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塞下曲
雲仲璟聞言怔愣一瞬,忽然抱住他,雙臂亦不自覺勒緊,埋首于他頸間。
“好了。”方卿随語氣有些無奈,擡手去推他的肩:“我還有事要問你。”
雲仲璟松開手:“說吧。”
“……”
方卿随沉吟片刻:“司禮……軍中有關司禮的傳言多嗎?”
“還好。”雲仲璟一時沒反應過來為什麽他會這麽問:“你是聽說了什麽?”
“也沒什麽。”
方卿随不想他知道自己之前和那百戶侯的對話,含糊着帶過了話題:“只是路過軍營時偶然聽到關于他私生活相關的言論,我只想知道,為什麽會有突然出現他的流言?”
雲仲璟聞言露出一個苦笑,擡手揉了揉眉心:“卿随,你不知道。這幾天,因為太子的親臨,我的親軍以及十殿下的親軍可謂是亂成了一鍋粥。”
方卿随皺眉,站直身體,擺出洗耳恭聽的姿态。
“也不完全是因為他來。但他的到來确實是一個導火索。”
雲仲璟道:“十殿下之前因為丢失了通伮等地,已經在軍中失信。他的親兵在幾場戰役中折損大半,其餘大部分都是和他關系并不緊密的士兵,這一部分已經出現了打算投靠太子者。”
“……”
“十殿下與其親衛為了鎮壓軍中暴亂,可謂是無所不用其極。而這也間接導致了,不屬于暴亂一方的,雲家親衛被牽扯其中。”他頓了頓,在方卿随愈發凝重的神情中繼續說:
“我麾下的好幾個校尉已有動搖之意,幾次三番暗示我改投靠太子。剩下一部分因為曾受十殿下太子恩澤,和他們也産生了間隙,這群人在和前者的交鋒中愈發憎惡司禮,軍中有關司禮的流言也是因他們而起。”
“所以今日我看到的那個人應該是你口中的‘剩下一部分’。”方卿随眯起眼,默默在心中串聯起已知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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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到這個人,雲仲璟表情變得有些複雜:“那個人叫王澤,是一個忠誠的屬下。就是眼裏容不得沙子,這次軍中大亂,怎麽說呢,也有一部分拜他所賜吧……”
“……”
方卿随回憶了一遍這些天來自己遇到的事,總覺得哪裏不對。
“對此人,也需多加防範,”他蹙眉:“這個時候,你身邊的人都不可信。”
雲仲璟沉默着望着他,忽然嘆息一聲,深陷的眼窩和眼底的青黑痕跡在他低頭的那一瞬格外明顯,也不知已有多少個黑夜沒有好好入睡。
“卿随……”
雲仲璟苦笑:“司禮這人比我想象的難纏許多,而我對這些向來不通,正如你所言,我對周邊的人已經不能全然信任,就算知道這是司禮的計謀,我也依然……”
話到此處,戛然而止。
可不用他說,方卿随也明白了他接下來的話——
殺人上策乃是誅心,離間之計亦是高手常用的手段。
不論何時,只要操縱一人的心,就能兵不血刃的拿下此人,如果拿下一個城池,一個國家的人心,那便方可稱王。
司禮蟄伏數年,一招迎來轉機,那勢必要将事做絕。他向來擅長将人玩弄于鼓掌,雲仲璟又怎會有勝算。
方卿随嘴唇有些發白,似想要安慰,卻不知從何說起。而對面的那人眼眸晶亮地盯着自己,一如往昔般赤誠。
“雲仲璟,我問你……”方卿随深吸幾口氣:“如果……我是說如果,太子的計謀成了,十殿下敗北,你要怎麽辦?”
“你呢?”
雲仲璟反問他:“你會怎樣?”
“我……”
方卿随失語。
“你看,你不是也不知道?”雲仲璟露出一個蒼白的笑,将他的手按在自己胸口,掌心下傳來鼓動地心跳,勃然有力:
“不論怎樣,這些都是我改變不了的,我對政事向來參不透,還不如去把這些精力放到怎麽鏟除魔族。”
隔着一層衣物,依然能感受到他滾燙的肌膚。似有一團火在心口的位置灼燒。他的目光不曾沾染紅塵,明亮得驚人。
方卿随望着他,從他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他的心驟然一痛,有種不可名狀的情緒湧入腦海。
“唔……”
雲仲璟驚訝地感受着唇上溫熱的觸感。半晌後,攬住了他的肩,加深了這一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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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迎接方家兩位兄弟的到來,軍中特地破例設宴,除卻為他們接風洗塵,也算一次給将士們久違的放松。
兩位皇子和一衆将軍校尉繞着火堆坐着,禮節不似在玉京中那般隆重,飯卻是近日來方卿随吃過的最豐盛的一頓。
油燈暖光微燃,酒宴之上觥籌交錯。武人們大都不拘小節,吃飯時沒那麽多繁文缛節,席間喧嘩聲不絕于耳。
司禮和司遠道各坐一位,前者仍是上次見面時的一身,微笑着與周遭之人談笑。而司遠道則面色緊繃,悶頭喝酒。
忽然,不知是誰大喝了一聲,衆人停止了吵鬧。有個男人端着酒碗,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方卿随擡起頭,見那人面色酡紅,胡子上沾了酒漬,小眼眯成一條縫,幾乎要看不見。
“早聽說,嗝,”他打了個酒嗝,指着方卿随:“方家二公子驚才絕豔……吸,吸引了一堆姑娘。不……不知道,能,能不能像在花樓給女人們彈小曲兒一樣。給,給咱們将士彈一首。”
彈曲助興乃是戲子伶人所為,仙界等級森嚴,此類人就算再怎樣學得風雅,歸根結底,也仍屬下九流。
柴火噼啪一聲,火星濺出。無人應答,氣壓卻莫名低了下去。
“彈個——”
“放肆——”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方卿錦和雲仲璟一齊站了起來,兩人相互對視一眼,方卿錦只好心有不甘地抱臂坐回位置。
“你是什麽意思?”雲仲璟冷冷道:“卿随是十殿下的貴客,怎能幹這種事!”
敢公然挑釁方卿随,就是在挑釁方家,挑釁司遠道。
再觀司遠道,果然臉已黑成了鍋底:“你想幹什麽?”
“十,十殿下……”
也不知是否是酒後壯人膽,那人居然還敢頂撞回去:“……就是讓人家方二公子給,給兄弟們彈個曲,咱們都陪您出生入死了,這……這不過分吧!”
他吐字含糊,卻字字都把司遠道往死胡同逼。
“你——”
司遠道氣得怒目圓睜,拍案而起。
“好了。”
司禮似乎終于看足了戲,舍得出聲打斷這一鬧劇。他微笑着,儒雅白皙的臉在火光中更顯俊朗:“不要為難十殿下,也別為難……卿随了。”
他轉過頭,對方卿随露出了一個謙和有禮的笑容。後者也回以他微笑,只是眼中并無笑意。
“這種事,如果真想聽曲,等你們勝利了,回玉京,我各賞你們伶人幾個!”司禮起身,走至司遠道身側,身形相較後者更為高大:“還是不要令貴客介意。”
“誰說我介意了。”
角落裏傳來一聲不低不高的反駁,衆人紛紛看去,只見方卿随拍了拍衣襟,提着酒壺站起。
司禮眯了眯眼,眼中閃過一絲興致:“喔?”
“曲子,我可以彈。”
方卿随走至火堆旁,灌了口酒,酒順着他的喉結流下,細白的脖頸上留下一道蜿蜒的水光。
“但是。”
他喝幹酒,把壺抛入背後火堆,火焰一時竄起三尺之高,翻湧的熱浪卷着他的衣袍和發絲,火光在他眼底明滅着:
“彈什麽,得我自己選。”
……
雲仲璟望着他,眼中隐隐有擔憂之色。方卿随沖他搖搖頭,示意自己無妨。
“行。”
那人說:“你說說,你要彈什麽?”
仙界的曲子翻來覆去無非那幾首,都是妓子伶人們彈的,亦是他們這些武人瞧不起的“靡靡之音”。總而言之,不管他彈什麽,都将淪為一大笑柄。
“《塞下曲》。”
方卿随道:“人間的曲子。”
“那些下等人的曲子?”有人嗤笑一聲:“這群蝼蟻之輩,于我等眼中不過就是一只手可以捏死的事,彈他們的曲子,不是作賤自己?”
“是不是作賤,聽完便知。”
司禮忽然開口,臉上罕見地沒有了笑意。他伸出手,做了個“請”的姿勢,命下人擡上樂器。
雕镂着龍紋的古琴端放于方卿随兩膝上,他垂眸,十指輕撫琴弦。此琴取材于瑤木,昔年燭龍辟世,留一株于章尾山下。以此木作骨,則所彈音律泠泠悅耳。
方卿随食指微動,撥動第一個音節。
大漠風沙滾滾而來,劍客與将士,鮮血與夕陽。誰與誰刀劍相抵,誰又與誰生死相托?
有人酒壺一撞,便再無歸途,又有人客死他鄉,身前身後皆是孑然一人。
蒼煙之下,孤鴻掠影,寒光閃現,原是有金戈鐵馬踏血而來。
最後誰人茕茕獨立,于歲月盡頭回看……
琴音落,久久無人出聲。
片刻之後,忽然有人撫掌,方卿随循聲看去,發現竟是司禮。“很好,很好。”
他重複着這兩字,仿佛除去這句話便再無法表達心頭激動。
除他之外,全場寂靜,似皆被這段音律震撼。
方卿随站起來,走至原先叫嚣的那人面前:“聽完了?”
“啊,啊?喔,聽,聽完了。”
那人期期艾艾的回話,像是好夢突然驚醒。
“仙界樂曲,統共一百零五首,皆是出自上古琴師所為。”方卿随以俯視的姿态看着他,陰影籠罩着面龐,使他表情中帶了幾分威嚴:“而人間樂曲,則不可計量。這一首,只是這其中在為普通不過的一首。”
話音落,驚嘆聲四起,只有臺上的司禮依然穩坐于原座。
“你們的愚昧,你們的狹隘,将永遠限制着你們。”
方卿随忽然環視周圍一圈,指着所有人:
“所謂的面子與眼前的蠅頭小利就讓你們堅持自己愚不可及的做法,沒有遠見,沒有道義!要你們有什麽用!”
他身形有些顫抖,大抵真是醉了,一股腥甜湧上喉頭,卻令他疼得痛快:
“怎麽?這個時候還要鬥來鬥去!要魔族抄了你們家才肯罷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