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清白人家
一句想你, 可愛又慵懶,像句黏人的俏皮話,讓人雖不至于心尖一顫, 卻不由的耳尖發燙,像是忽然聽到了一句撒嬌。
江逾明輕咳一聲, 擋在風口上:“怎麽不往裏頭去?”
姜辭從背後摸了個話本子出來:“這處采光好。”
“可以在屋裏開個窗子。”
她就是坐不住, 看閑書也坐不住, 讀一會兒就要東倒西歪的,若是真在屋裏修窗子, 也不知要多少才夠,姜辭道:“啊……我想在此處吹風而已。”
江逾明怕她着涼:“吹一會兒就進去了。”
“好。”姜辭拖着長音應着, 閉着眼吹風, 秋日的風總好似比夏日的更幹淨些,拂過臉頰的感覺像是大貓的肚子, 四處都是柔和。
過了一會兒,她睜開眼睛, 發現人沒走, 驚訝:“怎的還在?”
“……吹風。”
姜辭笑得眼睛都沒了,從榻上起來:“不吹了, 用晚膳。”
江逾明等到了人,一道動身往偏廳去。
“近來中饋可忙?”
姜辭踮着腳,步子輕快:“中秋一過, 年前府中便無大事,除了江娴和江漣的婚事需要過問, 也不算很忙, 今日去素卿院裏幫她挑蓋頭的花色, 蘭嬷嬷還教了我針線。”
江逾明喜歡聽她說這些瑣事, 像是能聽出歲月靜好:“明日呢?”
姜辭想了一會兒,道:“明日倒是無事,怎麽了?”
“想去岳父家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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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辭側頭:“有事要尋爹嗎?明日爹應該在的。”
江逾明答她:“先前在潮州赈災,遇上個舊人,說是知道些陳年舊事,還提到了岳父,所以便想找爹問一問。”
能讓江逾明說出陳年舊事的,只能是當初被貶荊州的事了,姜辭默了一瞬,還沒來得及吭聲,江逾明便捏了捏她的後頸:“只是詢問一些關節而已。”
姜辭兩只手背在身後,點頭:“這些事都可以同我說的。”
“我喜歡亂想,越是不知道便越是愛猜,所以,若是你想說,就告訴我全部,不想告訴我,就瞞得好一些,因為半懂不懂其實比知道,更讓人害怕。”
江逾明知道,認真同她說:“不是不告訴你,只是有些事,我也不知道,要等明日問過爹才行。”
姜辭仰頭應:“那我明日陪你一起去。”
江逾明又揉了一把她的後頸:“告訴你,就是想和你一起去。”
姜辭發現他現在說話直來直去的,問他:“明日不用當差嗎?”
“當差。”
“那……”
其實不去官署,也不打緊,但江逾明沒直說,同姜辭道:“可以讓杜衡幫忙應付。”
姜辭便道:“……杜大人還挺義氣。”
“上回請他吃酒了。”
聞言,姜辭捏了捏荷包:“我還有銀兩,下回你可以請他們吃茶。”
“……不請了。”
姜辭一愣:“怎麽了?”
江逾明移開目光,說道:“都察院身為皇上的眼睛,群臣的表率,私宴太多,影響不好。”
姜辭點頭,思索着問:“那在茶館看賞,會有影響嗎?”
江逾明一愣:“……應當沒有。”
想來也是,江逾明鮮少去茶樓,看賞也是年初一吃酒飯,頭一回,姜辭抿唇道:“……應當是可以去的。”
“多去幾次便知道了。”
音落,姜辭擡頭睨了他一眼,江逾明便說:“該用晚膳了。”
翌日卯時,馬車便到了姜府,是馮管家出來迎的:“小姐和姑爺回來了。”
姜辭從小是馮管家看着長大的,和馮管家很親,這會兒見到人,便熟絡地問:“爹爹在嗎?”
“老爺在書房呢。”
姜辭扯了扯江逾明的袖子。
馮管家看不懂這個小動作,卻也朝姑爺颔了首,領着人一道進了府。
“大嫂呢?”
“少奶奶的身子快五月了,在房裏歇着呢,少爺特意吩咐,說讓少奶奶能別動,就別動。”
這是她大哥會說的話,她微微側頭同江逾明道:“我晚些過去尋你。”
江逾明點頭,看她進了曲文茵的院子,這才跟着馮管家去了姜夷如那。
廂房裏的鶴爐頂裏燒了香,熏煙像是一線。
姜夷如燒了茶,請江逾明入座:“聽到賢婿平安歸京時,我便在等你來。”
“既是如此,小婿便直言了,岳父是如何得知項大人已經把當年之事告訴于我?”
姜夷如給江逾明斟了茶,淡聲道:“因為他命不久矣。”
江逾明一怔,想到當時臨別前的幾句對談,眼睫微頓。
“在項伯遺得知皇上有心把人引去潮州時,他便知自己命不久矣,你又是我的良婿,他若知曉你關心毒刺案,定會告訴你知,或者說,他只能告訴你知。”
因為再不說,他便沒機會再說了。
“項大人說,當初常敬廬貪墨的罪證,是出自岳父之手。”
“不錯。”
“這奏折上的內容,是真是假……”
姜夷如笑了兩聲:“真真假假,賢婿應該早有判斷。”
這便是假的了,江逾明皺眉:“您可知,這是欺君之罪。”
姜夷如沒有說話,笑着搖頭。
果真是出自皇上之手!
難怪姜家能在三年後歸京,歸京後,姜夷如還受聖上招攬,這樁樁件件,換了布局人,便全都解釋得通了。
“皇上為何要除掉常敬廬?”
姜夷如用竹夾茶葉,反問:“你可知當初的言官亂事。”
“略知一二。”
“鄭太傅墜樓之後,皇上為給太後一個交代,允了陳鵬振肅言官的旨意,這便給了陳鵬鏟除異己的機會。那段時日,滿朝風雲,陳鵬先是拿了一批當年上表彈劾過他的言官,後又從這些言官手裏探聽朝中官員私密,當時的奉京,可謂是人心惶惶。”
姜夷如徐徐道:“要知道,當初彈劾陳鵬的人中,最為激動的,便是常敬廬的門生。也正因如此,不少國子監監生被捕入獄。抓得多了,自然就查得廣,這一查,便讓陳鵬抓到了常敬廬的把柄。”
“常敬廬身居戶部,利用職務之便,幾年來貪墨錢兩土地無數,就連災區貧老的撫恤救濟都沒放過,此外,他還在赤廉侯的封地渠寧,養了一支私兵。”
江逾明瞬間擡眸,難怪皇上會容不下常敬廬,他有錢,有權,有名,又有勢,若是一朝起了歹念,只怕是會社稷大亂。
“既是替赤廉侯養的,這毒刺案裏頭,為何甚少聽到關于赤廉侯的傳聞?”
“由此不更能說明常敬廬在當時的權勢盛極一時?”姜夷如略略擡眸,看着檐下停着的那只麻雀,“就在常敬廬斬首的那日,禁軍沖進了赤廉侯府,整座王府連屋帶人全都付之一炬。”
江逾明在這一句話中,沉默了。
姜夷如站了起來:“陳鵬把查到的是告訴了皇上,因為是嚴刑逼供得來的罪證,所以并無确鑿證據,皇上雖不信,但卻也是寧肯錯殺一百,不肯放過一個。正如你想的那般,毒刺案确是皇上手筆,貪墨也是皇上叫我做的僞證,常敬廬在被自己的小厮出賣時,便知自己死路一條。天子布局殺他,他做什麽反抗都是困獸之鬥。”
“當年的蓮池一事……”
“亦是聖上所為,我對常敬廬确有提攜之恩,若是不替皇上辦事,我們姜家,也落不得好下場。”
難怪當初皇上欲點姜夷如進都察院,姜夷如婉拒不去,改投翰林,皇上哪是有心招攬?分明是在試探,當年之事,恰如萬千山河的一縷塵煙,晨陽初升之時,就該灰飛煙滅。
江逾明靜默良久,久到面前的茶盞放了涼。
兩人出來時,姜辭和曲文茵恰等在小院中。
姜辭正同曲文茵說話,秋陽下,明眸皓齒都寫不盡她眼底的明媚。
姜夷如看到姜辭就笑:“若不是逾明說來看看我,我看我這個潑出去的女兒,只怕早把她的糟糠爹給忘了。”
“爹爹萬不要糊弄我,我分明隔三岔五就來,不信你問嫂嫂!”
“來是來了,卻不見得是來看我的……”
誰的語氣酸溜溜不知道,曲文茵和姜辭對視一眼,只覺得他們父女、父子都像。
“那我以後進門,先來看爹。”
姜辭這般說了,姜夷如又不樂意了:“哪能常來?逢年過節便好,來得多了,也多惹口舌。”
姜辭一愣,江逾明卻開了口:“常來也無妨。”
姜夷如深深地看了江逾明一眼,半晌:“天色也晚了,也該用晚膳了。”
席間,姜辭一直憂心忡忡,前頭江逾明剛找爹爹說了舊事,後頭便讓她少回來,這不能不讓姜辭多想,江逾明察覺了,安撫似的拍了拍她的手背。
姜夷如看着女兒女婿說小話,也知方才那事把姜辭吓着了,另起了個糟心事:“明日是你姨父生辰,若是帖子遞到府裏,便抽空去一趟,走個過場便算了。”
這姨父,自然指的是淮安伯林鴻鳴,娘親過世,顧晴在奉京,便只剩姜辭一個娘家人了,于情于理都是要去的。
姜夷如一番話,讓晚宴都尴尬了不少,周氏都不熱場了,姜辭在心裏罵老爹。
坐着馬車回到府裏,星子已經開始下了。
秋分過後的天便是這樣,太陽一日比一日短。
姜辭站在馬車上,覺得此情此景頗為眼熟,便同江逾明道:“你背我。”
江逾明叫衆人散了,自己提了燈籠,背着姜辭在府裏的小路上走。
姜辭抱着他的脖子,問他今日跟爹爹談了什麽,江逾明都一一說了。
“全是皇上布的局嗎?”
“嗯。”
“爹選擇去翰林,是為了避其鋒芒,畢竟藏了這麽大事,再留在皇上跟前辦差,只怕會時時提醒皇上前塵舊事。”
“所以岳父讓你少回家,是怕你會受牽連,不是不想你回去。”
姜辭抱着他脖子的手,緊了緊:“我知道,爹雖然小氣了些,但還是很疼我的……”
姜辭靠在江逾明肩上,想起舊事:“我聽大哥說,爹之所以會娶後娘,是為了我,所以我從小就對二娘很恭敬。”她說完這話,有些心虛,補上了句,“雖然也有惹麻煩的時候,但也不會讓爹爹難做。”
江逾明靜靜的聽她說話,心想,她确實從小就乖,看着熱熱鬧鬧的,其實就是個紙老虎,戳一下,就會變成小貓。
“在荊州安頓下來之後,爹不止一次希望我嫁在荊州。随便尋個清白人家,一個看得過去的如意郎君……”
話還沒說完,江逾明忽然停了步子,姜辭差點掉下來,趕緊把人扒拉緊,緊張地問:“怎麽停了?”
江逾明半晌沒說話,把她墊了墊,很兇地說:“不許嫁給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