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在做什麽
這日剛過辰時, 杜衡打着哈欠進了官署,一進門,江逾明果然已經在了。
他提着倆包子, 在椅子上坐下,無精打采地同旁邊的人說話:“你說, 江逾明今日怎麽這麽高興?”
聞言, 同僚擡頭, 看了一眼不遠處的江逾明,冷冷清清, 是鼻子是眼,不解:“高興嗎?”
“高興啊。”
“哪裏高興?”
“就是不知道才問你啊。”
兩人說了一圈廢話。
杜衡啃完那倆肉包, 擦了手, 慢悠悠踱步上前:“江大人今日,心情不錯嘛。”
江逾明淡淡擡眸:“……尚可。”
“尚可?我看你是春風得以馬蹄疾吧。”杜衡手裏打着拍子, 煞有介事道,“都說生有四喜——久旱逢甘露, 他鄉遇故知, 前兩件你在潮州遇着了,你不科舉, 升官勉強算作金榜題名時,老衲算來算去……難不成江大人昨夜,洞房花燭?”
江逾明錯開杜衡, 沒說話。
昨夜睡到一半,姜辭忽然擠到榻上, 把江逾明吓了一跳。
雖是吓了一跳, 卻下意識地把人納進懷中, 隔着衣裳摸她的後背, 發現有些濕,他把人揉了揉,問:“怎麽了?”
姜辭的臉埋進他懷裏,搖頭,昏昏沉沉地睡,像是好久才緩過神來:“做噩夢了……”
江逾明就說:“都是反的。”
“我知道。”姜辭蹭了蹭臉,像是要把噩夢忘掉,“……我一會就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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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回去了。”江逾明給她把被子掖好,把人擠在角落,哪裏都不讓她去,“安心睡。”
姜辭手都是冷的,藏在被子裏,一下被江逾明扣住了,他一下又一下地順後背,把她揉搓得很舒服。姜辭一邊埋頭,一邊在他懷裏找了個舒服的位置,冷汗漸漸消了,困意爬上心頭:“為何不去榻上?”
她的聲音很軟,帶着淺淺的鼻音,江逾明沒答,把人往懷裏捎了捎,直到聽到平穩的呼吸聲,才輕聲叫她的名字,告訴夢裏的姜辭:“這樣比較近。”
茶水沸了一聲,咕嚕嚕地響,江逾明撥了撥茶蓋。
杜衡跟在人身後,一臉樂呵:“不是吧,還真讓我算準了?”
江逾明淡淡問:“你最近很閑?”
“我自然是,相當的閑!”杜衡笑道,“哪像江大人喜事臨門,昨日還被皇上召進宮裏……皇上昨日可是說了什麽?”
“并無要緊事,只是說到了溫叔。”
“溫容?”杜衡皺眉,“怎的忽然提到他?”
杜衡從前也在雲糾書院念書,自然認得溫容。
“皇上說起了三年前,三顧請溫容出山的事。”
這事發生在姜夷如離京之後,當時左都禦史的位置空懸,下面又沒有可用之人,皇上思來想去,便想到了溫容。
都察院專監察,主彈劾,可以風聞奏事,實際上便是言官——靠嘴皮子辦事,便利卻也是大忌。大梁以來,言官多是讀書人,讀書人難免書生意氣,意氣上頭,便容易壞事。因為言官的這一特殊性,康樂年間的很長一段時期,都察院成為了權貴相争的工具。
正聞帝登基不久,大梁便發生過一起言官亂事。
當時,陳太後執意立陳家女為後,皇上又态度不明,這便讓都察院抓住了機會——自前朝起,陳家便一直把持朝政,群臣敢怒不敢言,讀書人對陳家更是嗤之以鼻。
立後一事,事關國運,皇上既是猶豫,便是不願,食君之祿忠君之憂,此時不言,更待何時?
那段時日,上書直言陳家禍國亂政的奏疏多如牛毛,其中最為瘋狂的,要數常敬廬的門生——國子監三千學生絕食直谏,立誓直言若是陳家女為後,往後的大梁便是陳家的天下!
此言既出,太後如何敢堅持?只能任由皇上立後董家。
這事鬧得轟轟烈烈,皇上嘗到言官的好處,越發重用都察院,便有心誘導都察院替他說些不能說的話。
然而過滿則虧,月盈則缺,言官在皇上的支持下,行事說話越發大膽,很多捕風捉影之事,被鬧得滿城風雲,當時鬧得最盛的,便是鄭太傅與陳太後有染,此事不論真相,卻讓鄭家在奉京中廣受非議,以致後來,鄭太傅為證清白,從太廟頂上跳了下去——
太後震怒,皇上也自知理虧,為給太後、陳家和鄭家一個交代,當時涉事的一衆都察院使皆被捉拿下獄。恰是這時,陳鵬上疏,言說這幾年的言官亂象,皆是有人故意為之,特此請令徹查國子監監生。
當時的溫容身為都察院經歷司經歷,雖未參與此事,卻依舊被陳家以霍亂朝綱的罪名,捉拿下獄待審,這一關便是兩月。
溫容的夫人因此事積郁成疾,待溫容出獄不過三日,便離世了。因為此事,溫容辭了官,帶着溫以清離開了朝堂。
江逾明憶着昨日皇上的話,沒由來的心慌,言官之事與毒刺案,若依他所想,皆是皇上所為,皇上為何遺憾?又為何會忽然提起溫容?
當初定罪常敬廬的罪證,是項伯遺上表,項伯遺卻說,這證據,是姜夷如給的……看來,确實得找時間,去一趟姜府了。
“許久不當差,這一當職,才發現前月擠壓了不少事,我怎麽不知道我們都察院還能這麽忙?”杜衡看江逾明心事重重,拍了拍他,“近來奉京的傳聞,你可聽過?”
說起傳聞,江逾明只能想到陳子酬的事。
杜衡卻道:“仇家近來從城外買了不少男童女童,養在自家的莊子上。”
江逾明目光一頓:“鄰近的百姓如何說?”
“說什麽都有,就是沒一句靠譜的,淨是瞎猜。”杜衡想到那些人說的玄乎話,便覺得有趣,“有的說仇齊是要集齊七七四十九個童男童女煉制長生不老神丹;也有說仇尚書上半輩子作孽太多,為了積攢陰德,才收養幼童,總之是一個比一個說得玄乎。”
仇齊身任刑部尚書,年事已高,也無心朝事,喜歡鑽研玄遠之術,效仿先人食五石散,以求仙問道,但也正是因為他求仙問道,整個刑部大權,幾乎旁落雷勇之手。
這事尚且看不出眉目,江逾明只能道:“讓人繼續盯着便是。”
“盯着呢。”杜衡語氣悠悠的,“不過說起傳聞,奉京近來倒是有一事,比起這童男童女,更玄乎。”
這語氣像是說熱鬧,江逾明往外走:“何事?”
“楊詹事丢了個兒子。”
江逾明跨出門檻的步子一頓:“楊進觀?”
“對。”杜衡閑話道,“楊進觀這把年紀了,家中卻只有一個女兒,好似叫什麽子蒹,都快及笄了,如今這個兒子,還是年前妾氏好不容易懷上的,誰知剛生了沒兩日,兒子便不見了……”
江逾明帶着杜衡巡視官溝,随口問:“如何算是不見?”
“就是那妾氏連帶着兒子,一起不見了。這可是楊進觀千盼萬盼,求了不少送子觀音才求來的兒子,就等着傳宗接代了,現下好了,姨娘沒了,人也沒了。”杜衡把自己說笑了,“最好笑的是,民間有傳聞,說這個兒子還是楊進觀在家中挂了陳鵬相才懷上的,我還以為這等巫蠱之術只有愚村七旬婦人才會相信,不想那人竟在我身邊!”
江逾明挑了重點:“怎麽沒的?”
“就是一夜之間沒的,像憑空消失了一樣,依我看,就是那姨娘帶着兒子,自己跑了。”杜衡兩只手枕在後頸,“不過好端端的,人怎麽就跑了呢?還帶着兒子一起,她是有多不待見楊進觀啊……”
“這事要查,可以從楊進觀和他妾氏的關系入手。”
“你還認真了?我說笑而已,這種找人查案的活,要麽找兵馬司,要麽找大理寺,可千萬挨不着我們都察院。”杜衡說着話,一個擡頭,剛好看到一個女子從馬車上下來,他盯着看了一會兒,覺得這人好似在哪見過,拍了拍江逾明,“這人,是不是你二妹妹?”
江漣今日一身棠紅直裾,白線勾桃,堕馬髻邊一朵淡色海棠襯得她嬌俏妩媚。她本就長得小鳥依人,一身亮色倒是把平日裏欲語還休的氣質全都勾了出來。
甫從馬車下來,江漣便感覺到周遭的視線盡數落在了她身上,她還從有過這樣的經歷,很矚目,就好像她本是出水芙蓉,剛從淤泥中換骨重生。
江漣挺直腰板,微斂唇眸,穿過長街,不動聲色地拿出了她的所有驕傲,進了奉京城最出名的胭脂鋪,宜川閣——張姨娘打聽過了,今日方潤賢會來。
在宜川閣做事的小二都是人精,遙遙瞧見這位小姐儀态出衆,早便殷勤地等在門前了,這會兒見小姐進門,忙上前招呼:“不知小姐想要買點什麽?”
江漣微邁蓮步,身姿袅袅:“聽聞近來宜川閣的胭脂春葉紅,很是搶手。”
店小二被江漣一把甜嗓念得雞皮疙瘩都起來了,面上染上了腼腆的笑,連話聲都溫柔了許多,帶着人往裏進:“小姐可真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這春葉紅,小店便只剩一盒了。”
兩人穿過水晶簾,進了大堂,不想一進門,便聽到掌櫃拿着匣子同人道:“方公子可真是來得巧,這春葉紅,只剩這最後一盒了。”
話音一落,店小二一愣,滿臉愧色。
江漣也聽到了,溫聲寬慰:“無事,只是我與這春葉紅無緣罷了。”
她的聲音本就特別,一開口,周遭的人便忍不住打量,就在這時,站在櫃臺前的公子忽然回頭喚了她一聲:“江姑娘。”
江漣尋聲望去,卻是疑惑,盯着那公子看了好一會兒,也沒認出來:“……不知公子是?”
那人開朗地笑起來:“看來江姑娘不記得我了,先前在侯府,我們有過一面之緣。”
江漣睨着他出神,恍然:“閣下是方公子。”
見她記得,方潤賢展了眉:“江姑娘還記得我啊。”
江漣溫言說:“方公子要和我三妹妹定親了,我自是記得……只怕往後我們兩家都要常來往了。”
方潤賢面上閃過一絲尴尬,卻很快收斂了,移開話題:“江姑娘也是來買胭脂?”
店小二在一旁,見他們是熟人,便主動開了口:“公子和小姐還真是有緣,這位小姐慕名來買香葉紅,公子也來買香葉紅,不過可惜,公子手上的,已經是最後一盒了……”
“原來如此。”方潤賢彎了劍眉,“只是這胭脂,是我娘托我來買的,怕是不能割愛了。”
“這般看來,我與方公子有緣,倒是與香葉紅無緣了。”江漣目光轉悠悠的,語氣遺憾,“只是沒了這香葉紅,江漣一時也想不出要買什麽顏色好……”
方潤賢心想:原來她叫江漣。
他趁着她顧盼的須臾,悄悄打量了她今日的打扮,倒是比在侯府初見那日,更要明媚亮眼,初見時,他以為是黃莺折翅落在了他身邊,今日再見,倒像是瞧見了一只婉轉可人的莺雀,她擡眸,淺笑,每一寸都讓人移不開眼。
“……不知方公子可否幫江漣選一個顏色?”江漣半個回眸,又淺又深地看着方潤賢,那一眼好似什麽都沒有,又好像含了些什麽在裏頭。
方潤賢輕咳一聲:“當然可以。”
江漣站在方潤賢身邊,跟着他的步子,沒一會兒,便見方潤賢在一個匣櫃前停了步,只見那櫃子旁墜着一個木牌,上頭刻着三個字——小漣漪。
方潤賢看過去,溫聲言予她:“千頃煙波一畝池,柳堤收得小漣漪①。這是不是你的名字?”
江漣面上一熱,裝作沒聽懂,讓店小二幫她把胭脂取來,她看了顏色,覺得不錯,聞過後又遞給方潤賢:“方公子覺得如何?”
方潤賢低了頭,眼睫微動,不知有意還是無意,他嗅上胭脂時,鼻尖似有若無的蹭上了江漣的手指,半晌,他道:“好香。”
江漣瞬間紅了耳廓,背過身讓店小二幫忙包起來。
買好東西,江漣同方潤賢告辭:“……謝過方公子挑胭脂之恩。”
方潤賢送着人往外走,像是方才的旖旎都沒發生,他正經得像個君子,同她道:“不必。”
江漣福禮告辭。
行到馬車前,已能看到昏陽,夕陽在地上拉出淺影,江漣準備離開,不想宜川閣的店小二匆匆來攔:“小姐且慢!”
江漣留了步,只聽那人道:“這是方才的公子讓小的送來的。”
江漣一臉意外,打開來看,竟是香葉紅。
她瞬間擡眸,不遠不近地看到站在宜川閣門前的方潤賢,兩人的目光隔着長長的街道對視,像是說盡了千言萬語。
江漣對方潤賢行了謝禮,上了馬車。也只是一瞬,她看到了方潤賢在對她笑。
“……回府吧。”
“夫人,二姑娘回來了。”
姜辭坐在廊下煮茶,問:“從哪回來的?”
“宜川閣,二姑娘買胭脂去了。”
前頭江漣和江娴打架的事,姜辭不是不知道,只是沒放在心上罷了,如今萬事太平,她們能吵的,不過是婚事。
江娴就算不滿家中給她議的親,也不想讓江漣占她便宜。
至于江漣,今日這一出不管是什麽,青楊院只怕是非要占這個便宜不可了。
出不了什麽大事,姜辭不想管,就這麽往後一躺,懶懶地倚在長椅上,盯着她的茶,看傍晚的落日,以及想,江逾明什麽時候回來。
“在做什麽?”
溫潤的聲音響了起來,連帶着熟悉的腳步。
姜辭悄悄睜開半邊眼睛看着來人,說:“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