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心悅君兮
“當初夫人來退婚, 剛好和世子錯過了,侯爺又瞞着不說,這一拖, 就拖到了夫人離京。”長箋細細講,“這事後來被世子知道了。世子剛從外頭回來, 屋都沒進, 直接出了門, 當時夜色很深,快到宵禁了, 世子卻不聽,挨家驿館去敲門, 花了重金, 讓人快馬加鞭地把信物送回荊州去。”
姜辭捏着帕子,心卻揪了起來:“什麽叫剛好錯過?”
“夫人來退婚那日, 世子去姜府找您了,就是擔心您退親。”
姜辭心口酥酥地疼了起來, 低低地喃:“……原來是錯過了嗎?”
出事之後, 姜辭來過侯府兩次,一次是和侯爺退親, 一次是送荷包。
第一次退親,江逾明不在,她自知一去無回, 又怕自己後悔,便向侯爺退了親。那日, 她走得利落, 背影冷硬又幹脆, 卻反反複複地告訴自己不會反悔。
可她到底悔了。
就算不能結親, 也想告訴他自己的心意,她偷偷溜出家門,握着荷包的手像是握着一個怦然跳動的心,她不敢求江逾明的心悅,只為來同他說一句道別。
卻不想,他依舊不在……
她滿心遺憾地離了奉京,舟行千帆,她看着河畔細柳漂流無影,就好似觀望了一場無疾而終的歡喜,她以為相思空付,她以為一夢春空,卻不想會有一匹來自奉京的風,它帶着江逾明的回音。
那時,姜辭以為江逾明收到了她的芍藥,千裏而來的音訊像是一句心悅君兮,這一場無聲的風讓她在以後的很多個月朗星稀的夜裏,隔着千山思念。
年少的愛戀都長情,荊州三年的獨自歡喜熬過,讓之後的姜辭不論面對多少波折,都沒想過要分開——直到,直到發現他喜歡的是旁人……
春寒料峭,薄雪浸骨,張管家突如其來的話,像是雪凝成的刀鋒,每一字每一句紮進她心口,那是她第一次覺得很累很累,累到不能強笑。
她夢了,像是大醉一場,她帶着自己的累了倦了,把先前的故事重過一遍,但好像,結局并不壞——
夏末的七月裏,她迎着栀子初綻,嫁給了她最喜歡的男子。他見過她乖張,見過她無理取鬧,見過她小心翼翼的傷悲,他說你于江家是恩人,不是高嫁;他說他不曾有過舊情人,他會在夜裏問她為何不同他一起睡,還會迷迷糊糊地叫他自以為是的她的小名,他沒收到她送的芍藥,卻千裏迢迢地送了婚書。
為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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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辭走到書房外,看在頂上的重檐飛瓦,她想,江逾明,你在哪裏。
禦花園裏,涼亭擺了張棋盤。
正聞帝先手落子,在等江逾明來。
不多時,餘光便看到了人影,他沒多言,請人入座:“聽聞你從前在雲糾書院,便是對弈好手,連國手溫容,都不敵你。”
溫容便是溫以清的父親,雲糾的山長。
“溫叔看臣年紀小,提點後生罷耳。”
“依朕看來,溫容可不是會哄小孩的人,他連入仕都不想,哪這麽輕易給人面子?”趙胤把白子讓給江逾明,“你也不必過謙,讓朕看看,國手的弟子水平如何。”
江逾明沒再多言,淡定落子。
都說再厲害的棋手,在皇上面前,都會捉襟見肘,因為贏棋不易,輸棋更難。
不過這天下難事,到了趙胤這,倒是彈指飛煙,江逾明還記得從前讀書時,溫容便說過正聞帝的棋藝,四個字:很爛很爛。
同這位皇上下棋,你需要做的便是陪他下久一點,因為下着下着,他就下不下去了,根本沒有勝負。
江逾明又吃了他四子。
趙胤忽然道:“從前,朕屬意溫容進都察院的,派了朱恒三顧茅廬,都沒能把他請下山,他這人,朕了解,說一不二,行事規矩,一板一眼,卻又是理中帶情,情理之中,恰是做都察的料子,但到底是可惜了……”
可惜什麽,江逾明知道——溫夫人是因為黨争過世的,溫夫人過世後,溫容便不再入仕,連帶着溫以清也不入仕。
“當年奉京風流人物,除了溫以清,便是你了。”趙胤舉棋不定,左右為難,“那年科考,朕和皇後還猜究竟誰能金榜題名,到入殿金銮,朕猜是你,畢竟窦家詩禮百年,出過不少三元榜首……”
江逾明接過話聲:“臣讓皇上失望了。”
“不算失望,遺憾罷了,從前朕覺得你該進翰林,如今你到了都察院也不錯,潮州的案子查得利落,奏章條理分明,朕有時會想,這左都禦史你來做,并不一定會比溫容差。”
江逾明又落一子,淡淡道:“皇上真是折煞微臣。”
趙胤朗笑出聲,扔了那顆黑子:“不下了,溫容的弟子,朕看過了,青出于藍,朕認輸。”
金秋十月,涼風習習,江逾明從宮裏出來,出了一身薄汗,到底是沒去都察院,直接回了府裏。
回到家時,巷陌懸日,一地金黃細灑在青石板路上,秋日裏,石縫處一枝羸弱小花向陽而生。
“夫人呢?”
雲霜正綁着袖子修剪枯敗花葉,見世子進來,福禮答話:“夫人在房裏歇息呢。”
太陽快落山了還沒起身,怕不是身子不舒服,江逾明邊走邊算時日,以為她是小日子到了。
不想一進門,就見姜辭握着蒲扇,慵懶地躺在美人榻裏,睡着了。
窗沒關實,剪了一段昏陽進來,卻恰恰落在姜辭的眼睫上,眼皮上一點紅,也因碎陽染上朦胧。江逾明站在門口,以為那是落進春日的第一縷薄陽。
他曾經無數次想象,回家見到姜辭的場景,可今日一見,才發覺萬念如空。
江逾明站了一會兒,去衣櫃尋了件大氅,想給她蓋上,可剛一動,姜辭便醒了。
她懶懶擡眼,像是剛做了一場好夢,語氣軟軟的,帶着一點鼻音:“江逾明?你回來了。”
“無事便回來了。”
江逾明以為她還想睡個回籠覺,準備把人抱去榻上,誰知他剛坐下,姜辭便靠了過來,臉蹭上他的手背。
她閉着眼問:“為何叫我囡囡?”
江逾明一愣,他吃酒倒是不忘事:“杜衡問我知不知道你的小名。”
姜辭猜:“然後你就編了一個?”
江逾明:“……”
也不是編的。
八歲那年,他去過一回姜府,那日是周氏進門,阿娘帶着他去的。
前廳都是女眷在說話,他被人領着去了後院。
穿過花園時,聽到路過的丫鬟焦急地湊首低語,說是大小姐不見了。
起初江逾明沒上心,不想越往小花園走,找人的下人越多,一群人裏,他聽到有人在喊囡囡。
一個五歲的小女孩,應該能找到的。
江逾明被人帶去小廳歇息,廳中都是孩子,他是裏頭年歲最大的,跟他們處不來,走到角落,自己尋了個采光好的地方讀書。
可翻過兩頁,便依稀聽到了哭聲。
江逾明一愣,擡眸往外看去,窗牖外,一顆桃樹開得絢爛。
他坐了一會兒,到底是放下書,往那棵樹走,越靠近,哭聲越明顯。他走到樹下擡頭,看到一個穿着桃色金梅襦裙的小姑娘坐在上面哭,那是姜辭。
江逾明發出了一些聲響,吓得姜辭回頭,轉頭時,眼邊還挂着淚,一眨眼,像是斷線的珍珠。
江逾明脆生生開口:“坐這麽高,萬一掉下來怎麽辦?”
姜辭搖頭,鬓邊珠花輕晃。
江逾明就問:“哭什麽?”
音落,姜辭連忙用掌心擦眼睛,仰着頭不讓他看見:“我才沒哭。”
她這般說,江逾明就沒問,但也沒走,就這麽站在下邊等。
江逾明在,姜辭不敢哭,她坐久了,也無聊,扶着樹幹站起來,沖他說:“我想下去。”
那麽小一只站在樹上,與桃花穿成了一般顏色,不注意看,可能都看不到她,也不知這麽高的樹,她是怎麽上去的。
江逾明伸出手:“你往這邊靠,我抱你下來。”
一般人家的小姐聽到這話,早就吓哭了,倒是姜辭,她攥着小帕子,有點緊張,确認似的說:“那你要接住我。”
江逾明說:“好。”
姜辭跳了下來,一下撲到他身上,把江逾明都撲倒了。
江逾明撐着身子起來,把姜辭扶好:“傷着沒有?”
“……沒有。”
姜辭爬起來,拍拍裙子,發現手髒了,便藏在身後,方才在上面來不及細看,這回湊近了,才發現這個小公子長得好俊,像天上的月亮似的。
江逾明給她四處看了看,問她:“爬到上面做什麽?”
和俊俏的小公子說話,姜辭有些羞,她動了動腳丫,小聲說:“爹舊時光整理,歡迎加入我們,歷史小說上萬部免費看。爹要娶新娘親了,我想阿娘。”
原來這就是那個找不着人的姜家大小姐。
“想阿娘為什麽要跑到這來?”
“……因為不想讓爹爹擔心。”姜辭眼睛大大的,因為剛哭過,一雙眼睛晶瑩透徹,“我想阿娘就哭,我哭了爹爹就不開心,爹爹不開心了,二娘便不開心,今日二娘剛嫁進來,新嫁娘最大……”
江逾明靜靜的聽着,看她把手藏在後面,牽了過來,原來是髒了,他問:“你阿娘對你很好嗎?”
姜辭點頭又搖頭:“……不知道,阿娘在我很小的時候便去世了,我也不知道阿娘是什麽樣。”
江逾明用帕子幫她擦手,擦完之後同她說:“等我一下。”
說完這句話,江逾明便走了。
姜辭坐在原地等,看頭上桃花一瓣一瓣地落,等了快半個時辰,江逾明才回來。
他舉着不知從哪來的糖葫蘆,同她說:“以後想阿娘,就吃糖葫蘆,這樣,你以後想到阿娘,都會是甜的。”
姜辭傾身,就着他的手聞糖葫蘆,一雙眼睛裏,盡是驚奇,她說:“好甜啊。”
“……所以為何一定要叫小名?”姜辭看他出神,戳了戳他的胳膊。
江逾明垂眸:“因為不想和別人叫的一樣。”
姜辭彎着眉,同他道:“除了你,也沒有旁人叫我阿辭啊。”
“有。”
“有嗎?”
“嗯。”
“好吧。”姜辭彎了眉眼,“所以才一定要叫我小名?”
江逾明曲指蹭了蹭她的臉,碰到的肌膚溫潤如脂:“想叫。”
姜辭得寸進尺地問:“叫阿辭還不行嗎?”
江逾明的表情看起來不樂意極了。
姜辭看着他,忽然道:“那以後只許你叫,好不好?”
江逾明一頓,兩人的目光一上一下的交會着,一時間誰都沒說話。
廂房裏很靜,靜得連彼此的呼吸都能聽見。
姜辭忽然深吸了一口氣:“你還記得三年前,我們定親之後發生的事嗎?”
她今日好像有很多的話想說。
江逾明不輕不重地捏着她的後頸,目光似淺又深,他說:“記得。”
姜辭目光遠遠地落在窗邊,像是在想:“聖旨來的那日,我還在房裏學繡花,我的繡工很差,若是我來繡嫁衣,只怕你再等三年都娶不到我。”
江逾明卻道:“娶得到。”
姜辭心口酸了一下,睜着眼睛不敢眨:“……我離開奉京之前,來找過你,你可知道?”
你知道我來退婚嗎?
你知道我曾給你送過芍藥嗎?
“……不知。”
你不知還想着娶我?
“那你為何還讓人千裏迢迢往荊州送婚書?”
姜辭問完,一滴淚從眼尾落了下來,可她偏偏轉過頭,一錯不錯地看着江逾明,她想在他的眼底看到自己的輪廓,看到那一顆她好像從來沒有讀懂的心。
卻不知江逾明因為這個眼神,只覺得心口像是被人踩了一腳,他用指尖擦掉她的淚痕,聲音很輕的在她耳邊說:“因為不想退親。”
“為什麽不想退親?”
答案呼之欲出,但姜辭還是問了,可問了她又想,江逾明這麽悶,一定不會說,誰知——
“因為喜歡你。”
晚風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