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太宰治在心裏罵着這個打擾他入水自殺的神經病,擡手揮去面前令人厭惡且嗆鼻的二手煙。
由于咳嗽導致的視野模糊終于緩慢褪去,眼前逐漸變得清晰起來。
視線對焦,他看到一張漂亮到可以用妖異來形容的臉。
眼若桃花,膚如凝脂,兩顆位置恰好的痣為他增添了萬種風情,就算是浮世繪美人畫裏的佳人從畫裏走出來也比不過吧……
就是舉止粗魯,說話口音奇怪了點。
太宰治讨厭粗魯的人,但不讨厭美人。
一股矛盾的情緒在心裏湧動,他狀似無意地掏掏耳朵裏進的水,随後吐出一截粉紅的舌頭。
“做不到……”
“話說你是大阪人?”口音好怪。
江野雪真聞言只是将太宰的每寸皮膚都仔仔細細打量一番,思考着把這家夥組裝成一條鮮活的肥魚的工作流程。
轉念想到自己這麽做既耗時又廢力,還沒有錢拿。
算了,一條要死不活的魚做出來也不會有任何觀賞性。
然而太宰治在被那雙宛如蜂蜜般醇厚的金色瞳眸一寸寸打量時,竟不由産生了一絲不妙的危機感。
他感覺自己變成了砧板上的一條魚,而對方的眼神像是冰冷鋒利的手術刀,在他光滑柔軟的魚腹尋找完美的切割線。
怎麽回事?
這種讓人想逃卻無法抗拒的顫栗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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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人的眼神在他看來就是個冷靜的瘋子,太宰說不清自己是期待還是害怕,這種感覺讓他感到十分新奇。
但是下一秒,他就被松開,脖頸失去了束縛。
“?”
“既然變不成魚,那你就下去抓。”江野在他反應過來之前用力甩竿,直接把人從岸上甩進了河中央。
太宰:“!”
在河裏撲騰了兩下終于浮上來,就看到江野把魚竿插進土裏半截,拍拍手便走開了。
太宰随着河流漂出了一段距離後,又被餌鈎的拉力勾住命運的脖頸,活像一個人形捕魚機。
沒想到對方最後會選擇以這種方式報複自己,太宰治在水裏咕嚕咕嚕吐出一堆泡泡,鳶眸盯着江野離去的身影,情緒持續沉澱……
江野暫時沒了釣魚的興致,百無聊賴地把抽完的煙丢地上,雙手揣進褲兜用腳踩滅,再一腳踢開。
“去找亂步玩吧。”
一刻鐘後。
“都說了讓你直接來我這,不要每次都像只濕漉漉的小狗似的跑到亂步大人身邊蹭吃蹭喝。”
江戶川亂步坐在椅子上,看着江野将下巴抵在他的辦公桌上,纖細的手指這兒摸摸,那兒蹭蹭,吃得嘴角都沾上餅幹碎屑。
“你們的活我幹不來。”江野蹲累了,索性把桌上的食物掃到一邊,一屁股坐在上面。
亂步知道他除了組裝機械和寫作就沒有其他興趣,有也是心血來潮。
但這不代表江野真的除了這兩樣別無特長,和對方在警校相識的亂步深谙這一點。
主要是江野的性格和這種正面的事業單位有所出入,真的讓他待在偵探社堪比任何一場殘忍酷刑。
亂步還記得江野那時候是作為非正常移民身份被召入警校的,原因之一是他沒有名字更沒有能證實身份的護照和身份證,其二,他是被警校高層從歐洲直接撈回日本的特殊人才。
據說早在幾年前,就有歐洲戰場上出現非人類的“不死戰士”的傳聞。
那時候由于地域問題,歐洲的組織先行展開捉捕行動,結果飛機卻在運輸回基地的途中發生故障墜機。
而“不死戰士”劫後餘生,被俄羅斯邊境的巡邏隊找到,繼而送往周邊醫院監管。
後來又發生了一系列無從查證的事情,“不死戰士”,也就是江野雪真從醫院逃離,由日本派去的間諜送回本國看管。
就這樣,一個滿口都是異國語言卻長着亞洲面孔的人出現在警校裏。
他本來是作為日本在異能大戰中的“秘密武器”培養扶植的,因此江野身體體質測驗次次突破常人标準,技術優秀到超越了那時人們的想象。
但這樣一個出類拔萃的人才就因為對日語陌生以及古怪的個性而被多數人拿來當成笑柄。
得知這些事後,亂步覺得這個世界莫名其妙。
某天下課後,他接近獨自坐在空教室的江野。
黑板上寫了密密麻麻的日文假名,但江野不曾看過一眼,只專注于研究手中厚厚一沓手寫稿。
據說是在莫斯科邊境的醫院裏得到的,并且江野那時其實并不會俄語。
“把每個音節、字符解構,用我腦海裏的語言體系進行重組,就能理解并學會。”
這是在語言不通的情況下,江野向他傳達的信息。
由于大腦的電波準确無誤地對上了,亂步頭一次遇到能讓他産生這種沒有障礙的感覺的人。
于是,在其他人眼裏同樣是怪人的亂步和江野成了朋友。
江戶川亂步知道他的名字發音是Eno後,給他起了一個同音的日文名字——江野。
而“雪真”是江野自己選的,他說莫斯科的雪很美。
後來常暗島出現,江野被一個軍醫帶走,而那之後不久,亂步因揭發了舍監的情史被趕出警校,直到日本戰敗後的一年才再次于橫濱見到江野。
那個時候也是,江野像只灰撲撲的小狗一樣找到他,日語也變得奇奇怪怪像是大阪和俄羅斯的混種……
亂步思緒回籠,扯扯江野的衣角,“就做亂步大人的小狗不好嗎?”
亂步喜歡和江野相處,也喜歡對方主動依賴他的感覺。
江野原本大喇喇地分開雙腿坐在桌子上,聞言将雙手撐在腿間,躬下脊背對亂步露出狗狗般的溫順笑容,“汪~”
亂步沒得到答案,鼻尖傲嬌地哼了一聲,但還是伸出手摸向江野柔軟順滑的頭發。
rua過好多遍,手感還是那麽好。
把江野的頭發揉亂,又仔細地幫他梳齊,就好像真的養了一只乖狗勾。
亂步在這件事上顯得格外有耐心。
“你留在偵探社,每天都會有小零食吃,不夠了與謝野會去買,而且福利高,還可以和你的室友換間大點的房子。”
江野背彎得很低,方便亂步rua他,改為肘部撐在膝蓋上雙手托着下巴,“可是我還要造反。”
跟鷗外約定好了的。
“那你就不要再來找亂步大人了!哼!”亂步突然提高了音量,手下胡亂揉了一通,随後氣呼呼地站起來背對着他。
江野的頭發再次變得亂糟糟,歪頭看向亂步的背影。
盯了幾秒後,視線慢慢移向窗外,透明潔淨的玻璃窗上,四角處正緩慢地凝結出不符合節氣的白霜。
“亂步。”
“不要喊亂步大人的名字!”江戶川閉着眼仰起頭,堅決不動搖。
“亂步亂步!”
“就算你喊一千遍,亂步大人也是不會回心轉意的!”
“亂步亂步亂步……”
“江野你到底要說什麽?”亂步終于回頭,說完不經意打了個噴嚏。
着涼了嗎?
擡眼一看,江野雪真正睜大了金色眼眸,驚喜地看着他身後,“亂步,下雪了!”
“!”
亂步猛然回頭,才發現剛才的冷意不是錯覺。
窗戶不知何時已經結上一層朦胧白霜,而窗外飄下的細碎小雪漸漸變成厚重的鵝毛大雪,數秒內就在建築、道路上鋪了層薄薄雪霜。
現在還是五月份,這樣的極端現象乍一出現,亂步第一反應就是看向江野。
然而江野的身影早已不在原處。
亂步眼睛微微眯起,絕對是他幹的。
江野還沉浸在下雪了的喜悅中,橫濱冬天很少下雪,就算下了雪也不夠盡興。
難得看到一場堪比曾經在歐洲見到的大雪,他想也沒想就跑了出去。
站在街道邊,身邊都是驚異于突如其來的極端天氣的行人。
江野身上很快沾上雪漬,呼出的氣在極寒的條件下化作一團白色的霧,跟雪一般白的臉漸漸浮現淡淡粉色。
他在鋪滿白雪的地上留下一串腳印,有時在更平整的表面用腳尖在上面寫寫畫畫,玩得不亦樂乎。
雪水融化,把他的頭發都變得濕淋淋的,一縷縷貼在臉上,像是住在水中的妖精。
玩夠了,路過之前釣魚的河岸,發現一群人圍在那讨論着什麽。
江野:“?”
走近去看,結果踮起腳也看不到人群中央的情形。
他的魚竿應該在裏面。
江野聽人們說着什麽“好可憐”、“怎麽能這麽對待孩子”之類的碎語,伸手扒拉着前面的人。
突破層層障礙後,卻看到先前被他丢進河裏的少年正紅着眼站在其中,手裏抱的就是他的魚竿,還有一條魚。
剛想說把魚竿還回來,江野就聽到對方突然發出既委屈又害怕的一聲:“哥哥你終于回來了!你看,我抓到魚了!”
接着周圍的人立刻将視線對準他,指着他語氣滿是責怪。
“你怎麽能把弟弟丢在河裏呢?作為哥哥也太失職了吧!”
“而且突然下起大雪,你就不怕弟弟被凍死嗎?”
“你就是想害死自己的兄弟吧?心也太狠了!”
“……”
江野疑惑歪頭:“?”
他看着太宰,視線掃過對方的黑發、鳶眸與精致的臉。
這麽看,好像确實有那麽點像一家人。
“弟弟?”
太宰:“哥哥!”
“算了算了,你們也不要在這裏釣魚了,趕緊回家去吧,這雪越下越大,真是邪門。”邊上的路人見小孩哥哥沒有想象那麽壞,估摸是個意外,随即轉移了話題。
“對對,不管怎樣,快帶你弟弟回家吧,他看起來很冷。”
太宰的身體确實在微微發抖,嘴角含笑主動上前握住了江野的手,仰起臉對他說道:“哥哥,我們回家吧。”
江野平靜地瞥了他一眼,擡手撸了一把額前的濕發,随後拿過自己的魚竿,才帶着太宰離開人群。
半路上,雪依然沒停,橫濱似乎真的成為了一個雪國。
江野早就沒有牽着太宰了,漫無目的地走了幾步,想起來回頭時就發現這人已經凍得嘴唇泛白,身體抖得如同篩糠,卻還是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
放在口袋裏的魚也凍得僵硬。
看起來很可憐,就像一條被抛棄的小狗。
但是小狗卻甘願接受這樣的折磨,不去找個溫暖的角落躲着。
他是想死吧——
江野心裏得出結論來。
“人在凍死的時候,死相很不好看哦。”江野站在數米遠的地方對少年說。
“那你考慮考慮要不要救我?”太宰治咧開一個不甚明媚的微笑,倒像是漆黑的泥潭要将人一同拖下去。
“我是不會救人的。”
江野摸出口袋裏的煙盒,卻發現裏面的煙早被雪水浸濕,根本不能用了。
“啧。”嫌棄地丢掉,回頭看了眼太宰。
幾秒後,又果斷地移開視線在周邊停靠的車輛上巡視一番。
太宰看着這個古怪的人忽視掉了自己,大步走向一輛沒有熄火的轎車邊,擡手敲了敲車窗。
他本來還帶着玩味的心就這麽墜落,掀不起任何漣漪。
不是早就習慣了麽?
他在這樣的世界,永遠都會是孤身一人。
剛剛只是在玩罷了,只是想測驗一下對方的反應。
而且測驗的結果很快就出來了。
太宰視野漸漸模糊起來,他在這樣極端的大雪天根本不可能活。
然而這卻是他所期待的結局。
就是死相會不好看。
他又看到江野和車裏的人說了什麽,順利得到一根煙,車裏的人幫他點了火。
江野滿足地吸了一口,揚起流暢的下颌線。
不得不承認,他吸煙的樣子也很好看。
然後,吐着煙圈的江野半眯起眼朝他看來,嘴角似乎揚起了意味不明的微笑,似是在嘲弄又像是憐憫。
這是太宰失去意識前所看到的最後的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