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江野雪真之所以會選擇森鷗外,是因為他真的很了解對方。
森鷗外是個不擇手段的野心家。
這一特質在兩年前的戰争中就體現得淋漓盡致。
在太平洋突然出現的不明島嶼上,一介軍醫與擁有特殊能力的少女支撐起了看起來堅不可摧的“不死軍團”。
那些可憐的軍人一次次沖上戰場前線,一次次被子彈擊穿身體,又一次次在瀕死時被少女的異能救回來,繼續重複着這個令人絕望的、不知哪裏是盡頭的循環。
比起身體健全與否,他們最嚴重的問題應該是受盡摧殘的內心吧。
而他,江野雪真,作為技術型專業人才,并且由于軍銜高森鷗外一級才沒有受其掌控。
雖然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會被日本軍方安上一個“首席機械師”這樣的名頭,只是在他為數不多保留的記憶裏,他有能力那麽做罷了。
那時候的工作內容很簡單,對軍械進行拆解,分析,再重組,會誕生令人意想不到的結果。
盡管每天重複整個流程數遍,但江野仍覺得這件事很有趣。
因為那是他在上島之後,除了琢磨文字以外最能吸引他的事了。
原本扣下扳機只能在身上開一個洞,經過重組後能炸飛一片,這難道不令人心馳神往嗎?
機械師的任務就是不斷制造破壞性熱武器,目的是毀滅。
而文字恰恰相反,是在創造。
而他會服從編制前往突然出現的常暗島的原因則在于後者。
那是他第一次完整寫下的短篇中的島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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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時還有夢中驚鴻一瞥感知到的,潛伏在深海中、意識混沌的古老生物。
第一次見證到自己筆下的事物出現在了現實世界裏的時候,江野感到無比激動,他的心髒似乎從沒有像那一刻跳動得如此快過。
從此他便發掘出一條從未設想過的道路,成為一名小說家。
當然,這一想法還未成形之前,初次萌生對文字創作的興趣是在更早之前。
記憶的開端——歐洲。
不過那都是另外的故事了。
江野把思緒都放在了現階段的創作想法上,以及身邊這位志同道合的夥伴,織田作之助。
作為殺手卻因為一本書而放棄了殺人,只為寫出書的結局。
真是個奇怪的人。
研究人類也是創作者經常會做的事。
“織田。”江野雪真從後面把下巴擱在織田作之助肩上,貼在頭盔邊說着,“你是小說裏走出來的人吧。”
織田作之助放慢行駛速度,單手掀起擋風鏡便于對方聽見,語氣不解,“為什麽這麽說?”
“小說裏不是有個金盆洗手的殺手嗎?你也因此不再殺人,換言之,你就是小說裏的人啊。”
“這好像并沒有因果聯系吧?而且我是先被小說影響才會不殺人,不是嗎?”
江野:“不是的哦,織田。世界上不存在因果,也根本不存在時間,所以也就不存在你說的先後。”
自從上次與江野讨論問題被對方一連串不明所以的結論搞得頭腦發昏後,再次從對方嘴裏聽到這類意味不明的話,織田作之助思索片刻決定不再掙紮,“……這樣嗎?為什麽呢?”
“這不是顯而易見的嗎?”江野發出毫不誇張的吐槽,又想到森鷗外跟他說過,不是所有人都像江戶川亂步一樣可以和他無縫溝通,所以對織田也就有了更多的耐心與容忍度。
“時間、因果是人類基于自身理性而誕生的産物,不是客觀存在的,時間更是人體的錯覺。”
織田作之助左思右想,終于找到了突破口,“但也不能完全說不存在吧……”
江野雪真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松開環抱着他的雙手,身體後仰舒展開來,外搭的針織衫被風吹起,“即便是日常生活也不足以證明因果,就比如現在,如果我從車上掉下去,你覺得造成這件事的起因會是什麽?”
“我怎麽知道?不過你還是坐穩點比較好。”織田作之助再次慢下來。
然而江野卻更加興奮了,直接踩着摩托兩邊站起來,兩手摟住織田的脖子,墨發肆意飄揚,金眸笑意濃烈。
“哈哈哈,沒錯!織田,沒有為什麽,只是我想!”
“別鬧了,江野,你影響到我開車了。”
“啊,我突然有個靈感,但是一閃而過來不及抓住……”
“回去再想吧。”
“昂。”
回到出租屋已經是半夜三點,江野被不識相的上司掃了興致後便無法進入創作狀态,洗完澡就睡了。
一夜無夢,醒過來後,床邊多了一份報紙。
是織田專門買回來的,上面刊登了江野雪真的第一篇投稿。
叫《椅子人》。
主角是一個孤獨陰郁的男人,他在工作期間變成了椅子,複古破舊的風格被辦公室裏的人當成垃圾丢了。
他先是來到堆積成山的垃圾場,被路過的爬蟲、老鼠啃噬,後來終于被人撿了回去。
那是一個住在貧民窟的流浪漢。
男人在被撿回去後,被擦幹淨,用作普通椅子使用。
但是後來天氣越來越冷,流浪漢為了不被凍死,鋸下男人變的椅子的其中一條腿燒柴火。
當他的鋸刀割破椅腿時,他在切口處發現了屬于人的血液與組織……
——椅子人,活的薪柴。
在報紙不起眼的角落裏,文章标題邊寫着這行字,以及作者署名:ENO。
江野撐着下巴側躺在床上,眼神挑剔地比較着其餘內容與自己文章的占比,以及文末編輯評論:殘忍荒誕的恐怖故事,立意撲朔迷離,小衆風格,未成年謹慎觀看。
什麽嘛,明明當初他把完稿給亂步看的時候,對方還說過很喜歡。
為什麽在這裏就變成小衆風格了?
一定是他們的問題!
江野起床,拿着報紙找到已經做好早餐的織田,“織田,文章你看過了吧。”
“嗯。”
“覺得怎麽樣?”
“很有意思,一看就知道是你的風格。”
江野眨眼,期待他繼續講下去,但同時手還在不安分地摸索着自己衣服外套的口袋。
織田作之助先他一步伸手,摸出一包還剩一半的煙放到自己手邊,不認同道,“吃飯,現在不是抽煙的時候,而且抽多了牙齒會變黃。”
“你好嚴格啊,織田。”江野撇撇嘴,随後用手捏住嘴角兩邊的肉向外扯,露出潔白健康的牙齒與淡粉色的牙龈,仿佛在向他證明自己牙不黃。
“你看,不會變黃!”
織田作之助不理會他過于孩子氣的表現,“那也要先吃飯。”
“哦……”
吃完飯,本該各自出去工作了,但江野不同于織田,工作時間可以随意摸魚。
“家裏的菜是不是沒了,肉也吃完了。”江野雪真打開冰箱,發現裏面的儲存所剩無幾。
“那我下班回來再買一點。”
江野搖頭:“不用,現在的工資光是交房租都很吃力了,正好我想試試新做的釣魚竿。”
織田作之助覺得可以,“那我等你的成果。”
轉身準備出門,走了兩步發覺不對勁的地方,又回頭看向抱着新制成的銀灰色魚竿的江野,“這次不是拆家裏的東西做的吧?”
因為在這之前,江野每有新作品完成,家裏都會莫名其妙少些東西。
不知上次被他說過以後有沒有改正。
江野雪真乖巧地點點頭,“是薅組織的羊毛制作的,放心啦織田。”
“……那就好。”
織田作之助走後,江野帶着釣魚竿和水桶向附近的河道出發。
來到岸邊,江野觀察了湖面幾秒,才将餌鈎甩下去。
他單手持竿,空着的手掏出煙盒,輕輕抖兩下便抖出一根煙。
張開唇形姣好的嘴叼住,煙盒放回去後又去摸索出打火機。
咔嚓一聲,低頭就着火苗吸上一口,點完煙遂又放回口袋,為枯燥的等待添上一抹樂趣。
江野看上去15、6歲,行為舉止卻酷似在社會中浸淫多年的青年人。
實際上,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出生于何年何月。
最初有記憶的時候,他已經在戰場上了。
就像是個為戰争而生的機器,不會受歲月影響。
但是轉念一想,機器也會因為年久失修而老化,就算經常修理也會被更新的機器替代。
果然還是人類吧,比較特殊的人類。
不是還有像與謝野晶子一樣可以救活瀕死的人這種特殊能力嗎?
他或許也差不多。
至于這麽些年來都沒有長大的跡象,不就是說明他永遠年輕永遠十六歲麽?
這種“天賦”可不是人人都能羨慕得來的。
這時,積蓄的煙灰掉落,握着釣竿的手明顯感覺到有東西在拉扯餌鈎,還挺沉的。
江野感受到這股力道,眼睛睜大了些。
釣到了!
沒想到這麽快就能有所收獲,江野雪真改用雙手握竿,稍稍吸了一口氣就輕易将魚竿撐起。
嘩嘩的水聲随即響起,随着大魚的掙動,使得河面掀起不小的漣漪與水浪。
江野手上猛地一用力,魚竿被高高甩起。
“唰”得一聲,巨大肥美的魚終于露出了水面。
江野在那一瞬間露出無比驚喜的笑臉,伸出手接住即将到手的大魚。
但在看清了是什麽後,臉上的笑容完全不複存在。
那是一個濕漉漉的人,根本不是大肥魚!
新制成的魚竿不僅韌性絕佳,怎麽扯都不會斷,而且被他改造成能夠迅速收縮回最初狀态,所以一釣起來,他就能順利地接住釣到的魚。
但是現在,手裏抓着的卻是一個黑發少年脆弱的脖頸,淩亂水草挂在少年頭上,混着水珠滴滴嗒嗒地流下,砸在他手上。
被餌鈎恰巧勾住上衣領口的少年本來閉着眼,忽然從與空氣隔絕的河流裏被拉出來,窒息感全然消失。
他張開嘴猛烈咳嗽起來,疑惑地睜開緊閉的雙眼。
到底是誰打斷了他的入水?
于是江野雪真便看到那雙鳶色眼睛裏面黑沉沉的怨氣與不滿。
臭小鬼,擅自出現在他的魚塘(?)還敢這麽嚣張。
江野掐着少年的脖子将人扯近,同時吸了口煙,緊接着惡劣地呼出氣,将煙霧全都噴在對方宛如水鬼的蒼白的臉上。
本來就呼吸不暢的少年被他這一舉動弄得咳嗽不止,硬生生把毫無血色的臉咳成充血的淡粉色,眼裏浸潤着生理性淚水。
“喂,你快變成魚。”
少年聽到江野這麽說着,甚至抓着他抖了兩下。
“……”神經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