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Chapter 3.
“我不明白我們到底為什麽要坐這該死的船。”
Orm的聲音被海風吹得支離破碎,因此話裏的憤怒并沒有完好無損地傳達到Arthur那裏去。
一天前他們登上這艘游輪,前往澳大利亞。
即使輪船已經加足馬力沖向澳洲大陸,對于某位亞特蘭蒂斯人而言仍然不夠便捷。
“你只需要揮一下三叉戟,,我們就能穿過馬來群島進入太平洋,再來一下差不多就能在卡奔塔利亞灣登陸了。”
Arthur無奈地看着Orm, “別說夢話了,你知道我的态度。”
Orm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像是在壓抑內心的憤怒,他把手伸出護欄,企圖抓住一些飛濺起的水花。
“你真是個暴君,Arthur。”
“為什麽這麽說?”
“你知道對一個亞特蘭蒂斯人來說最殘忍的刑罰是什麽嗎?就是把他和海洋分開……三周!整整三周我都沒有下過水!”
Arthur拍了拍他的後背以示安慰,臉上卻浮現出不加掩飾的笑意。
“我倒覺得你适應陸地生活非常快。”
“那是因為我有學習能力,不是因為我在地面上感到多麽快樂 。”
“至少試着享受一下,好嗎?結束了我們就一起回去。你以為我就不想念大海?我也是亞特蘭蒂斯人。”
“半血的。”Orm執着地糾正他。
Arthur被噎得說不出話來,只能假裝看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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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他們一起參加了船上的派對,Arthur不出預料吸引了太多漂亮姑娘,她們圍着他說笑,拉他到舞池加入一場又一場狂歡,不管他龐大的身軀扭動起來是多麽的滑稽。
Orm則隐匿在陰暗的角落裏,觀察陸地人的言行現在成了他為數不多的娛樂。當然也有不少金發碧眼的美人過來搭讪,不過大都因為Orm過于冷淡的反應失望而歸。
Orm也不是不會跳舞,就算是臨時學習他也能很快掌握,他只是不太有興致。他的腳沒有踩在柔軟的,流動着的細沙上,皮膚沒有海水的庇護,眼睛暴露在未經海水過濾的七彩燈光下,過多的氧氣無時無刻不在削弱他所有感官的功能。他像是漂浮在空氣中,無可依靠,也無可攀附,像海面上漂浮的水草,丢了殼的寄居蟹,像斷了角的海星。
他當然不可能在這種情況下去和女孩調情,去享受音樂和舞蹈。他的目光依次落在屋子裏所有人的身上,兜兜轉轉幾圈後又不自覺的回到Arthur那裏。幾周的相處讓Orm已經能夠非常輕易地分辨Arthur的背影和側臉,以及他本來就很獨特的聲音。
Arthur終于也注意到了Orm 的目光,毫不吝啬地給了他一個微笑。
“我們該走了!”Orm隔着人群喊到。
Arthur先是皺了皺眉,不過很快就反應了過來,放下酒杯和衆人道別。
其實Orm并不急着休息,只是密閉空間裏渾濁的空氣讓他本就不适應陸地環境的肺飽受摧殘。
Arthur撥開人群朝他走了過來。
“你看起來不太好,是太累了嗎?”
嘈雜的音樂似乎能在兩人之間築起一堵牆。
Orm湊到Arthur耳邊,企圖壓過音響放出的歌聲,“我要……我想到甲板上去!現在!”
Arthur點頭同意。
甲板上的溫度顯然要比室內低很多,不過對兩個身體素質屬于超人類的亞特蘭蒂斯人而言實在不算什麽。夜晚的海面微微起伏,偶爾有飛魚躍起打破平靜。
遠方的燈塔光芒十分耀眼,Arthur忍不住多看了一會兒。
“剛才有個女孩問我你叫什麽。”
Orm覺得Arthur說這話的語氣像極了看到兒子終于帶女朋友回家時欣慰的老父親。
“為什麽問你?我看她多半是想借我來和你搭讪而已,否則就應該直接問我。”
“她說你太冷淡了,看起來不好接近。”
Orm忍不住笑出了聲來,“你應該告訴她我是真的不好接近,好讓她不再糾纏你——所以你是怎麽介紹我的?”
“當然說你是我弟弟。我覺得Orm Curry這名字挺好聽的。”
“我憑什麽要跟你姓?至少要用母親的!”
“別挑來挑去了,我們倆得統一口徑。”
Orm氣得踹了腳鐵欄杆。
沒辦法,誰讓他打不過自己的哥哥——就算打過了也要被媽媽數落。
Arthur扣着Orm的肩膀把他拽到離欄杆稍遠一點的地方。
“對了,下次你想做什麽直接去就好,不用特意來問我。”
Orm盯着Arthur的臉看了一會兒,确認他是認真的之後忍不住浮現出一絲得意的笑,
“是麽?希望你不會後悔。”
“不會,”
游輪發出一聲長鳴,
“我們就快到了。”Arthur 提醒他。
Orm把身子探出欄杆,努力去看碼頭上的燈火,亞特蘭蒂斯人的夜視能力很強,大概是為了适應陰暗的深海。他看着岸上人群來來往往,可那些都是異類,無論是赤膊的澳洲男人還是穿長裙的女郎。他看到水中只有倒影,亞特蘭蒂斯此刻比達爾文港還要遠。
“就快到了。”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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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澳洲的旅行剛開始并不是那麽盡人意。
由于Arthur 選擇了錯誤的登陸地點,他們不得不繼續在草原裏狂奔,當然這次選擇了火車這種較為便捷的交通工具。
“所以這和非洲有什麽區別?”Orm問道。
車輪摩擦鐵軌的轟鳴讓他想起蜘蛛蟹在岩石上爬行的聲音,能讓人神經衰弱的那種。
“嗯,當然有,最起碼……濕度要大一點。”
Arthur有幾天沒有刮胡子了,過于濃密的毛發讓他整個人都顯得愈發粗犷。Orm不願意和他同流合污,因此他的雙頰永遠是幹幹淨淨的。
“明明就沒什麽區別,我還看見鴕鳥了,非洲不是也有。”
“都跟你說了是鸸鹋。”
Arthur苦笑着嘆氣。他的弟弟只看一眼就能分辨出紅小醜魚,透紅小醜魚和紅雙帶小醜魚,卻一臉無辜的說鴕鳥和鸸鹋長得一樣。
他們從西北一路南下,穿過大片的草原,然後進入時刻被太陽炙烤着的沙漠,跨過大分水嶺,最後終于來到人口密集的東海岸。
期間也曾在中部平原的某幾個小城市住過幾日,拜訪了一個家庭農場。
Orm第一次在街上看到袋鼠時多多少少有點吃驚,雖然他絕對不會承認。
“你是不是覺得袋鼠把寶寶裝在那裏有點奇怪?”Arthur問他。
“還好……海馬也是這麽幹的,而且裝得更多。”
“其實對于哺乳類來說還是有點困難。”
“看出來了,不過他們的腿部肌肉非常發達,很難得的進化結果,神奇的陸地生物。”
“理論上來講袋鼠一腳就能踢斷一個正常成年人的肋骨,說不定還能致命。”
Orm輕蔑地嗤笑一聲,“別傻了,我們又不是普通人。”
“還是小心一點,我不想你受傷。”Arthur拍拍他的肩膀,就像所有兄長經常對自己年幼的弟弟做的那樣。
“你是不想我難受還是不想媽媽難受?”
Orm坐在沙發上,腰挺得很直,像個睥睨天下的君王。電視裏放着無聊的訪談節目,兩人都沒在看。
Arthur站起來去冰箱裏拿了兩罐啤酒,順手把電視頻道調到天氣預報那裏,他們明天又要上路。
“一半一半吧。”
Orm此時已經掌握了單手開易拉罐的技巧,不過剛從冰箱裏拿出來的啤酒溫度很低,他還是選擇了兩只手去開。
“所以你到底是怎麽看我的,Arthur?”
“我以為袋鼠的話題還沒結束。”他哥哥又在裝傻。
“結束了。”Orm灌了一口啤酒,眼角的餘光卻始終盯着Arthur 的動向。
“好吧,你說了算。至于剛才那個問題,我覺得我表現得已經很明顯了。我把你當弟弟,就這樣。”
“因為我們的血管裏都有一半她的血,所以你才沒有放棄我,對嗎?就是因為血緣,或者說染色體。”
Arthur把手裏的啤酒一飲而盡,又把易拉罐壓扁扔到一邊,Orm覺得他可能生氣了 。
這些天他們幾乎每天都會争吵,為了各種大大小小的事情,Orm在試探Arthur的底線。
“你到底明不明白我在說什麽?”Arthur的聲音倒還算平靜,“當我說你是我的弟弟,是我的家人的時候,你到底聽懂了沒?”
Orm猶豫了一會兒,“家人?我們之前甚至沒有見過面。”
“我有記憶之後也沒見過媽媽。”
“是嗎……我以為她至少偷偷去看過你。”
“你有家人嗎,Orm?”
“你問這話是認真的嗎?”
“是的。”
Orm看上去有點焦慮。
“有啊,亞特蘭蒂斯人都是我的家人,我們……”
“Orm,”Arthur打斷他,“我們不是在談政治,他們不愛你,他們只認王位和三叉戟。別反駁我,這是事實。”
“母親……”
“還有呢?”
他說不出話來了。
“你父親不算嗎?”
“那是個暴君,但凡他還有那麽一點點溫情和良知,就不會把妻子獻祭給惡魔。”
“你看,你也沒有根據血緣來界定親人。”Arthur 得意地笑笑,“如果,我是說如果,這世上沒有一個讓你可以無條件信任,求助,獲得安慰的人,那你就沒有家。這很殘酷,但也很簡單,對不對?”
Orm把喝空了的啤酒罐捧在手裏,用掌心緩緩搓動着,微涼的觸感刺激着他的神經。
“我什麽時候能回海裏去?”
“我不太清楚,但肯定不是明天,我們說好了明天去看考拉。”
Orm面無表情地點了下頭。
直到他僵硬地走回房間,Arthur都沒有叫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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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他們第二天還是沒能去成考拉保護區,降雨讓園區變得有點混亂,他們只能改道直接趕往悉尼。
Orm堅決地拒絕了Arthur去聽歌劇的建議,他說寧願坐在樹下看考拉吃樹葉(Arthur告訴過他一些那種動物的習性)也不願意和Arthur一起出現在那種正式場合。
所以他們決定在悉尼附近的郊區暫住,順便參觀一下其他的景點。
Orm的情緒比在游輪上那幾天竟然還要平靜一點,除了每天還是要抱怨不能下水之外也沒再提過什麽難為Arthur 的要求。甚至在Arthur把塗了澳洲特制的詭異調理的吐司或者只烤到五成熟的袋鼠肉放倒他面前是他都十分冷靜地吃了下去,至少看起來十分冷靜。
“過幾天我們去一次大堡礁吧,到時候你可以下水,不過要裝作普通游客,戴個呼吸器什麽的。”
在悉尼的第二個早晨Arthur終于給了Orm一點點回歸大海的希望。
“大堡礁?別說的好像那是什麽新鮮地方。相信我,我對那片海域比你對自己家的廁所還要更熟悉。”Orm還不忘挖苦他一番。
“這幾天感覺怎麽樣,喜歡澳洲嗎?”
“還好,比非洲發達一些,對嗎?”
“是的,不過那是因為有一些歷史原因,你想談這個嗎?其實我不太擅長。”
“沒關系,我不想談,”Orm安慰他,“澳洲很不錯,我只是覺得這裏的水很不對勁,說真的我都快要沒法在水裏呼吸了,就是那種從水龍頭裏流出來的水——聞起來像化學武器。”
“別那麽挑剔,你不能指望一個每天開采超過一百萬噸煤的國家能有多幹淨的水。”
Orm聳聳肩表示理解。
“我去買些吃的,還有衣服,過幾天要往南邊走。你自己可以對嗎?”
“Arthur,我希望你能記住我是一個有能力摧毀陸地的海洋高等生物。”
“你不能,弟弟,正義聯盟會阻止你的,如果我沒能阻止你的話。”
Orm冷着臉看他。
“好吧,別跑太遠,別殺人,瀕危動物也不行,好嗎?”
“我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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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rthur走後Orm的世界突然變得很安靜,甚至可以說是一片死寂。
他不畏懼安靜,深海靜起來比陸地要可怕得多,幸而他早已習慣了。
溫度開始攀升,Orm的胃口也逐漸變差,只是啃了幾口面包就沒了食欲。
他站起來清理掉剩下的食物,掙紮了一會兒還是決定去沖個澡。
花灑裏噴出的水帶着一股濃郁的,令人作嘔的漂白劑氣味,Orm把浴缸注滿水,慢慢躺了進去。
他還從來沒有像這樣在陸地上泡過澡,沒有鹽度的淡水實際上和海水相差甚遠。
好在液體的觸感并沒有改變太多,Orm有些貪戀這種感受,于是放任水位一點點升高,直到蓋住他的整個身體。
不知道為什麽,Arthur曾經給他看過的一副陸地人的名畫突然在他記憶中一閃而過。
然後馬拉蒼白無力的手臂在他腦海裏揮之不去。
又來了,這種詭異的吸引力,和挪威那次極像。
“我到底在幹什麽……”Orm閉上雙眼。
幾天前Arthur的話不斷地在耳邊回響。
“那麽你就沒有家……”
他這一生像是個笑話,日夜辛勞最後只為人作了陪襯,他以為自己丢了王位,丢了人民,丢了家人和愛,現在突然反應過來自己從來沒有擁有過這些。
Arthur是怎麽看他的呢?手下敗将、懦夫,還是自大狂?
水位還在上升。
他知道Arthur還要帶他去美洲和亞洲,說真的他很期待亞洲人做的海鮮。他們在一起的這一段時間就像是從海神那裏借來的,或者是偷來的。總之,那不屬于他。
他覺得有些累了,他突然想給這些沒有意義的事情畫上一個句號了。也許就是今天。
涼水漫過了他的口鼻,他像往常一樣試着呼吸,過多的化學物質和未過濾幹淨的雜質灌進了他的肺。
呼吸其實并不算特別困難,但污穢格外令人難以忍受。Orm不是沒有去過被污染的海域,那裏的生物必定會遭遇浩劫。
他貪婪地呼吸起來,更多的雜質進入了他的身體,他能清楚地感覺到供氧在減少,身體在抗議。
原來亞特蘭蒂斯人如此脆弱。不過想想也是,很多亞特蘭蒂斯人甚至不能在空氣中呼吸,終身都離不開大海。
窒息帶來的詭異快感一點點襲來,Orm既平靜又期待。令他感到驚奇的是自己心中似乎真的對這個世界沒有太多的牽挂了。
他終于做了一次獵物,毫無反抗的餘地。
燈光逐漸模糊起來,窗外汽車的鳴笛聲漸漸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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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rm睜開眼的時候天差不多已經黑了,他正躺在自己的床上,Arthur并不在。
一切就像一場夢一樣,他甚至懷疑自己産生了錯覺。
他走出房門,發現Arthur正坐在沙發上,旁邊放着采購來的商品。
“你知道那樣子是不足以殺死你的,你可是海洋領主。”Arthur說道。
“那我下次買些毒藥放在浴缸裏算了,對我來說也算是一種幸福的死法。”到了這個地步Orm基本上也不想辯駁什麽了。
“我現在真的很想揍你一頓。”
“我不認為自己會輸,我是說近身格鬥。”Orm還保持着上位者的驕傲,好像剛才那個泡在浴缸裏的人不是他一樣。
“你就沒什麽想說的嗎?對我?”
“說什麽?滾開別管我嗎?”
“不對。”
“謝謝?”
“不客氣,不過還是不太對。”
“對不起。”
Arthur點點頭,然後站起來抱住了Orm。
“你現在感覺好些了嗎?”
“是的。”
“那我們談談考拉的事好嗎?”
“怎麽又是……”
“還是去看一次吧,明天會是個好天氣的,我保證。”
Orm從Arthur 的懷裏掙脫出來,假裝驚喜地“哇”了一句,而Arthur假裝沒有看出他的敷衍。
“現在去休息吧,好嗎?”Arthur催促他。
“等一下。”
“什麽?”
“考拉咬人嗎?”
“一般不會,他們很溫順。怎麽了?”
“沒什麽,只是不太想受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