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如何如何
時近昏陽, 天邊層雲區明彩徹,薄陽淺淺,數萬金縷窮結煙霞。
黃昏攏日間, 江逾明站在夕陽落地的金華裏,眉眼被描得溫柔, 他聲潤輕緩地說:“來接你回家。”
姜辭許久沒聽過江逾明的聲音了, 這會兒聽着, 低低沉沉的,總感覺有些不真親切, 可聽着不真切,看着卻切切真真。姜辭垂眸看兩人被拉長的倒影, 心底有幾分躊躇地燒耳朵, 于是乎只能故作輕松地從階上幾步跳下來,江逾明怕她摔倒, 還伸手虛扶了一下。
姜辭蹦到他面前,語聲輕快:“回吧, 回吧。”
江逾明錯開一步, 兩人并肩往馬車去,他随口問:“今日出門做什麽?”
“出來做糕點。”說完, 姜辭自覺這事什麽時候做都行,便有幾分心虛,擔心江逾明看出來, 她是知道他今日回來,所以才去做糕點的, 便道, “做給你的。”
她說得心虛, 卻不知這語氣裏藏着幾分求表揚的意味。
江逾明“嗯”了一聲, 又問:“是什麽糕點?”
姜辭掀開蓋子一角給他看:“和虞婉學的,今日第一次做,不知道做的好不好……”
“桂花糕。”
“是的。”姜辭笑起來,忽然想起江逾明在信上說過的事,“你在潮州的驿館外,是不是有一棵桂花樹?”
說起樹,江逾明便想到信,那時他寫到“念你”,自己也是一愣,那兩個字像是随着心弦流淌出來的思念一般,行雲流水,又一氣呵成,叫他看得狼狽,也叫他面紅耳赤。可他偏又不想改掉,最後只能欲蓋彌彰地補了一詞——安遂。
如今,紙上的思念變成了人,含羞的桂花,如約綻放:“去時花未開,走的時候卻開了滿樹。”
一句話,像是丈量了時間,姜辭想着那一樹的花開,忽然道:“你去了好久。”
江逾明也覺得自己去了好久,方才見她出來,甚至有幾分恍然隔世的感覺,從前放在家中都怕不見的人,如今卻敢走這麽遠。
是因為她的那句,你一定要回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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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逾明也不清楚。
但他道:“往後不去了。”
姜辭心尖一顫,卻笑說:“這是你想不去便不去的?”
江逾明沉思片刻:“或許可以。”
姜辭認真起來:“不行,要去的。”
江逾明接過她手裏的食盒,道:“那便去。”
姜辭站在馬車邊,叉着腰誇道:“江大人的事跡都傳到奉京來了,抓貪官,打宵小,妙赈災,滿城都在說江大人文韬武略,袖裏乾坤,一心為民,是個好官,百姓不能沒有你,你不能不去。”
江逾明看了她一下,她話裏誇張,看着他的眼神卻是認真。江逾明莫名的心情很好:“知道了。”
“江大人一心為民。”他扶着姜辭上馬車,問,“江夫人,可以回家了嗎?”
車馬碌碌,碾過熟悉的青石板路,夾道兩側的茶樓酒肆挂幡點燈,在昏黃裏染上萬家燈火,東轉西走,沒過一會兒,修遠侯府到了。
沅叔和绾媽媽帶着人在府門前恭候多時,這會兒見到馬車來,面上齊齊染了喜色:“世子回來了!”
江逾明扶姜辭下來。
“世子這幾日舟車勞頓,可是辛苦?”
“快些進府吧,晚膳已經備好了。”
一連串的話密密麻麻地撲上來,江逾明沒想答,又聽人道——
“夫人怎的和世子一道回來了?夫人是去接世子的嗎?”
姜辭一口氣提上來,想着解釋起來怕是要長篇大論,下一刻,便聽江逾明道:“爹呢?”
沅叔晃過神:“侯爺和大姑娘已經在正廳等世子和夫人了。”
一行人又齊齊往正廳去。
江進亦見他們夫妻二人一起進門,面上的笑容慈祥而欣慰,見面第一句話便是誇:“這次赈災做得好。”
江逾明答:“潮州旱情不算複雜,地方官府也十分配合,不算做得好,中規中矩。”
江素卿和姜辭相視一笑。
江進亦滿意了:“不驕不躁,韌性還是在的……便是瘦了點,還是辛苦。”
話音一落,江逾明感覺姜辭看了他一眼,就道:“地方災民都無米可食,我一個赈災的,膀大腰圓不合适。”
江進亦朗聲笑起來,姜辭跟着眼睫彎彎。
江逾明哪可能膀大腰圓,他身材精壯勁瘦,人雖看着瘦瘦高高,卻是穿衣顯瘦,脫衣有肉,但現在确實是瘦了些,姜辭給江逾明夾肉吃,這人總喜歡吃藕片,奇怪。
“今日面聖,皇上可說了什麽?”
“只是詢問了潮州災情,以及苦陽的黴米案。”
跟江進亦猜的差不離:“你離京前,潮州人怨的事鬧得兇,皇上又幽居雲臺,矛盾劍鋒直指潮州,此行,怕是兇險吧……”
旁邊用膳的聲音都小了,江逾明看了他爹一眼,語氣淡淡:“豐洄見大勢已去,故意施計引周圍州府的災民往潮州來,災民一下子湧進潮州,确實兇險,但好在早有防備,處理還算妥善。”
江進亦難得覺得自家兒子沒眼看,也沒繼續說了,換了話:“如今你順利歸京,這一趟,功高要賞,你如今正四品官級,怕是還要再升……鐘寒位列左都禦史,雖是臨時頂替,但資歷和年歲尚在,你這一次雖能升,卻不會太高。”
話還沒說完,江進亦見自家兒子又看了他一眼。
江進亦:“……”
生硬地話鋒一轉:“但也不必憂心,你這次赈災是有實績在的,往後若是想升,也有拿的出手的功績。”
江逾明道:“我心裏有數。”
“有數便行。”江進亦微微颔首,“你進都察院不過三年,卻有如此功績,功高了便會惹人嫉妒,平日行差做事,需得細謹些。”
後頭江進亦又問起一些潮州赈災的細節,江逾明都一一答了。
話說幾輪,江進亦喝了兩杯酒,話也少了許多,江逾明趁着這空,給姜辭夾菜:“怎麽不說話?”
姜辭見爹在有些不好意思,悄聲說:“我聽你們說話。”
“多吃些。”
姜辭捧着碗接,也說:“你也多吃點,你瘦了。”
江進亦看他們夫妻倆說小話,想到他們也是小別勝新婚,便道:“這些日逾明也累着了,用過晚膳便早些回去歇吧。”
音落,江素卿也是心領神會,說自己吃飽了,順便送二伯回房。
姜辭和江逾明也回去了。
回到廂房,江逾明先去淨室沐浴,姜辭給江逾明收拾衣裳。收到最後,在箱子底下看到了先前她給他補過的那件衣裳,真的被帶走了,她把那衣裳拿起來看,那道歪歪扭扭的線還是很明顯的。
這女紅,啧。
她把東西收拾好,江逾明就出來了。她上榻坐着,看到他覺得有點點奇怪,其實見江逾明的第一眼,她便覺得有哪裏不對,但苦于一直沒找着機會,現下倒是有了,姜辭左看看,右看看。
江逾明被她看得不自在,問:“怎麽了?”
姜辭眼前一亮,叫他過來:“你伸手。”
江逾明不明所以,伸了手。
姜辭便把自己的手放在他旁邊:“有什麽不一樣嗎?”
江逾明看着她。
姜辭就笑:“你好像黑了一點,你發現了嗎?”
江逾明也看,覺得不明顯:“和之前差不多。”
“你看習慣了,當然覺得差不多,你先看我的,再看你的。”
江逾明看姜辭的手放在他旁邊,她皮膚很白,在暖色的油燈下,看着潤白如玉,膚如凝脂,是家裏嬌養的小姐,江逾明還記得捏她手的感覺,掌心軟軟的,指頭沾了些粉,有一點可愛。
“看出來了嗎?”
“你手白。”
姜辭得意:“我就說嘛。”
江逾明把自己的手放在她手下邊,又說:“你手好小。”
姜辭臉上有些熱了,遮掩着用手捏自己的臉:“不小了,是你的手大。”
江逾明順勢捏了下她的指尖:“嗯,不小。”
姜辭感覺自己熱得沒臉見人,往後一躲,埋進被褥裏。
江逾明就說:“該睡了。”
先前是分床睡的,姜辭聽到江逾明那句話,以為他要拿被褥出去了,誰知江逾明吹了燈,竟是上了榻,姜辭一愣,往裏頭滾了滾,縮進被褥裏,一雙眼睛亮亮地看着他:“為什麽睡這裏?”
“困了。”
姜辭替他想,以為他是這幾日舟車勞頓,累着了,她勉強又體貼地說:“哦——那你睡吧。”
音落,江逾明忽然把她團了團,整個人拖進了懷裏:“就睡了。”
姜辭:“……!”
她埋在被子裏,嘟嘟囔囔地動:“要這樣睡嗎?”
江逾明低低地“嗯”了一聲:“今日要這樣。”
今日而已,姜辭勉為其難同意了。
***
那日,姜辭和小商販說了句林婉儀的閑話後,不過三日,這事便在奉京傳開了。
這會兒是飯點,小酒樓裏鬧哄哄的:“陳家二公子有新歡了,據說這回的新歡來頭不小,是林家的長女,林婉儀!昨日陳二公子還到長安街上,打聽林小姐的舊事。”
“我怎麽聽說是林小姐喜歡的陳二公子?”
“等等,陳公子?這林婉儀不是和江世子有過一段風月嗎?”
“什麽風月啊,小商販都說了,是大夥瞎傳的,江世子根本沒給人家買過花燈。”
“要我說,我的版本最實在——端午那日,長安街上人多,有歹人拐賣孩童,林小姐路見不平啊,便要出手去救,恰巧碰上巡邏的江大人和路大人。二人不僅把林小姐救了,還救了兩個孩子!再後來江大人和路大人要回都察院,恰恰好都察院不是和淮安伯府同路嘛……這二人清清白白!”
“而且,而且,林小姐好像是江世子夫人的表姐,都是一家人,哪能見死不救啊?”
“原來路大人也在啊,怎麽沒聽人提過路大人?”
“不知道,想來江世子低調,那年入仕後便沒了別的音訊,大家分外關注吧。”
“誰說江世子低調?昨日江世子歸京了!先不說赈災功績有目共睹,就是江世子昨日從宮裏述職回來,便直接去小春茶接夫人回家了,身上還穿着官袍,那叫一個俊。”
“先前都說江世子和林小姐般配,那是你們沒見過江世子和他小夫人站在一塊!金童玉女,天作之合呀,江世子扶着他的小夫人下臺階,眼神甜絲絲地往外冒,這才是正宮。”
“說起來姜小姐好似早便與江世子定親了,只是後來姜家出了事,這才耽擱了,不過江世子也是有情有義,為了等姜家小姐,直到二十有一才成婚,當年定親時,也是傳出過佳話的。”
“這哪是有情有義,分明是情根深種了好吧,那林婉儀也真是的,早知江世子是表妹的未婚夫君,還這般不知避嫌,也太不知檢點了。”
“這回跟陳家二公子,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但細想陳子酬的人品,他倆還挺配的……”
這幾日奉京熱鬧,什麽消息都有,陸陸續續地傳到了淮安伯府。
林婉儀剛起身,陡然聽了這些話,滿桌的早膳全掀到了地上,怒目圓睜道:“怎麽回事?好端端的,奉京怎會突然傳出這樣的閑言碎語?”
婢女寶萃直接跪了下來:“奴婢也不知,這一覺醒來,奉京已經說什麽都有了。”
林婉儀還要開口罵,顧晴已經着急火燎地進來了:“婉儀啊,你同陳二公子是怎麽回事?”
“娘,我也不知道。”林婉儀都快急死了。
她心悅誰,滿城皆知,可一夜之間,怎的忽然成了陳子酬?
不僅如此,現下她和江逾明長安燈會的事,人們也不提了,酒樓茶肆,風頭正盛的——
一是江逾明歸京,便去茶樓接夫人歸家——鐵骨柔情誰不愛看?
二是陳子酬滿街打聽林婉儀的舊事——浪子回頭,苦苦追妻,話本子都寫了一沓了!
顧晴抓着林婉儀的手:“婉儀,你可萬萬不能和陳家的二公子搭上關系,這人風流成性,手段殘忍,還喜歡強搶民女,京中不少官員的妻子都受過他的毒手,你若是嫁過去,一輩子就完了。”
林婉儀如何不知?這會兒着急得眼淚都要留下來了:“娘,我真的不認識什麽陳子酬,我連他的模樣都沒見過。”
話還沒說完,淮安伯林鴻鳴匆匆往裏來,林婉儀臉上挂着淚,忙想上去求父親幫忙。
林鴻鳴先開了口:“婉儀同陳二公子可是認識?”
林婉儀含着哭腔:“爹爹,我根本不認識什麽陳二公子。”
“既不認識,人家滿大街打聽你作甚?”林鴻鳴不信,但語氣很是高興,“過幾日便是爹的生辰宴,你既是與陳二公子相熟,便給陳二公子下張帖子,萬萬要請他過府赴宴。”
林婉儀一聽這話,眼前一黑,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麽。
可她還沒來得及拒絕,林鴻鳴便興高采烈地走了。
林鴻鳴因為先前琉璃盞的事,得罪陳家,正發愁要怎麽與陳家重歸于好,又苦于一直找不到機會。如今這流言來的可謂是及時雨——陳鵬的長子已經成親,若是能把女兒嫁給陳子酬,也不錯。
林家沒否認,百姓們更是樂得談了,其實除了小商販傳消息,這事能傳成這樣,還是因為陳子酬最近确實在查江逾明,奈何江逾明是真幹淨,查來查去,就剩這麽個桃色緋聞。
陳子酬聽說這事時,正在吃花酒,聽人說完,還笑了:“淮安伯的長女,喜歡我?”
同僚笑道:“可不是嘛,陳大人玉樹臨風,風度翩翩,哪家姑娘能不愛啊?”
陳子酬跟着笑了幾聲,捏着旁邊陪酒歌技的臉,問:“有我們莺莺長得好看嗎?”
莺莺剛抿了酒,雙頰帶紅,眼神都是媚的,這會兒聽到陳子酬這麽打趣她,當即嗔道:“陳公子,你好讨厭啊,竟然拿人家和莺莺比……”
在座都笑了。
同僚抹了淌在下巴上的酒,回想着林婉儀的模樣,又比着歌技的臉,下了定論:“也就堪堪比莺莺好看那麽一點點。”
陳子酬大笑:“行,那本公子便許她喜歡我了!”
對方是陳子酬,自然無人問他是不是真喜歡林婉儀,畢竟陳子酬這人多情,哪有真正喜歡的東西,喜歡的人?你随便問他一個女子他都說喜歡,只要長得好看就行。
這番話傳出去,又是一個鐵證,林婉儀哭訴無門,只能在家中氣得跳腳。
姜辭想起這事時,還是江逾明回府的第二日。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嘛,姜辭不覺得自己做得過了,可這般想完,又擔心給江逾明添麻煩,這會兒趁江逾明在書房,便偷偷摸了過去。
江逾明在補這段時日在潮州赈災的公文,姜辭看見他安靜寫字,猶豫了一會兒,悄悄探頭在門邊叫他,用的氣聲:“江——逾——明——”
江逾明眨了下眼,一擡頭就看到姜辭在門外。
“怎麽了?”
姜辭劃着步子進來,手背在身後:“……有些事要告訴你。”
江逾明看着她,遲疑地點了下頭。
“你先前不是同我說,花燈節那事,不是如何如何嗎……”姜辭稍微簡略了一下語言。
江逾明懂又不懂:“……什麽如何。”
“啊……”姜辭又想了一下,“我遇着了那個給你賣花燈的小商販,他把事情全告訴我了,你沒錢買花燈。”
江逾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