑,要笑啊,你娘和你爹一起走的,到了地下才好有照應的!”
“孩子,笑哇,快笑!”
怎麽可能笑出來呢?
雪棠想哭,可是怕母親轉生不了,她又不敢哭,她死死咬住嘴唇,把牙齒嵌到血肉裏,低着頭攥緊母親的手,想用自己的體溫讓母親身體恢複溫度。
可是沒用。
那一夜,家人都沒了。
周圍人都說她小小年紀可憐,幸而生的一副好容貌,還會作畫彈琴,相熟的嬸子們又開始說道該趁早将她許配給誰家的兒子,那時,雪棠便從母親無法閉住寫滿痛苦的眼睛裏看到了她想對自己說,卻沒來及說的話。
這個世道,是會吃掉女人的,無論是相貌出色的還是容貌一般的,都逃不掉,一個也逃不掉。
若不是遇上楚公子,生來有異的雪棠怕是也只能走上絕路,才能落得些寧靜。
自那之後,雪棠就一直想,若是男子也能生孩子,母親是不是就不用死了?若是男子也如女子一般能生兒育女,那世上就不會再有時刻憂心女兒的母親了吧?
世人皆道生子好,不見嫁女母牽心。
這可是辭去這世間風塵,也是不得了卻的啊。
衛輕容覺得眼前這冷豔的女子似是就要哭出來般,她回握住雪棠的手,輕聲道:“世上不公之事從未少過,你的眼看到的,你的眼未曾看到的,比比皆是。雪姑娘,看開點,人啊,在這世間來一遭,總是要染上些塵土的。”
雪棠将手中桃花別在衛輕容衣襟上:“若是世人皆會染塵埃,那緣何不能讓一場大雪,一場大雨滌蕩乾坤,還世上一片清淨呢?”
衛輕容一頓,而後笑道:“無妨,這雨雪,不管早晚,總是會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