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七月煙雨
十月之後, 奉京的晨光總是熹微,不明媚的晨昏落在厚重的飛檐上,留到階下的都是青灰。
林婉儀一夜沒睡, 這會兒坐在顧晴面前,眼睛都是紅的, 啞聲開口:“娘, 現下我們該怎麽辦?爹是不是拿定了主意, 讓我一定要嫁給陳子酬……”
顧晴也是一夜沒睡,額角突突地跳, 今日見女兒這般憔悴,心疼不已, 忙把人摟進懷裏, 拍着後背輕聲哄:“沒事的,老爺只是一時心急, 總還有辦法的。”
林婉儀含着哭腔:“爹都動手打我了,怎可能還有辦法?娘, 從小到大, 爹都沒打過我,可昨日, 他不僅打我,還逼我一定要嫁給陳子酬!爹為什麽非要讨好陳家!難道諾大的淮安伯府還怕一個陳子酬嗎?”
顧晴連忙攔住林婉儀的話聲:“這話可萬萬不能往外頭亂說。”
林婉儀含着一雙淚眼,眼底帶着淚珠, 看着顧晴。
顧晴就說:“前頭,老爺為和陳閣老結交, 送了一批舶來的琉璃盞過去, 閣老雖沒收, 卻是記住了我們林家, 誰知後來萬壽節,老爺把藥玉獻給皇上時,有人把前頭送給閣老的事給傳了出去,皇上聽後龍顏大怒……”
林婉儀哭聲都止住了。
“這些年來,太後和陳家掣肘皇權已經讓皇上忌憚,老爺這舉動,更是把君臣關系挑了個明,如今我們淮安伯府在朝中,可謂是如履薄冰,誰都不敢同我們來往,都怕哪邊忽然記起這事,要拿我們淮安伯府開刀。”顧晴安撫着林婉儀的手,“如今讨好陳子酬的這舉動,老爺也是無奈之舉。”
“可是,那是女兒的幸福啊……”林婉儀淚眼汪汪的,看得人心生憐惜。
顧晴捧着林婉儀的臉,認真同她商量:“婉儀,為了淮安伯府,你就委屈自己,先同那陳子酬去游湖,等過了這陣子,說不定你爹就改主意了。”
林婉儀心間動搖,可一想到陳子酬那雙毒蛇一樣的眼睛,就忍不住搖頭:“這陣子是多久,娘?若是過了這陣子,爹還是沒改主意,那我該怎麽辦……”
“會有辦法的,娘來想辦法。”顧晴溫聲哄,“陳家在奉京權勢雖大,但也不是一手遮天,還有蕭家、江家、董家,總還是有辦法的……”
林婉儀搖頭:“……娘,不行的,蕭世子和江大姑娘已經訂婚了,蕭夫人還進宮求了皇上來當證婚人,蕭家不行的……江家……娘,江家不行的,姜辭她已經知道了。”
顧晴一愣:“知道什麽?”
“去年端午那事,她知道是我做的了。”林婉儀心亂如麻,“她還威脅我……娘,我如今這般處境,全都是拜她所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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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晴真是一個頭兩個大,心裏恨極了姜辭,這個丫頭還真是跟她娘一樣,都是賤蹄子!
“她都同你說什麽了?”
“她說我們不再是親姐妹,還說再有下次,就不是謠言這麽簡單了。”
顧晴瞳孔一縮,瞬間抓住林婉儀的手:“她當真這麽說!”
林婉儀被顧晴吓了一跳,全身發着抖:“真的,千真萬确,我親耳聽到的,娘……你抓得我好疼。”
可顧晴像是什麽都聽不到了一般,死死地抓着林婉儀的手——什麽叫不再是親姐妹?什麽叫再有下次,就不只是謠言這麽簡單?姜辭到底想做什麽?
她不會是想把她的身世說出去吧!
絕對不行!
顧晴攥着林婉儀的手,眼睛都快瞪出來了:“按娘說的做,這幾日你先穩住陳子酬和你爹,你的婚事,娘一定會想辦法的,娘絕對不會眼睜睜地看着你嫁給陳子酬!”
林婉儀被顧晴的神情吓到了,她還從未見過這個模樣的娘,心下有些害怕,僵硬地點了頭。
把林婉儀安撫好後,顧晴在廂房裏轉了轉去,像是熱鍋上的螞蟻,直到她看到熏爐裏的香斷了,才停下腳步,把管事的章媽媽叫來。
如今知道她身世的人,除了顧家的人,便只剩這一個焦媽媽了,姜辭她暫且對付不了,但這個焦媽媽……
章媽媽進來時,還沒來得及行禮,顧晴已經陰恻恻開口了:“你尋個由頭,把焦媽媽趕出府去。”
章媽媽早知夫人看焦媽媽不順眼了,卻不想夫人竟這麽不待見焦媽媽,連最後的情面都不給。不過不給就不給吧,與她何幹?
“喏。”
誰知話音一落,顧晴忽然又道:“花錢請幾個混混,在城外,把焦媽媽給殺了。”
都察院。
江逾明到時,杜衡正守在門口吹風,因着今日風大天冷,江逾明分了個眼神給他。
杜衡順着杆爬:“喲,這不是我們江大人嘛,今日來得好早。”
江逾明邊往裏走,邊道:“杜大人似乎很閑。”
“閑,閑得發慌了都,這不是跑到門口來尋樂子嘛。”
樂子本人冷冷地掃了他一眼。
“怎麽着啊,今日怎麽遲了這麽久?我還以為你在路上出事了呢。”這人就是沒正形,好話要摻着半句閑話說。
“……內子病了。”
杜衡一愣:“怎麽樣,不嚴重吧?”
“小病。”
“……小病你還來遲?”杜衡就笑,“怎麽?跟你撒嬌了?”
江逾明避而不答。
他每次避而不答,準有貓膩,杜衡都習慣了,某人最近小日子過得挺滋潤啊。
“說回正題啊,我聽說今日早朝,楊進觀又告假了,詹事府的人說他最近找兒子都找瘋,我都替他着急,你說他這兒子能找得着嗎?”
江逾明想了想,搖頭:“楊大人一個三品大員,在奉京找兩個人,數日都沒有音訊,那人要麽是被人庇護,躲起來了,要麽……”
誰會庇護旁人的妾氏和兒子?杜衡想着江逾明隐而不說的下半句,喃喃:“不能吧……她一個女子,帶着自己的孩子去尋死?虎毒還不食子呢。”
“不一定是尋死。”有些自以為的生門,其實背後都是利手。
杜衡的聲音更小了:“如今奉京的治安都這麽差了嗎……”
江逾明換了新話題:“仇尚書那邊如何了?”
“仇齊?專心養孩子呢,還真是在養孩子。這兩日仇家還往莊子那送了夫人和教習嬷嬷,我看了都不由懷疑,這仇大人是真要洗心革面。”
仇齊這些年一直在刑部,辦過不少大案要案,手段也是雷厲,從他手下過的案子,就沒有不吃嚴刑,半輩子斷過的案,有七成都是屈打成招。
江逾明覺得不對勁:“好好養孩子,會養在莊子裏?”
“說不定是他家裏窮呢。”杜衡開了句玩笑,“不過別看那些孩子買來時灰頭土臉的,洗幹淨了模樣一個賽一個好看,等養好了,拿出來一瞧,怕是比富貴人家出來的小孩,還要像王公子弟。”
這事一時半會兒,還真看不出眉目,江逾明沒答話,落座辦公。
這升官了,要經手的案子卻越來越少,都是等底下的人掃過一輪,折子才往上遞,這日坐着,杜衡百無聊賴,頗覺得這官當得不是滋味,燒了五壺茶才熬到傍晚,還沒來得及起身,一擡頭,江逾明已經整理好東西,要走了。
杜衡啧一聲:“江大人近來當差可是越發不積極了,當心我向鐘大人告狀。”
“鐘大人只會以為是你做了虧心事。”
“嘿!”
江逾明走到門口:“你去查一查,這些年來,哪些人家家中突然多了孩子的。”江逾明垂眸思索了一下,重說,“類似楊家、雷家的情況。”
他說的是多了,而不是生了。
杜衡愣了一下:“整個奉京都查?”
“從朝官開始查。”
杜衡若有所思地點頭,等江逾明走了,才回過神來,沖他嚷:“我如今還同你一般官階,你怎麽還使喚我?!”
江逾明已經消失在拐角了。
暮色将過三分,四周悄靜。
姜辭從睡夢中醒來,感覺這一覺睡了許久。
早上和绾媽媽聊完,姜辭便覺得心口煩悶,侯爺和夫人的舊事聽着平淡,卻像是七月煙雨,澀辛薄涼,又像是三月桃花,春雨爛漫。
聽完,她抱膝坐榻,沉思良久,心裏想的是,若她沒有重生,他們是不是也會像侯爺和夫人那樣,走過半生,人生荼蘼,才敢說出自己的心意,才知何為歡喜?
可她又想,她或許沒有窦夫人勇敢,沒有堅持到最後的毅力,也沒有把這話問出口的勇氣……
這般想着,姜辭忽然明白了自己為何當初離開奉京前,一定要把那芍藥送給江逾明,不就是不想錯過嗎?
那些她早就知道的道理,為何到後來,卻不懂了呢?是忘了,還是不記得什麽叫勇敢。
荊州的那三年,沉沉浮浮,她以為自己早被徹骨寒涼抹去了意氣風發,但好像又不是,至少當初答應嫁給江逾明時,姜辭覺得自己曾豪氣幹雲,義薄雲天。
江逾明回來時,看到姜辭正坐在床上醒神,他摸了摸她的臉,發現已經不熱了,便揉着她的發頂問:“在想什麽?”
姜辭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在想當初答應嫁給你時,那份心情頗有點壯士一去兮不複還的悲壯和蒼涼。”
江逾明聽到這話,一愣,抿了抿唇,問:“那後悔嗎?”
“不後悔。”姜辭看到江逾明問起這句話時,眼底閃過的一絲慌張,忍不住心疼,想起绾媽媽說的那句,此情應是長相守,你若無心我便休。
這話說的是窦夫人,可姜辭何嘗又不是這樣的人?喜歡的人心裏藏着別人,再怎麽舍不得,也還是要抽刀斷水。
你若無心我便休,她事事做得決絕,那江逾明呢?
他那麽早喜歡她,不是朝夕相處的情分,不是日久生情的纏綿,可為何和離從來都答應得利落?
她問他:“江逾明,你覺得我喜歡你嗎?”
江逾明愣了一下,卻是沒說話。
姜辭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追問:“你覺得我喜歡你嗎?”
江逾明看着她的眼睛,像遭不住似的,半晌,遮了起來:“喜歡吧。”
好沒底氣的答案,姜辭在這一句回答裏,湊上去,在他的唇上親了一口。
“喜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