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端倪初顯
帳中未掌燈,帳布厚,只有一層将近暖黃的光射入內裏。司禮一身鵝黃大氅,發髻高挽,正不急不慢地呷着杯中茶。
屋內正中央放着一塊沙盤,乃是渾沌川總與圖。紅色旗幟占據在飛沙嶺和神通關一代,而藍色的則占據了沙盤的大部分地區。
“太子殿下來了也有些時日了,如今這戰局愈發焦灼,不知您何時回程?”
坐在司禮對桌的男人皮笑肉不笑,望着他:“我們也好提前準備。”
“你這是在趕我們走?”司禮笑容溫和儒雅,語氣卻不如面上那般友善:“十弟?”
“不敢。”
司遠道撐着桌面站起,佩劍磕在盔甲上,發出幾聲叮當脆響。他走至對方面前,壓低身子,眯着眼與他對視:“臣這是替太子着想。”
司禮唇角弧度不變,兩手放在太師椅把手上,微笑地回視。
而就在他打算啓唇說些什麽的時候,門外侍衛忽然闖入:
“兩位陛下,方公子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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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沙嶺到神通關統共有三日的腳程,這三日裏,方卿錦仗着方卿随中了藥反抗無能,可謂換着法子在情事上折磨他,結果等到了神通關,後者已是差點下不了馬車。
“拿開!”
方卿随拍開三弟企圖攙扶自己的手,怒道:“離我遠點。”
方卿錦看了看手掌上的紅痕,啧了一聲:“瞧你那樣!我不扶你你還能走路嗎?”
方卿随不理他,扶着腰一瘸一拐地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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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們到來之前,魔域已對神通關發動了三次奇襲,仙界雖每次都以險勝告終,卻也是元氣大傷。關內随處可見形色匆匆的大夫,原來供人住的屋子也改造成了醫館。
關內人手不足,兩兄弟除了在關口遇到守城的侍衛,竟沒有見到任何一個接待他們的人。
他們繞過軍隊駐紮區域,行至一處無人的院壩中。四周皆是落了鎖的房屋,幾條岔路被槐樹擋住,也不知通往哪兒。
“好歹你也是他們的貴客,”方卿錦沉着臉:“這算什麽?”
“神通關現在是戰時狀态,無論是雲仲璟,還是十殿下都不好過,我們有手有腳,何必給人添麻煩。”方卿随淡淡道:“你要是嫌他們禮數不周,可以現在就回家。”
“我看你還是回家比較好!”
一道聲音橫插入二者之間,從樹後面走出幾個小卒。為首者是個方臉粗眉毛的中年男人,看腰間挂的叮啷當響的令牌,應該是個百戶侯:
“你個小白臉,是司禮那厮招來的娈寵?”
“在下方卿随,這位是我的弟弟,方卿錦。”方卿随恢複至微笑,上前一步,不着痕跡地擋在即将發作的方卿錦身前。
百戶侯嗤笑一聲,明顯不信:“你說你是,你就是?我聽說方卿錦和方卿随一個頑劣一個連刀都拿不起,不過兩個廢物。就算他們來了,我一樣趕回去。”
“你信不信我殺——”
方卿随擡手,堵住了身後人的話:“你要如何?”
他收斂起笑容,眼中醞釀着風暴——此人是雲家親兵的打扮,雲家和方家世代交好,作為雲家的兵,竟然敢說出這樣的言論,實在奇怪!
此句無異正中對面人的下懷。百戶侯一揮手,身後人群散開,一人牽出一匹馬來。
“小白臉,進軍隊如果連馬都不會騎,那你來幹什麽?”百戶侯跋扈道:“今天要是你不給爺爺們騎好這馬,爺爺們就趕在司禮騎你前騎了你——”
方卿錦捏緊拳頭,怒火幾乎要從眼中噴薄而出。但方卿随按住了他的手,沖他搖搖頭。
“可以。”方卿随面無表情地轉回頭:“但是我剛來此地,被你們橫空污蔑,若是我勝了,那你就當跪下給我們磕三個響頭!”
“廢話少說!”百戶侯手按在劍上:“還不給你爺爺做——”
話音未落,方卿随已翻身上馬,雪白的衣袍飛揚在空中,而後取出一條藍色絲帶,在腦後绾成發髻。
方卿錦知曉他才被自己弄了三日,腰和臀正當疼得厲害。可眼前的男人身姿依舊挺拔,如人間三月春柳。紅唇白齒,長睫低垂,眸中神情輕蔑。
方卿随牽動馬繩,繞着院壩中的槐樹跑了幾圈。衣袍卷入風中,白衣翩然,勝過三山雪。
突然,他朝人群駛來,本來屹立在原地的士兵們大驚失色,紛紛逃開。只有百戶侯依舊站在原地,臉色灰敗。
而方卿随就在要撞上的時候一猛拉缰繩,馬兒上仰,兩前蹄跟着淩空。馬匹的背後,露出一張面無表情的臉和淩厲的目光——那是方卿錦從未見過的表情,狠戾卻漂亮,令他心底一顫。
“起陣!”
不知是誰吼了聲,幾人紛紛亮劍。
“你們敢!”
方卿錦抽出“無涯”,劍光乍現,七顆寶石點綴其上,宛如七星連珠。
“都給我放下——”
房屋背後,終于出現了那個許久不見的人。亮色的铠甲在陽光下流轉着光輝,披風在他的大步靠近中于身後飛揚。
他眼底一片青黑,下巴生出胡茬,但目光還是如在玉京時灼灼:“軍中動武!你們這是瘋了!”
雲仲璟奪下百戶侯手中的劍,反架在他的脖子上,後者兩腿微顫,跪倒在地:“這是貴客!貴客!就憑你剛剛做的事,我能殺你一萬遍!”
然而趕在他動手前,另一只白皙的手先覆蓋在了他的指上:“不必了。”
方卿随與他靠得很近,細膩的皮膚在烈日下透着一層薄粉。雲仲璟微怔,放下了手。
“今日就這事,就算了。”方卿随看着身前顫抖地男人:“但是軍中有紀,你便和你的這幾位下屬繞着校場跑二十圈吧。晚飯也別吃了。”
“雲将軍……”
百戶侯擡起頭征詢雲仲璟的意思。
雲仲璟扶着額,搖了搖頭:“按他說的做!”
“是!”
幾人如蒙大赦,連忙躬身跑開。
“要是我,我就殺了他們。”方卿錦挽劍入鞘,眯着眼看向他們離去的地方:“為何不殺?”
“仙界節節敗退,太子又親臨邊關,将心正是不穩的時候。如果這時候再殺一個戰功赫赫的百戶侯,”方卿随看了雲仲璟一眼:“他會有麻煩。”
雲仲璟緘默不語,眉頭微微皺着,眼中卻醞釀着柔情:“謝謝。”
方卿随回以他笑意,模樣風流俊逸。
眼見着兩人眉來眼去愈不加遮掩,方卿錦心火更旺,一把将雲仲璟推開:“你不是方卿随他朋友嗎?也不派個人帶路!”他冷笑一聲:“你讓我們自己找住處?”
雲仲璟低頭看着他放在自己肩上的手,擡手拍開:“方三少爺,似乎我并沒有請你來過神通關吧。”
“我是不請自來了。”方卿錦抱起臂,咬着牙,一字一句從齒縫裏蹦出:“你、敢、不、接、待、我?”
雲仲璟眼中閃過一絲黑沉,卻迅速被笑意取代:“怎會不接待?”
方卿錦面對着他愈發和善的笑容,有種落入圈套的感覺。
“只可惜之前只收拾了一間小屋子給卿随,既然方三少爺來了,那麽你便住那兒吧,我和卿随擠一擠。”
“不可以!”
方卿錦想也沒想就反駁:“他跟我一起!”
雲仲璟故作無奈道:“都說了那間屋子很小了,住不下兩人。我房間大,卿随過來睡綽綽有餘。你說呢,卿随?”
見兩人視線都瞥向自己,一個噴着怒火,一個暗藏着殺機,方卿随一個頭兩個大。
“仲璟說的有理。”
權衡片刻,他還是覺得與其和自己這個不靠譜的弟弟呆在一起,雲仲璟相對來說好得多。
果不其然,下一瞬,方卿錦表情變得異常猙獰。
“好得很!”
他怒極反笑,邊鼓着掌,邊向後退去幾步:“那我是不是該再添一句百年好合?”
“也未嘗不是不可。”雲仲璟摸着下巴,假裝認真思考起這個問題。
“你——”
“好了!”方卿随趕在兩人打起來前推開雲仲璟:“你們吵什麽吵!就這麽定了!”又指着方卿錦的鼻子:“死崽子你要是敢在軍隊裏胡鬧,我先把你趕出神通關。”
方卿錦見二哥幫着外人,而那外人正好整以暇地站在他身後,滿臉促狹地望着自己,不由得氣結:
“行,好!我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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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通關作為渾沌川最大的要塞,曾在北方盛極一時,直到後來戰火打響,商戶紛紛南遷離去,而春去秋來,此地早已不複當年盛景,只能從遺留的房屋偶然窺得一二。
軍隊駐紮區離舊城址隔了将近十裏,雲仲璟為了方便,選擇在軍營裏住下。他房中并未過多裝飾,只有一張從舊城裏搬來的大床,和一張大桌配着幾根板凳。
方卿随坐上椅子,雲仲璟脫下重铠,為他斟茶:
“這裏的情況比我想象的還糟糕。我本來是給葉夫人寫了信,要把你送回去。但是至今沒有收到回信。’”
方卿随聞言保持着緘默,只是低垂着眼眸,看着杯中旋轉的茶葉。
“怎麽了?”雲仲璟在他對面坐下。
“你的信會經過飛沙嶺,是我父親扣下的。”
方卿随面對着他逐漸凝固的笑容,不疾不徐道:“方瑾瑜想把我留在神通關,因為他認為,只要我在這裏,司禮就不敢對神通關做些什麽。他們覺得,是司禮勾結了魔族的人,所以想靠我來壓制。”話到此處,他眼中閃過一絲諷意:
“既然知道司禮心思深重,又怎會因為我放棄原來的計劃,我的父親,原來也會病急亂投醫。”
雲仲璟雙唇大張着,滿眼不可置信,片刻後,他突然站了起來,就要去拿劍架上的劍。
“你還想刺殺太子?”
方卿随也跟着他站起,涼涼道:“別天真了。你要是真對他做些什麽,十殿下才會被推上風口浪尖。”
雲仲璟胸膛劇烈地起伏着,雙眸阖上,似乎在忍耐什麽。
突然,兩只手臂從身後将他抱住。雲仲璟全身微震,而那人溫熱的體溫自背後傳來,令他心弦驟然一亂。
“葉迢迢之前态度堅決,你就是給她寫信她也不一定會讓我回玉京。對于這個母親,我向來看不透。現在方瑾瑜又改了态度,要将我送來此處。我的身後,如今是懸崖峭壁,再無退路可言。”
方卿随将頭埋在他的背後:
“知道為什麽我要留在這裏嗎?”
雲仲璟捏着拳,用力呼吸幾口:“因為你無路可退?”
“是,也不全是。”
方卿随走至他身前,鄭重其事地注目着他的雙眼,手指輕撫上他的側臉。
雲仲璟曬黑了,烈陽與關內風沙使他的皮膚變得更加粗糙。他的臉上有幾處細碎的傷痕,雖不深,卻足以證明他先前經歷過的激烈戰事。
“因為這裏有你,而我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