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父母愛情
薄陽冥冥, 晨光熹微,姜辭睡得正香,溫暖的被褥間卻滾進一絲涼意, 惹得她忍不住蜷縮起來——是江逾明醒了,他摸了摸人的額頭, 把她落到臉上的碎發全撩到一旁, 又幫人把被褥掖實。
可還沒來得及起身, 就被人勾住了衣角,姜辭半醒不醒, 翻過身枕在他的枕頭上,困意滿滿地蹭了蹭他的枕頭, 嘟囔着叫他的名字:“江逾明……”
她的聲音很軟, 說話時帶着濃濃的鼻音。
江逾明沒忍住,捏了捏她的臉, 捏完又覺得不滿足,蹭了蹭她的脖頸, 姜辭哪裏都軟。
“……總偷捏我。”姜辭沒睡醒, 嘟嘟囔囔說話,推了推他的手。
方才聽第一句時, 江逾明還沒聽出不對,這會兒便知道是哪裏奇怪了。
姜辭這一覺睡到辰時六刻,比平時晚了兩刻鐘, 起身時腦袋暈沉沉的,像是睡過頭的那種難受, 略略睜開眼, 看江逾明竟然還在:“你怎麽……”
話說一半, 聲音全是啞的, 姜辭清了清嗓子,又說:“沒去都察院……”
說完,她自己先笑了:“好像染上風寒了。”
昨晚坐在外頭讓風一吹,回來時手腳都是冷了,捂了許久都不見暖,今晨起來,說話又全是鼻音,江逾明一聽便覺得不對,如今一看,還真是病了,還好沒走。
姜辭胡亂地理了理頭發,眼睛只能睜開一條縫:“怎的不叫我?”
“病了就多歇息。”江逾明用掌心蹭她的臉,比平時熱,面色更不好了,想說什麽的,可聽她這個聲音,怎麽也兇不起來,只是覺得昨日不該讓人坐在外頭說話的。
姜辭無所謂地笑:“不嚴重,就是聲音啞了些。”
“不注意就嚴重了,叫绾媽媽來給你看看。”
“好哦。”
绾媽媽一大早被叫過來時,還有些意外,一進門聽到聲音,就知小夫人是感染了風寒:“近來變天了,小夫人得注意些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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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辭聲音啞了,說話比平時溫柔了很多,還略略帶着幾分磁性:“昨日和夫君看星星數月亮,浪漫了一把。”
音落,江逾明伸手把她的頭發弄亂了。
姜辭任他鬧,縮着脖子不吭聲。
绾媽媽就笑了:“看着精神倒是不錯。”
“是吧,其實沒什麽大事。”姜辭覺得自己的聲音很好聽,總是要接話。
江逾明就說:“還是得喝藥。”
她平日喝的藥就夠多了,也不差這一碗。
姜辭被某人盯着喝了藥,眼底都是笑意,她是真的不嚴重,就是有些沒力氣:“快去當差。”
“今日若無要緊事,便讓雲霜去忙,用過午膳後,再睡一覺,藥要記得吃,昨日買了些蜜餞和糖葫蘆,不夠就讓長箋再去買。”
這人從前這些話,都是對着雲霜說,現在都是懂得跟她說了。
“記住了,記住了。”姜辭連聲應,見江逾明都快走啦,還一步三回頭,“你覺不覺得我現在的聲音很好聽,聽起來很溫柔,跟張姨娘似的。”
江逾明無奈:“好聽也要吃藥。”
某人盯了她吃藥,又看着她加衣裳,才磨磨蹭蹭地走了,這一折騰,巳時快過,也不知等到了都察院,鐘大人會不會吵他。
绾媽媽從外頭回來:“小夫人這病不算嚴重,就是這兩日別往外頭跑了,方才奴婢讓廚房給您炖了藕湯,中午多喝兩碗,去去寒氣。”
姜辭自然是說什麽都應,如今待在房裏,只能同绾媽媽說閑話:“媽媽是從渝州跟着夫人一起來的奉京?”
“怎的想起問這個了。”說起舊事,绾媽媽臉上笑褶層層鋪開,歲數大了,就喜歡聽人憶從前,“算起來有二十多年了。”
“會想家嗎?”
“偶爾會想渝城菜、景和天,倒是不怎麽想家。”
绾媽媽坐下來:“小時家裏人多,碰上災荒之年,家裏根本勻不出口糧,有糧了,也得先緊着家裏的男娃、緊着爹吃,奴婢六七歲就被家裏賣了,人伢子轉手好幾趟,不說家人,連朋友都沒有幾個,後來到了夫人身邊,才漸漸安定下來。”
“夫人心善,從前還教奴婢習字。”绾媽媽笑着搖頭,“只是我太笨,花了夫人好多功夫也沒學明白,到最後統共會的,就這麽五個字,我的名字,夫人的名字。”
姜辭聽得津津有味:“媽媽叫什麽?”
“窦绾兒,夫人起的,還賜了姓。”绾媽媽眉眼帶笑,語氣裏是對過去的懷念,“老奴原先叫小碗,吃飯的碗,如今這個‘绾’,也是夫人改的。”
“好聽。”姜辭很捧場。
“當初老奴學字,臨的夫人的字帖,夫人教我,讀書是從右往左讀,我便從‘窦’開始學。這個字筆畫多,學了一個多月才會,那時我便覺得自己愚笨,可後來學到‘绾’和‘兒’時,卻學得很快,兩個字統共用了一個月,我還以為是自己變聰明了,結果夫人笑話我,說學錯了。”
“後面兩個字比較容易,應該倒着學,還罵我是笨丫頭。”
姜辭跟着笑了。
“可到了後來,就是我這麽個笨丫頭,跟着夫人來了奉京。”
“既是在渝城,又怎會千裏迢迢嫁到奉京來?”
“渝城窦家是百年的書香門第,祖上出過不少大儒和文臣,族中有名望的女子婚配,也通常是和文人、士大夫。嫁給一個兵頭子,在窦家,百十年來都算新鮮事……但有時候緣分就是這樣,遇上了就是遇上了。”绾媽媽徐徐溫聲,“當時,侯爺領軍回京,恰巧路過渝城,駐紮、休整過一段時日。”
那日,窦夫人和窦靜淑正在逛市集,回府的路上,經過巷口,馬車卻停了,窦靜淑挑開車簾往外看,原來是被堵住了。
前頭不少人在看熱鬧,只見一書生模樣的男子把一個女子從屋裏趕了出來,女子鼻青臉腫的,面上還帶着巴掌印,嘴角都裂開了,窦靜淑瞧那婦人梳着婦人髻,一看便是成過家的。
打聽了一番才知,原來這書生是個白眼狼,科舉考中進士後,被京城大戶人家的小姐相中,要做高門婿,如今回來渝城,是來休妻的。
衆人圍在兩旁看熱鬧,都在罵那書生忘恩負義,可卻無一人出手相幫,人家如今是官老爺,誰敢得罪?
就在這時,江進亦恰巧打馬城中過,知道來龍去脈後,替那姑娘出頭,也不算出頭,就說了兩句話:“書念得多,不一定就有情有義,舞刀弄槍,也不一定就是糙漢,姑娘以後找郎君,還是擦亮眼睛為好,但千萬別為這種白眼狼難過。這人今日抛家棄子,日後定也會被旁人抛棄,仕途長遠不了,田裏漢一畝三分地幾十石糧食都比他實在。”
話糙理不糙,衆人拍手叫好,那書生抹不開面,叫嚣:“自己沒學問,還看不起讀書人?像你這種人,只怕到了禦前,連話都不會說。”
“就算到了禦前,老子也是有什麽說什麽,至于那些溜須拍馬、陽奉陰違的奸佞小人,皇上聖明如此,還能分辨不出來?”
書生不敢接這話,就聽江進亦道:“而且,誰說老子不會作詩?”
“侯爺還會作詩?”姜辭不信。
“老奴也不記得是什麽詩了,總之夫人很喜歡,說那兩句詩是大雅若拙、大繁至簡……再後來,兩家的老爺夫人在官宴上遇到了,一來二去,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了親家。”
绾媽媽像是想到了什麽開心事,話聲裏都是笑意:“成婚後,夫人總想跟侯爺對詩,侯爺躲了幾次,後來實在沒辦法,才一臉無奈地解釋,說當初也是趕鴨子上架,出口胡謅,其實連最基本的陰平上去,孤平拗救都分不清。”
姜辭眼睛睜了大。
“為着這事,夫人氣了好久,覺得自己被騙了,日日在房裏發愁,當初這麽多人上門提親,自己怎麽偏偏選中了這麽個人。”
“夫人和侯爺感情真好。”
“那時候才成親,能有什麽感情啊,為着這事,夫人冷着侯爺,侯爺也是個老粗,兩人不親不熱了好多年呢。”
“啊?那後來呢?”
“後來?夫人給老爺納了幾房妾,兩人的關系就更遠了。”
原來是夫人給侯爺納的妾啊。
“如今府裏的三個姨娘,都是夫人生下世子後擡進門的,那時候老身便覺得夫人是在和老爺劃清界限。”
姜辭因為這話一愣:“因為不會作詩,就要和侯爺離心嗎?”
绾媽媽輕聲道:“也不全是。”
“那是因為什麽?”姜辭問完,似有所感,悄無聲息地坐了直。就聽绾媽媽道,“因為夫人聽說侯爺其實早有心上人了,那兩句詩,其實也是心上人作的,不然以老爺那半桶水的學問,哪能作詩啊。”
姜辭捏着帕子的手一緊。
绾媽媽看姜辭神色,問道:“小夫人今日忽然問起前事,只怕是聽說了什麽吧。”
被發現了……
“其實也沒聽說什麽……但也聽說了一點點……”姜辭承認,“媽媽若是不想說,我就不問。”
绾媽媽覺得他家世子的小夫人有心眼是有心眼,但全都是實心眼,太老實了,容易吃虧,她随心道:“也沒什麽不能說的。”
三十年前,江進亦北上參軍、姜夷如除任監察禦史,赴職北郡都察,當時顧青思十六歲,原本三個毫無關系的人,因為一件事相識,結成從此半生的羁絆。
北郡靠近邊境,魚龍混雜,什麽人都有,那日顧青思到集市上給大哥挑馬,慶祝大哥升小旗。
挑了許久,最後準備付賬時,販馬商見她穿戴整齊光鮮,便知她的富庶人家的姑娘,欺她不懂,便坐地起價。
那日姜夷如剛到北郡,路過集市還未來得及述職,聽到有人漫天要價,想也沒想便上前詢問。他這些年在各地來回跑,對地方的糧馬價了如指掌,張口是北郡馬匹市價,還說就是在極其缺少馬匹的南疆,都不敢要這個數,反問他這是不是汗血寶馬。
販馬商七尺大男兒頗要面子,哪能允許姜夷如在漂亮姑娘面前踩着他的臉面博好感?還未開口,便先推了姜夷如一把:“找茬是吧?沒錢就說沒錢,叽裏呱啦唧唧歪歪什麽大道理,中原來的小白臉。”
“坐地起價,被拆穿了就惱羞成怒,馬老板這個脾氣,還是不要做生意為好。”姜夷如不甚在意地拍了拍他的手掌印。
販馬商被氣得惱火,眼睛一瞪,上來就要抓他——
恰在這時,背着紅纓槍的江進亦出現了,他一把擒住那人的手,往後一推:“說不過就要動手,不合規矩吧。”
江進亦身高八尺有餘,劍眉星目的藏着煞氣,販馬商一看到他就怕了,溜着馬快跑。
麻煩解決了,顧青思和姜夷如對着義士道謝,江進亦擺着手說不用,還問他們若想要買馬,他可以幫忙挑。
就這麽的,因着這次買馬,三人各報戶籍,成了好友。
顧青思本地人,時常帶着他們出游玩樂,知道江進亦是來參軍的,還把他介紹給了爹。
江進亦本事了得,很快便得了顧将軍的賞識,顧将軍也是後來才知,他就是當年一鳴驚人的江家兄弟中的一個。
因着此,兩人成了忘年交,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顧将軍都把江進亦帶在身邊用,三人的來往也越來越多,逐漸成了無話不談的好兄弟。
那次出征,顧将軍特意帶上了江進亦,江進亦來同他倆告別時,高高騎在馬上,背後全是義薄雲天:“等我回來,再一起去星河壓夢。”
北郡地勢高,離天空很近,有條從山脈上流下來的河,被稱作星河,壓夢則是酒名,顧青思同他說,這是從一首古詩上盜來的名字,不過到底是什麽詩,江進亦忘了。
他說完這話,姜夷如和顧青思臉色微變,沒說答應,也沒說不答應,同他道:“等着你回來!”
這場仗打到九月,江進亦風塵仆仆回來,卻是立了大功,皇上聽說了都要嘉獎他。那日,慶功宴開的熱鬧,宴會上都是給他溜須拍馬的人,江進亦才吃了兩杯酒,顧青思便和姜夷如來找他,一臉歉意地同他說,七夕時,他倆去了星河,沒帶他。
江進亦想說這有啥,誰知顧青思就道:“以後都不帶你了。”
過了半晌,江進亦才後知後覺,他倆是好上了。
他當時都氣笑了,覺得他們不夠義氣,一聲不吭地把他落下,他後來還問過顧青思,為什麽會喜歡姜夷如。
顧青思答不出,就說不知道,反正就是喜歡了。
江進亦就這麽在北郡寂寞了,三個人的出游,只剩下他和馬兒。
後來顧青思和姜夷如成親前,顧青思給江進亦送了草原才有的格桑花環,說雖然不夠義氣,但他們一輩子是好朋友。
江進亦沒什麽能送的,封将軍時,禦賜的酒留給他們當證婚禮了。
回京後,也有人問起過那花環,江進亦實話實說是顧青思送的,後來不知怎麽傳的,傳成了定情信物雲雲,直到姜夷如和顧青思回京,這話才漸漸消了聲息。
“陳年舊事,先是夫人最在意的詩,後又是花環,夫人就對侯爺有了性子。”绾媽媽嘆了聲,“其實都不是啥大事,只是剛巧兩人都心高氣傲,一個不願說,一個不願問,相敬如賓便算是不錯了,哪還敢想琴瑟和鳴?”
“老身也問過夫人,為何不問侯爺,夫人起初說不想知道,後來說不奢望,此情應是長相守,你若無心我便休,做妻子,侯爺想要什麽,她都可以給,但她不要,需求和欲望是有情人之間才有的矯情,夫人說這是她的傲氣。”
姜辭聽到這話,忽然覺得江逾明和他娘親很像。
“夫妻間的事,我一個外人哪能插手,我那時聽了夫人的話,以為夫人真就只是把侯爺當夫君,想要平平淡淡地過一輩子。直到後來,我打掃廂房時,在房中發現了很多信,信上密密麻麻,全是夫人的心情——近日,長安海棠花開,雖然你不懂,但還是想要和你一起去看。”
“夫人和侯爺成親時,正是五月,侯爺接夫人上花橋時,枝頭的海棠花開得正好……她雖說着不想要,可信裏密密麻麻的全是對侯爺的念想。那時我才後知後覺,夫人是喜歡侯爺的。”
绾媽媽嘆道:“夫人雖喜歡,可侯爺卻是糙漢子,哪懂女兒心思?夫人又最是口是心非,說不要,就是要,可侯爺不懂,兩人便這麽生生錯過了好多年,直到後來夫人病了,侯爺日夜照看,夫人趕他走,他說不走,才漸漸明白世間什麽叫兒女情長。”
“那段時日,侯爺只要一得空便到房裏陪夫人講話,其實一日也說不了幾句,但他就是賴着不走……夫人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許是經歷大病大傷,夫人看開了很多,想起那些陳年舊事一股腦全問了,兩人才算解開心結。”
“那之後夫人心情好了許多,可身子卻依舊沒什麽起色,每次大夫看診,都是搖頭,我便知夫人沒多少時日了。”绾媽媽嘆了聲,雖然這事過了許久,但回想起來,還是帶着缱绻的憂傷,“那個月,侯爺日日守在夫人榻邊,也是那段時日,侯爺發現了這些年,夫人給他寫過的自白信。”
“侯爺就坐在榻邊,一封一封地回,先念夫人的信,再念自己寫的,直到念到長安街的海棠花又開時,夫人走了……”
姜辭眼睫一顫。
後知後覺,難怪先前說到她家的事時,绾媽媽對她娘親的性子了如指掌,原來是一直都在關注嗎?
“夫人為這事傷心了這般久,媽媽怎還對我這麽好?”
“上一輩的情情怨怨,牽扯到你們做什麽?夫人雖有自己脾性,卻分得很清。”绾媽媽拍了拍姜辭的手背,“而且,夫人早知世子喜歡你了,她專門同侯爺說過,若是逾明出了孝期,還喜歡姜家的姑娘,便讓侯爺去提親。”
姜辭坐在榻上,因為這話心口一緊,手指輕輕捏住了江逾明的枕頭。
原來是這麽早就喜歡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