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萬事有我
“不要吵我睡覺”這事包括但不限于早上抱被子, 主要還是早膳,江逾明聽出了姜辭話中深意,提出異議:“你得用早膳。”
姜辭嘴角微平, 不高興就這麽被江逾明看出來,退了一步:“我辰時四刻一定起。”
江逾明卯時四刻起, 姜辭起不來, 跟着他起床也沒有食欲, 倒不如睡好起身再用膳,江逾明同意了, 想起姜辭方才說到和離之事,抿了抿唇:“和離的事, 一年之期裏還是不要告訴旁人為好, 一來是怕家人擔憂,二來是防範被有心之人利用。”
姜辭點頭, 如是覺得。
雖然江逾明給她和離書的目的不純,但先前那番話卻不假, 當初遭難, 仇家不遠萬裏追殺,已是防不勝防, 遑論如今人就在奉京。
現今指不定還有不少人盯着此事,只等姜家一時不查,上疏彈劾, 再翻舊賬。
姜辭并不是想背靠侯府好乘涼,但有侯府的庇佑, 确實能少不少麻煩, 也能讓躲在暗處的人稍稍忌憚, 她可以對自己生死不顧, 卻不能不理姜家吉兇。
再者,她已經答應江逾明一年之後歸家,若是和離的事傳到爹和大哥耳朵裏,她也不知該作何解釋,畢竟成親不過一月便要和離,什麽理由都顯得牽強……
而且,她确實沒抓到江逾明的把柄。
這人模樣好,性子溫良,仕途坦蕩,又好說話,都結親了還能是婦道人家心中向往的乘龍快婿,反正她若是說江逾明不好,他們只會覺得她是病糊塗了。
江逾明看姜辭坐得乖,不知她又在想那些奇奇怪怪的事,只是忽然想起她早時被噩夢驚醒、驚魂未定的模樣。
她也是被家裏嬌養長大的小姐,順順當當過了十多年,長成了落落大方無憂無慮的模樣,可偏偏這時,家道中落,背井離鄉,換做誰都受不了,偏偏她心性又比旁人堅韌些,這無端會讓她承受更多。
從前他看江素卿每每憶起雙親便流淚,見得多了也覺得不必,但後來看姜辭,卻希望她能多哭一哭,這樣說不定不會那麽叫人心疼。想到此,江逾明隐隐猜測,她睡不好,除了體虛,可能還與姜父被貶有關。
他猶豫許久,同她說道:“不論往後如何,如今你還是世子夫人,在外走動,不必瞻前顧後、事事妥帖,萬事有我。”
姜辭倏然一怔。
記憶裏,這還是江逾明第一次同她說這麽多的話,雖然平時問什麽答什麽,但給人的感覺總是疏遠寡淡,他不會甜言蜜語,也不會谄媚讨好,這句“萬事有我”,算得上他說過的最漂亮的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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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辭面上一熱,兩只手怕露餡似的拍了拍,恍惚自己還抱膝坐着,不甚端正,連忙調整坐姿,把腿放下,很有世子夫人的覺悟。
江逾明以為她是累了,卻見她動作時露出一小節腰肢,白皙而纖細,好似夜色下的一縷月華,他淡淡掃了一眼,轉開視線:“你二妹妹生辰,是不是就這幾日?”
姜辭點頭:“八月初六。”
“我那日休沐。”
姜辭聽出江逾明這是要去的意思。
也是,畢竟他們還是夫妻。
夜裏躺在榻上,姜辭沒由來地開始回憶江逾明的話:不必驚憂,處處有他……
不是花言巧語,也不是承諾,只是一句簡單的陳述,卻讓她覺得前所未有的踏實。
姜辭望着帳頂直等困意來襲,以為又要數更夫打更,雙手已經交疊好好放在褥上,同自己打好賭能數到幾更天,不想只數到第一更,便睡着了。
翌日醒來,将将辰時四刻,姜辭梳洗出來,見江逾明不在,以為他是走了,伸着懶腰,踱步到窄榻前,按照約定去收他的被褥。
這幾日變天,姜辭怕江逾明着涼,給他加了床被褥,如今這一抱,厚厚的一團,讓她抱了個滿懷——江逾明身上的清檀香撲面而來,讓姜辭有些愣。
這味道她已經許久沒聞到了,第一次聞到江逾明身上這個味道,是在書院,她與同窗玩鬧,背着身走,說幾句玩笑,一不留神,撞到了轉彎過來的江逾明。
江逾明扶了她一把,讓她聞到了清檀香。
她原以為這味道是不小心沾到他身上的,後來發現不是,是他身上特有的味道;姜辭又跑去香坊尋香料,皆是一無所獲,直到嫁進門,才知那是自家調制的熏香。
窦氏親手調的,書香門第的夫人小姐平日能做的就那麽幾件事,讀書習字焚香。江逾明其實很少熏香,但因為從小如此,便習慣了。
姜辭被褥子香了滿懷,覺得這味道太濃,沒忍住偷偷吸了一口。
這一吸,走路時沒留神,隔着被子,撞了江逾明滿懷。
姜辭一下回神,往後退了幾步,猛地壓被子,露出頭來:“抱歉。”
江逾明把虛攔在她身後的手收了回來,抵着嘴輕咳了一聲,把路讓開:“無事。”
等姜辭收好被褥出來,江逾明已經走了,姜辭去用早膳,發現桌上多了一道涼拌藕片,問廚娘:“這是夫君吃剩的?”
廚娘搖頭:“世子專門吩咐廚房給夫人做的。”
給她做藕片作甚?她又不喜歡吃。
姜辭捏着筷子坐下,她口味偏鹹,吃不慣那麽淡的菜,心裏卻在想,江逾明定是覺得她小氣,所以才特意吩咐廚房做了一道藕片留給她。
她不過是說了他一句而已!
姜辭氣哼哼的,很有骨氣,到最後都沒理那道藕片,可放在那裏不吃,又覺得膈應得慌,好似她真的小氣一般,無端有幾分擾人,姜辭沒忍住,夾了一塊。
不好吃,沒什麽味道,也不知江逾明為何日日都要吃這道菜。
她這般想着,又夾了一塊,依舊覺得不好吃。
用過早膳,姜辭帶着雲霜和雲秋去街上。
她今日約了虞婉。
前幾日到府上叨擾,什麽都沒說便拉着人吃酒,最後還是江逾明去少詹事府接的,如此興師動衆,只怕會連累她。虞婉素來低調,能不惹事便不會出頭,倒是她麻煩她了。
長安街的陳記酒樓前,虞婉和她的丫鬟早已經在等了。
虞婉的丫鬟叫思思,今日穿了身紅色的碎花抹胸襦裙,身上還挂着淺色霞披,額上沾了一點花钿,顏色竟是比虞婉這個主子,看着還要嬌豔些。
思思看虞婉提着籃子,便問:“姑娘的籃子裏裝的是什麽?”
“自己做的一些糕點。”
思思撅起嘴:“啊……原來是糕點,夫人可是要把這作為禮物送給江夫人?”
虞婉還沒說什麽,思思便已是自顧自地開口:“這裏可是陳記酒樓,他家的糕點在全奉京都是數一數二的,大夫人知我們今日出府,約的是江夫人……姑娘,你若是沒銀錢,怎的不同大夫人說?送糕點……豈不是會讓江夫人和她的丫鬟看低了咱們少詹事府?”
虞婉提着籃子,遠遠地看着來路,一言不發地聽思思說完,才與她道:“你若是怕被人看低,可以不來。”
思思沒話說了,她才不會因為虞婉一句話就回去,畢竟江夫人可是侯府世子夫人,待會兒若是打賞,銀錢定是不會少的。
這般想着,長安街上想起了車馬骨碌碌的聲響,虞婉擡眼一看,是修遠侯府的馬車。
姜辭從馬車上下來,看虞婉一身淡粉素裙,鬓邊碎紅珠花,頭戴白色帷帽,一副出水豆蔻的模樣,尤其是一雙狗狗眼,看着讓人心生歡喜。
“怎的不到裏頭坐?”
“想等小姜姐一道進去。”
“那便走吧。”
雲霜和雲秋跟在後頭,還沒擡步走,便被思思攔下了,思思主動介紹:“二位姐姐好,我是虞姑娘的丫鬟,姐姐們喚我思思便好。”
雲秋沒見過這場面,看雲霜的态度。
只見雲霜雙手交扣,先是瞧了思思一眼,看她穿得這般俏,便知她不是什麽安分的丫鬟。
她家夫人同虞五姑娘交好,雲霜自是站夫人這邊,不會胳膊肘往外拐,同旁的不相幹的人親近:“既是丫鬟,便不該讓自家主子提籃子,這規矩,少詹事府沒教過思思姑娘嗎?”
思思笑容一僵,尴尬道:“我家姑娘也是心疼我,一定要自己拎……”
“得虞姑娘體恤如此,更是應該盡職服侍,我看思思姑娘也是生了一顆七竅玲珑心,可這顆心,千萬不要長歪了才好啊。”雲霜說着,擡手在她額心一抹,把那顆小小的花钿擦掉了一半。
雲秋見雲霜端着步子走了,快步跟上,見思思沒跟上來,壓着聲音誇了一句:“雲霜姐好威武。”
雲霜臉上還存着神氣,這會兒不忘教雲秋:“方才那話,我若是問你,你可知該如何回答?”
雲秋跟了雲霜一個多月,倒是掌握了些做丫鬟的門路,連忙道:“我家姑娘手裏提的,是要送給江夫人的禮物,我家姑娘與夫人交好,不想假借旁人之手。”
雲霜一點雲秋額心:“花言巧語。”
雲秋便笑:“我這可算是過關了?”
雲霜卻搖頭:“丫鬟這行,外門看熱鬧,內行看門道,方才你這般說,确實會讓主子覺得你嘴甜,可做下人光靠嘴甜,還是無用。”
雲秋咂舌:“那該如何說?”
“丫鬟說話,讓大人們覺得聰明伶俐還不夠,關鍵要讓大人們看出主子的好,看出主子的秉性,你要清楚,我們做下人,只是一個主子的下人,萬不可做牆頭草,趨炎附勢,你方才話至那般,要麽是你家主子身份比旁人低,要麽是你有求于旁人,話雖甜,但一開口,便讓人把你的主子看輕了。”
“這一看輕,不管你的主子身份如何,旁人替你辦事,都不會太把你放在心上。”
雲秋啞然,不知這裏頭的門道竟這般多:“雲霜姐,別賣官司了,快說吧。”
“該怎麽說?”雲霜忽然彎眉笑了起來,“實話實說,直接道,我們姑娘想自己拿着。”
雲秋聽得一愣,好不容易聽明白的道理,忽然又不明白了。
直到多年後,雲秋和虞婉相熟,才後知後覺雲霜這話是什麽意思——虞婉姑娘就是這樣的秉性。
姜辭讓小二上了茶,一臉愧色:“前些日莫名到你府上叨擾,還吃醉了酒,給你添麻煩了。”
“從前得小姜姐幫襯許多,來吃一趟酒不算什麽,只是虞婉不會酒,沒辦法陪你一醉解千愁。”虞婉搖搖頭,“我那院子偏僻,十天半個月也沒個人來尋我,不算叨擾。”
姜辭從雲霜那聽過,說那夜江逾明來接她,驚動了虞大人和虞夫人,多虧虞婉心細,叫虞夫人他們散了,這才沒讓她在衆人面前失儀。
“你家大夫人可有責怪你?”姜辭一面感謝虞婉的周到,另一方又替她的處境擔心。
虞婉卻搖頭:“主母知我與你相熟,這幾日喚人給我做了好些衣裳,叫我無事,多去你府上走動。”
也就是虞婉,才敢把家裏主母的心思,這麽直白地說給她聽。
姜辭稍稍松了一口氣。
虞婉把手裏的籃子放在桌上:“這是我自己做的桃酥,知道小姜姐喜歡甜的,特地帶了一些。”
上回做客侯府,虞婉給她帶的是桂花糕,姜辭吃空了籃底,早想再嘗了。
這會兒算是得嘗所願,姜辭嘗了一塊,入口清甜,只覺得虞婉做的糕點和尋常店家做的很是不同——不會甜得發膩,清爽可口,味道恰好。
她想到什麽,便問:“如今,你還在做刺繡掙錢嗎?”
虞婉點頭。
“不曾想過靠做糕點掙錢?”
“不行的。”虞婉搖頭,“小姜姐太看得起我了。”
“如何不行?”姜辭卻覺得她太看輕自己,“你做的糕點,便是陳記也比得過。”
虞婉看了眼一旁服侍的小二,忙擺手:“小姜姐又取笑我。”
姜辭佯愠:“我這些年也算走南闖北,吃過大梁珍馐,你不信我?”
一塊小糕點,那算得上珍馐?
虞婉知她是好心,應了她的話:“可就算如小姜姐這般說,我一個庶出姑娘,做糕點營生,宣揚出去如何像話?”
虞婉見姜辭還要說,直接道:“若只有我一人便算,可我還有個弟弟,若是沒了少詹事府做倚仗,虞謹,不成的……”
姜辭一想到她那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弟弟只覺得頭疼,這事确實不好辦。
兩人說過幾句話,茶也喝了大半盞,今日有廟會,姜辭便想着邀虞婉一同去看,虞婉素日不便出門,既是出了門,這麽白白回去可不劃算。
兩人下了梯,還沒走出酒樓。
忽然,一個滿身酒氣的公子走過來,攔住了她們的去路:“小娘子,賞光陪爺喝一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