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你洗好了
姜辭悄聲上前。
長箋正說得開心呢:“今個兒我忙了一下午, 都是在書房,世子讓我把夫人送的那些東西用冊子記下來,省得到時缺了、丢了, 麻煩……”
雲霜邊聽邊跟着笑,世子性子看着淡, 心思卻很細, 想來是真喜歡夫人送的東西, 所以才會吩咐長箋要仔細對待——世子對夫人是上心了的。
長箋面上帶着笑,準備跟雲霜繼續調侃, 一垂眸,黃昏下, 軒廊裏多了一道長長的影子, 他倏然噤了聲,一回頭, 見是世子夫人,連忙收起一身散漫, 規矩行禮:“夫人萬福。”
姜辭免了他的禮, 問:“你不在世子跟前伺候,跑這來作甚?”
“世子在書房忙, 嫌我太吵,讓我……走遠點。”長箋面色尴尬,話聲越來越小。
江逾明的書房确實輕易不讓人進, 就是因為怕吵,姜辭點了點頭, 問他:“你方才說, 這是世子第一次收我送的禮物?”
長箋撓了撓後腦勺, 偷偷睨了雲霜一眼, 不知夫人是什麽意思,讨好的話張嘴就來,面上是奉承的笑:“那不一定,夫人和世子的事,奴才哪能件件都知道?小人眼福薄,只見過這一次見罷了……”
姜辭被這奉承話繞得頭暈,問他:“你在世子身邊伺候多久了?”
長箋規矩答:“快五年了。”
比她認識江逾明還要早。
姜辭淡淡掃了長箋一眼,知道他沒有說謊的必要,揮揮手,讓他退下。
誰知長箋剛松了一口氣,轉身要走,姜辭又把他叫了回來,低聲同他道:“方才我問你的事,不許告訴世子。”
“……好。”長箋不明所以,但夫人說這句話時,眼神挺兇的,他便點了頭。長箋心裏有數,就沖世子對夫人這态度,如今和往後,不論是侯府還是世子,做主的,都是世子夫人。
姜辭哪知道他心裏那些花花腸子,還威脅了一句:“你若是說了,我便把你今日編排世子的話,一五一十地同世子說。”
長箋吓得微微後傾,眼睛瞪了大,乖乖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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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了長箋的再三保證,姜辭才把人放走。
回去的路上,細篾把日光分成數段,晚風蕩起楓葉,四處靜谧,姜辭卻難得有些心不在焉,這次生辰禮不是她第一次給江逾明送禮物——她第一次給他送禮物,是三年前,她要離開奉京了,給他送了一個自己親手繡的荷包,雖然繡得很一般,但也算得上一件禮物吧。
江逾明竟沒收到嗎?姜辭不大相信,有沒有可能江逾明其實收到了,只是長箋不知道?
當初家中逢難,一去荊州,歸京遙遙無期,她左思右想,還是決定來退婚。
庚書和信物是她親手交給侯爺的,可興許還是有幾分不甘,畢竟是喜歡了那般久的人,好不容易定親,卻因為旁的原因分開——話本上如何說?這叫有緣無份。
姜辭心中凄然,只想着反正都要走了,送個荷包又如何?
芍藥既是相思又是離別,江逾明若是不喜歡她,她便說是離別,若是喜歡她,她便承認是相思。
退還婚書後,姜辭特意到院門等他,只可惜江逾明不在,無奈之下,她只得把荷包交給了管事嬷嬷。
按理說,若是那嬷嬷想把東西轉交給江逾明,必是要經長箋的手,可長箋卻說,這是他第一次見夫人給世子送禮物……
難不成江逾明竟真的沒收到?
姜辭步子一頓,眉心卻越蹙越緊,冥冥中覺得這個荷包背後藏了不少事。
至于荷包究竟去了哪?只能把當年那個幫忙轉交的管事嬷嬷找來問一問了。
“你這兩月行走府中,可有見過一個管事嬷嬷……”姜辭邊說邊回憶,畢竟要數起來,那人只怕是六年沒見了,而且當初也只有匆匆一面之緣,她想了一下道,“她下巴中間有一顆痣,個頭不高,大抵四十歲。”
雲霜跟着回憶,到最後卻是搖頭:“好似不曾見過……”
姜辭心想,畢竟三年已過,這人如今不在侯府也是可能的:“這幾日你在府裏打聽打聽這人,若是已經去了別處,問清楚是去了哪兒。”
雲霜沒多言,也不多問,得了令便放在心上了。
***
秋分之後,奉京的熱度不降反增,凡井水處,皆是熱鬧非凡,人聲鼎沸。各茶樓酒肆,三五成群,拍案而唱者不在少數,茶一點、酒一喝,胡言亂語便斷上了案。短短數日,大理寺近幾年辦過的不論是有名有姓,還是無名無姓的案子全被拿到明面上來指點了一番。
蕭睿自打皇上天壇祈雨後,便沒消停過,這會兒剛坐下,上頭又說要查案宗,刑部和都察院的人都來了。
“這幾年奉京城算得上大案的,便只有先前雷呈狹技殺人了,可如今涉事人員全都死光了,這讓我們上哪查?查誰去啊?那些個平頭百姓張嘴就來,也不想想自己是吃什麽屁呢!”面上帶着刀疤的獄卒吐着粗氣,後背冒着熱汗,這是跑案宗跑的,他一個管犯人吃喝拉撒睡的獄卒,碰上這種文鄒鄒的事,可真是難為他了。
這會兒,路重剛提着糕點匣子進官署,聽到石破這話,便道:“不是還有個技子嗎?”
石破抹了一把臉:“那技子都快臨盆了,查她?萬一把她膽吓破了,她能生在牢裏頭。”
路重當然知道,不過說說罷了,目下雷勇護那技子護得跟眼珠子似的,想把人提來大理寺,根本不可能,一定要提,等她生了再說吧。
“這案子審不得,不還有旁的案子可查嗎?”
蕭睿匆匆進門:“毒刺案不能查,雷呈案不能查,視線往地方看看。”
衆人倏然回首——
蕭睿直接道:“今日欽天監算了天相,說潮州大旱,不是天災,而是人怨,人怨不在奉京,而在潮州。”
事情一下子變得有趣了。
路重忽然散漫起來,接過話:“祈雨的事,就該按着祈雨查,逮着我們大理寺查個什麽勁兒啊?”
蕭睿點了頭,低聲說了句:“刑部的人來了。”
路重心領神會,但該說的話還得說完:“如今各方都在等皇上聖旨,只怕這回,除了都察院,大理寺也得去。”
幾人走到門外,便看到刑部和都察院的人來了。
大梁以來,凡遇上重大案件,責由刑部、都察院及大理寺同審,如今三法司皆在,可見皇上對此事頗為重視。
剛經歷了喪子之痛的雷勇今日一身暗色官袍,長發用玉冠束得一絲不茍,倒是看不出剛經歷過大怮,跟蕭睿說起話來也是聲壯如鐘:“蕭大人,我們刑部也是按旨辦事,還請你理解。近來潮州旱災嚴重,皇上幽居雲臺,已是拟好了罪己诏,我們這群食君之祿的朝廷命官,萬沒有看着聖上一人吃苦,而不去分擔的道理啊。”
石破聽不懂他話裏的文鄒鄒,直接把近十年的案宗甩到雷勇的下屬手裏,他手勁兒大,差點把那人甩一跟鬥,蕭睿便笑:“那如今便靠雷大人,替聖上排憂解難了。”
雷勇鼻孔出氣,“哼”了一聲,帶着刑部的人先走了。
江逾明他們留下來,與蕭睿他們同行了一程。
“如今百姓議論紛紛,說潮州旱災定是冤案所致,皇上祈雨幽居,赤忱可見,但上天依舊沒有降下祥瑞,寬恕我朝,人們只得又猜——不是聖上之過,乃是人之過。”杜衡說着自己都笑了,“這話剛傳了沒兩日,今晨欽天監一算,潮州冤案就出來了,百姓們樂得高興,都以為自己道破了天機,還讓皇上順道掙了一波好名聲。”
蕭睿也是不解:“皇上讓欽天監選了祈雨吉時,我這幾日看日頭都知是晴日,基本下不了雨……如今這事,只怕是皇上有意為之。”
“潮州緊挨着兩大糧倉,卻已路有餓殍而不自知發,潮州自有問題。”江逾明沉聲道,“皇上想把衆人的視線引向潮州,卻又不只是旱情。”
蕭睿清楚江逾明說的是什麽,當初雷呈那事查到最後,草草收場,那是因為成敗已分,皇上主動讓出一子。
“如今的潮州,怕是皇上為自己找的,下一個機會。”
杜衡長嘆一聲,只覺得肩上的擔子又重了:“皇上這招倒是幹脆,就是不知能不能打中蛇之七寸了。”
路很短,幾人也沒能多說什麽,到了岔路,各自分道揚镳。
蕭睿回頭看路重,這人路走得慢悠悠的,方才在衆人身後也一直沒說話,這會兒還偷着打開糕點匣子,蕭睿睨了他一眼:“很餓?”
路重便把蓋子合上了:“那倒也沒有。”
蕭睿是路重表兄。
路重家是史官出身,讀書人管得都嚴,卻偏偏出了他這麽個沒正形的,家中又不止他一個兒子,路大人對他,便多半是任其自生自滅的态度。後來路重進了大理寺,這個爛攤子便交到了蕭睿手裏,到底是鮮被人關注過吧,路重雖放蕩不羁沒正形,但多多少少,還是會聽蕭睿的話。
“赈災要做,冤情也要查,想來不日,皇上便要派三法司到潮州查案,都察院應當是江逾明,刑部便是刑部員外郎雷同,我們大理寺也要有人去。”
路重把蓋子合了緊,蓋子上露出小春茶的字樣,他擦了擦手,聽出蕭睿這話是叫他去:“……別吧。”
只可惜蕭睿說完那句便走,根本沒給路重拒絕的機會。
江逾明在外奔波了一日,回到府裏,直接進了淨室。
姜辭後腳回來的,見江逾明的鞋已經在了,便到處找他,直到聽到淨室有水聲,才尋聲摸了過去,悶頭撩開紗幔找人,看到一個朦朦胧胧的背影。
她試着叫了一聲:“江逾明?”
水聲停了一下。
姜辭便知道是他在:“怎的這麽早便沐浴?”
“今日在外面跑了一日。”江逾明聲音悶悶的,像是夾了水聲,帶着一點低沉的好聽。
姜辭又道:“那你洗吧。”
其實這兩日,她心頭亂糟糟的,但這會兒聽到水聲,卻覺得不那麽亂了。
江逾明不曾有愛慕之人,因為父母之命娶她為妻,應當是想要一段平靜和美的生活,如果這人不是她,江逾明一定過得很舒心,不會像如今這般,才成親不過一月,便給了休書。
他這人吧,溫柔是真的,但大方也是真的,就是大方得不像話。
“江逾明。”姜辭又叫了他一聲。
裏頭的水停了。
江逾明還以為她已經走了:“怎麽了?”
姜辭豎起耳朵:“你洗好了?”
江逾明站在裏頭,忽然覺得洗也不是,不洗也不是,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出來了。
一身熱氣撲面而來,姜辭自覺勤快而賢惠地找了幹帕子:“我幫你絞發。”
江逾明坐了下來。
姜辭細細給江逾明絞發,第一次絞發還蠻有意思的,姜辭忍不住搖頭晃腦,換邊時,偷偷垂眸看了江逾明一眼,他的睫毛真的好長,鼻子也很好看,水珠沿着發鬓滑落臉頰,姜辭沒忍住,用手給他擦了一下。
江逾明側頭看她。
姜辭一臉神氣,又偷偷換了個邊,現在氛圍很好,她随意尋了個話題:“你從前可有想過要娶一個怎樣的夫人?”
江逾明看不到她,想了很久,說:“都可以。”
“啊……”姜辭問,“那你娶我之前,認識我嗎?”
“認識。”
姜辭笑了一下,轉頭又想,能不認識嗎?她都“惡名昭著”了。
“那你覺得我怎麽樣?”
話音一落,長箋匆匆進來,還沒等江逾明開口問,便說:“世子、夫人,聖旨來了。”
侯府的正堂前,江進亦跪在前頭,領着家眷聽旨。
前來傳旨的,是司禮監的掌印太監朱恒。
聖旨內容不少,但主要大意卻簡單明了,潮州大旱,都察院佥都禦史江逾明擇日啓程,協助赈災。
江逾明跪謝領旨,同江進亦把朱公公送出了門。
被叫走前,江逾明忽然步子一頓,回頭在人群中找姜辭,一眼便看到了。
姜辭也在看他——她靜靜地站在,不說什麽話,一雙鳳眼又靜又輕地看着他。
她分明什麽也沒做,也分明什麽都沒說,但便是那一刻,江逾明忽然懂了杜衡說的,什麽叫早點說。
姜辭先回了屋,整個人還有幾分恍惚,江逾明要去潮州赈災了?
她努力回憶前世的記憶,記得這事本不該江逾明去的。
然而還沒等她想清楚為什麽會是江逾明去潮州,外頭便傳來了腳步聲。
她匆匆跑到門邊,就是江逾明。
兩人的目光在燭燈下交彙,江逾明看她半個身子藏在門裏,只敢探頭看他。
她輕聲問了句:“你要去潮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