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和你交換
“也不是沒錢買花燈……”江逾明輕咳一聲。
從前江逾明沒入仕時, 出門不常帶小厮,長箋是他在都察院任職後,才開始帶在身邊的。
那次姜辭在路上碰到他, 正好是他自己出門。
青面獠牙的姑娘攔住自己,把買花燈說得豪氣幹雲, 可翻翻荷包, 卻只摸出了三十文錢。她偷偷數完, 還叫他轉過去不許看,然後扣扣索索地買了攤位上最便宜的那盞。
說是要送給他。
江逾明原想給她一些, 可不知為何卻只是站在那靜靜地聽她講價。那日熱鬧,街市上川流不息, 他卻只聽她的聲音, 聽她的話,然後跟着她捧着花燈, 去了河畔。
燈是她買的,願是她許的, 三十文的小河燈漂到下游便不亮了, 不比價格昂貴的花燈長明耐用。但不知為何,他看着那盞簡陋又便宜的荷花燈, 卻覺得它比那些霓虹還要漂亮,像是某人眼底流出來的碎光。
那之後的端午,江逾明養成了去街市的習慣, 只是遺憾第二年沒能遇上她。他回去前,自己掏錢買了盞花燈——是姜辭講了好久的價, 老板都不答應賣給她的那盞。
他讓長箋拿到河畔去放, 燈火慢慢飄遠彙成銀河, 畫面一如從前, 可不知為何,他卻覺得不一樣。
江逾明起初以為那是燈的問題。
再之後,他們定親了。那夜,江逾明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他們将有無數個河畔碎紅。
可天不遂人願,姜辭走了。
再一年端午,他買了姜辭買過的那盞,又讓長箋去放,情景如一,卻依舊不遂人願。
那之後,他便知道,不是燈不同,是人不同。
那之後,江逾明便不帶錢了。
姜辭側眸納罕:“那是因為什麽?”
Advertisement
江逾明難得覺得有幾分面熱,叫她來旁邊坐。
她站在前面背着手說話的模樣,有些像小時被夫子罰站,江逾明不喜歡看她被訓。
“怎麽過來尋我?”
姜辭想起正事:“我查到先前端午那事,之所以傳得那麽盛,是因為林婉儀用錢收買商販,故意讓人出去胡亂說的……”
她剛準備說自己做了什麽,江逾明忽然道:“那些話你都聽了?”
姜辭趴在桌上,目光落在前面沒有聚焦,繡花鞋一前一後地點着地,她小小聲的:“能不知道嘛……我就喜歡聽熱鬧。”
江逾明的眸光暗了一下,沉默裏帶着自責:“是我沒有處理好。”
姜辭側頭看他,江逾明的眼睛既明亮又真誠,惹得她心口酥酥麻麻的:“……人家故意要說,你能怎麽辦嘛?”
江逾明用手心揉了揉她的臉,輕聲卻又鄭重其事:“對不起。”
姜辭感覺到他手上的熱意,有些不好意思,躲了躲,聲音倒是大了起來:“姜小姐如今可是大氣,她方才同我說原諒你了。”
江逾明“嗯”了聲,還是道:“對不起。”
姜辭被江逾明兩句對不起說得沒了脾氣,後仰着躲他的手:“我還沒說完呢。”
“你說。”
他聽得這麽認真,倒是讓姜辭有些說不下去,他給她的感覺好像,她說什麽事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在說:“……也沒什麽,就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嘛,她亂說你的事,我也讓人亂說她的事。”
“……和之前那個陳子酬。”
“為什麽是他?”江逾明覺得姜辭不是個睚眦必報的人,先前陳子酬那麽招惹她,她也是有怨當場還,不會留到下次。
姜辭一臉正氣:“我先前出門,碰到他四處查你的事,像是要揪你的小辮子,我怕他不安好心。”
所以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可以用兩次。
姜辭說完,又開始懊惱起來:“如今他倆的事在奉京傳得沸沸揚揚,我擔心陳子酬知道了要生氣,會找你的麻煩。”
難怪這麽着急地過來找他,江逾明道:“無事。”
“此人風流,對于風月場的事不甚走心,這些傳聞對他來說聊勝于無,以他的性子,不會往心裏去。”
姜辭不信,覺得江逾明在哄她:“淮安伯府的事也能算是風月場嗎?林鴻鳴大小有個爵位在身,他的女兒跟旁的人怎麽會一樣……”
江逾明徐徐道:“先前萬壽節,淮安伯因為琉璃盞的事,得罪了陳家,這會兒林家得了這麽個機會,定會想法子讨好陳鵬,你不必擔心,這事不管怎麽傳,都有林鴻鳴兜着。”
江逾明猜想,若是林鴻鳴知道這事,指不定覺得自己撿了多大個便宜。他擡眸,看姜辭眼睛滴溜溜的轉,覺得她這事做得歪打正着,只怕又給皇上遞了機會。
只是提起琉璃盞,姜辭忽然想到:“先前我剛進門的時候,林姨娘給我送了一件琉璃盞,這事要緊嗎?”
江逾明神色一頓:“什麽時候的事?”
姜辭也認真了,回廂房去把東西拿來給江逾明看,還細細解釋:“不比皇上的那個,壁上還有點瑕疵。”
“對這個有研究?”
“以前在荊州的時候見過,多少知道一點。”姜辭言簡意赅地說了,又小心問,“淮安伯送琉璃盞給陳閣老是想同陳閣老交好,那林姨娘把這東西送給我,會不會被說成是想跟你交好?這事算不算結黨?”
江逾明把那句送給她,是想與他交好聽進去了,但其實這兩者并無關系,就算是沒有這琉璃盞,林氏也是府裏的姨娘。
但看她眼底裏擔憂,便道:“不算結黨,不過林姨娘怎麽會給你送禮?”
“哦,她嫌棄我呢……”姜辭這禮物收得可不滿意了。
江逾明聽她的語氣,嬌嗔裏帶着幾分委屈,這事定是讓她不高興了,他細細想着,忽然覺得姜辭嫁給他,好像一點開心的事都沒有……
江逾明緊抿唇線:“那便不要留着了。”
姜辭一直想扔,卻找不到由頭,這會兒聽他這般講,忽然爽快了:“那你拿走。”
“舍得嗎?”
“這有什麽舍不得?我又不喜歡。”
“我拿東西跟你換。”
姜辭來了興致,像突然聽到動靜的小兔子,豎起耳朵:“什麽東西?”
江逾明起身,在書房後的架子上,取了個小匣子:“路過循州時買的,你看看喜歡嗎?”
姜辭打開一看,全是紅色——瑪瑙紅的桑葚耳墜、紅花絨牡丹金釵,玉水紅的金步搖,還有個紅翡翠項鏈,全是紅色的……
她忽然想起江逾明先前問過她,喜歡什麽樣的首飾,她當時在鬧脾氣,随口說了句喜歡紅色。
姜辭:“……”
人總要有一次體會一下什麽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姜辭探頭把首飾看了又看。
江逾明的目光一直追着她跑,見她的手指總是路過紅豆梳,便問:“梳子不喜歡?”
姜辭其實看到了,一匣子紅豔豔的首飾裏,只有這個梳子最素雅,檀木材質,上頭鑲了兩顆紅豆。
紅豆又稱相思豆,姜辭斂眸:“……我不缺梳子。”
江逾明沒想過還有這個問題。但她既是不缺,他也不能硬送,只能把整個匣子放到她懷裏:“總有用到的時候。”
“哦。”姜辭安慰自己,他應當是看上頭紅豆是紅色的,所以才要送給她。
***
淮安伯府。
因着最近的事,林婉儀已經兩日沒用膳了,整個人氣色憔悴。
一是無端端冒出個陳子酬來,如今奉京城人盡皆知,她林婉儀喜歡陳子酬,而且這個陳二公子還一副很勉強的模樣,公然在青樓楚館裏拿她和歌技做比較。
林婉儀長這般大,走到哪都被人捧着,還從未受過這樣的苦!
如果只是麻煩事便算了,偏生在這個時候,江逾明和姜辭的事也鬧得火熱。
什麽眼神甜得發膩,什麽金童玉女,什麽天生一對?這些詞在半年前,都是用來說她和江逾明的——林婉儀越聽這些話越氣,越氣越是要聽,江逾明怎麽可能喜歡姜辭?姜辭她憑什麽!
寶萃這會兒又端了午膳進來,勸姑娘吃:“大小姐已經兩日沒用膳了,奴婢知小姐心憂,可若是把自己氣出病來,往後還怎麽相看夫家?”
一聽這話,林婉儀就來氣:“還相看什麽人家?如今陳子酬和我的事,鬧得沸沸揚揚,哪還有正經人家敢娶我?!”
“而且林氏到底是怎麽回事,她不是說江逾明絕對不喜歡姜辭嗎!”
話音一落,外頭一句話,清淩淩地插進來:“江世子或許不喜姜姑娘,但姜姑娘一定是喜歡江世子的。”
林婉儀擡眼看着來人,這人她認得,是顧晴房裏的焦媽媽,還是陪嫁,如今快四十了,算是府裏的老人,從前很得顧晴器重。只是去月,焦媽媽在爹爹面前說錯了話後,地位便一落千丈,失了顧晴的寵信。
林婉儀分了個眼神給她:“焦媽媽有何見解?”
焦媽媽殷切道:“奴婢從前在侯府待過一段時日,雖沒得林氏重用,卻是見過姜家小姐。”
林婉儀一睨:“她去侯府作甚?”
“姜姑娘是去尋江世子的。”
那時正逢修遠侯的夫人過世第三年,江世子剛出孝期不久,顧晴便把她派去了侯府,說是讓她幫着林氏,把侯府的主母之位和中饋之位争取到手。
只是她剛去不到半月,便被林氏随意尋了由頭打發了。
顧晴知道後,臉色便沒好過,連帶着對她也沒有好臉色,畢竟好心當成驢肝肺的事,放誰身上,誰都膈應。
焦媽媽受了臉色,心思也越來越緊,可偏偏她越是注意,便越是犯錯,這些年來大錯不來小錯不斷,顧晴已經不樂意把她往跟前放了。
又直到前月,她差點好心辦壞事,險些把顧晴的身世給伯爺禿嚕了出去,顧晴自然又是大怒……
三日前,她路過顧晴的房門,便聽顧晴要把她發買出去。
焦媽媽吓得一張老臉煞白,她家男人和弟弟還等着她的月銀貼補家用,她可萬萬不能失了這差事——
可能是蒼天不負苦心人吧,就在她着急上火時,街市上忽然開始傳江世子和姜辭的事。
她不管姜辭如何,但她家小姐喜歡江世子的事,她可是早就知道。
而且,她還拿到過一個荷包——
那段時日,她恰巧在侯府打雜,一日出門,忽然看到姜家大姑娘站在江世子的院門前徘徊。
她認得姜辭,那是大小姐的表妹,而且這表妹還與大小姐的心上人定親了。
這“波瀾壯闊”的關系一下引得焦媽媽上了心,她看見姜辭,也沒多想,上前打了招呼。
“姜小姐怎的有空過來?”
姜辭一驚,沒想過有人認得她,她欠了欠身:“……媽媽好,今日路過侯府,特意來拜會世子,不知媽媽是哪位?”
焦媽媽眼睛一轉,既然她家小姐喜歡江世子,說不定她能打聽些什麽回去,便道:“奴婢是府裏的管事。”
緊接着,她語氣遺憾:“不過只怕不巧,今日雲糾書院有事,世子不在府中。”
“這樣啊……”姜辭有些失落,神色隐隐有了幾分焦急。
恰是這時,雲霜匆匆跑來,開口催促道:“小姐,要走了,待會兒老爺見不着小姐,又該着急了。”
姜辭神色躊躇,卻是無法,只能把荷包托付給焦媽媽:“我有些緊要事需得走了,煩請媽媽幫我把這荷包交給江世子。”
焦媽媽一看上頭的芍藥,便知是何意,眼波轉了轉,應了聲:“小姐放心。”
姜辭不知侯府的規矩,還往焦媽媽手裏放了袋銀錢,焦媽媽瞬間笑了:“姜姑娘放心,奴婢一定替你送到。”
得了應承,姜辭心神稍安,匆匆走了。
姜辭這頭一走,焦媽媽掂了掂手上銀錢的重量,心想姜姑娘還真是大方。可這好印象還沒持續多久,焦媽媽便想尋個池塘把這荷包扔了。
直到走到碧西池邊,才又改了主意,她想現下扔了,日後萬一還有用呢?
最後到底是沒扔,畢竟壓箱底收着也占不了什麽地方。
那荷包放了三年,焦媽媽險些都給忘了,畢竟她也沒想過這騙來的荷包真的會有用。
“三年前,姜姑娘離京,曾給江世子送過一個荷包。”焦媽媽把那荷包拿出來,放在林婉儀面前,“芍藥相思,姜姑娘都要離京了,還留着這麽個東西勾着江世子。”
林婉儀拿過那荷包一看,女紅做得一塌糊塗,針線歪歪扭扭,也就堪堪能看出是一朵芍藥吧,她嗤笑一聲:“我這個表妹還真是純情,竟想靠着這樣的東西勾搭江世子,也真是拿得出手。”
焦媽媽連忙附和:“大小姐說的是,這繡工怕是連大小姐千分之一都不如。”
林婉儀展開了笑顏:“行了,你的意思我懂了,回頭會幫你在娘面前說好話的。”
焦媽媽皮笑肉不笑地連聲謝,欠身告退。
屋頂上,雲凜把剛剛打開的瓦片合上,一個翻身,往下走。
她身手很快,在廊道上疾走,林府的花園寂靜,這會兒安靜得悄無聲息,不想一拐彎,一個身影從竹林叢中出來——
雲凜瞬間躲到了旁邊的假山後,不巧的是那處的石磚松動,應聲掉了下來。
咔噠一聲,花園裏連鳴鳥都噤了聲。
“誰在那!”
一陣慌張,那人着急忙慌地跑了出來,竟是林鴻鳴!
他站在不遠處,亦沒敢靠近,瞧着地上的松土,準備去叫人,就在這時,雲凜一旁的月洞門處,走出來一個青綠的身影。
那人打着把玉扇,氣定神閑:“淮安伯是在尋我?”
林鴻鳴松了一口氣:“原是青公子啊,我還以為是什麽人呢……”
“方才走路時,不小心崴了一下,撞掉了一盆花,淮安伯不介意吧?要不,我賠你一盆?”
“不就是盆花嘛。”林鴻鳴笑着往他身後看了一眼,沒看到什麽,笑呵呵地引着青勝蘭往裏去。
青勝蘭彎着一雙笑眼,擡頭也刻意,像是沒看到躲在旁邊的雲凜一般,同林鴻鳴有說有笑地消失在了轉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