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神仙眷侶
一日匆匆, 忙忙碌碌,杜衡查了一日的公文,好不容易挨到下差, 打着哈欠起身,又見江逾明煮茶, 随口問:“還不走?”
江逾明用竹夾攪沸水, 沒回他。
杜衡心思一動, 覺得此事不簡單,背起手, 踱着步子過去,語氣滿是讨厭的打趣:“不對啊江世子, 這幾日, 你又遲到又是按時走,怎的才沒幾日, 又回到從前了?”
他算了算日子,江逾明開始不對勁是在成婚後, 如此說來, 只能是與他的小娘子有關了。
江逾明沒理他,紅泥火爐上煮着茶, 他擡頭看窗牖外的天色,快要下雨了。
杜衡依舊饒有興致:“……你不是,同你家小娘子吵架了吧?”
爐上茶水沸了一聲:“你再不走, 便要下雨了。”
杜衡長“啊”了一聲:“下雨便下雨,我有夫人來接。”
話音剛落, 天邊一陣轟雷, 烏雲蔽日。
江逾明睨了杜衡一眼, 杜衡卻聳肩, 沒再說了,心情莫名好極,想不到江逾明也有今日。
因為下雨,諸同僚匆匆起身歸家,檐下幾灘水窪,濺起又落下,人便走得差不多了。
杜衡坐下又等了兩刻,只見一身翠綠襦裙雙丫髻的小丫鬟提了兩把傘,到官署門口等他,是江逾明見過的那個。
同僚們打着傘走,遠遠看見杜衡的娘子掀起車簾,語氣嗔怪地同他說話。
杜衡不知說了什麽,叫杜夫人瞪了他一眼,緊接着眉眼含笑着催他上馬車,端是一副舉案齊眉的畫面,就在這時,杜衡忽然轉頭朝官署裏頭喊了一聲:“逾明,要送你一程嗎?”
自是無人應他。
杜衡笑了一聲,上了馬車,兩人就這般消失在雨霧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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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如柱,漸漸隐掉了話聲,江逾明下了茶末,聽到些斷斷續續的低語。
“杜大人同夫人成親三年,還這麽舉案齊眉,真是神仙眷侶啊。”
“杜夫人賢淑,今日又是送袍,又是接人,羨煞我等啊。”
“羨慕作何?你不也有夫人?明日也叫夫人來接便是。”
“誰知明日還下不下雨,何況我夫人不像杜夫人那般賢惠,她啊,王字一撇的母老虎,聽個香會,還勞我接她……”
“我也是,昨兒給我家夫人買個發簪,花了我小半個月的俸祿……”
……
随着雨聲漸大,周遭聲音漸漸回落,江逾明坐着等了許久,雨勢依舊不減,沒過一會兒,茶咕咕地響。
他聽了一會兒,沒去提,随它燒幹,在火爐前站了須臾,抱着公文出門。
長箋早便在等,這會兒見世子出來,一喜,今日好早,忙上前替世子打傘,殷切道:“今日世子出門,沅叔便覺着這天不妙,早早派了馬車來接公子,就是怕下雨。”
江逾明“嗯”了一聲,隔了半晌才問:“夫人呢?”
長箋看着雨霧:“這天雨大,夫人院裏養了些花,正急着收呢。”
她很忙。
江逾明回到琇瑩院時,姜辭剛把院子裏的花搬完,坐在桌前準備用膳,小小的臉上染了一道很淺的泥印子,江逾明盯着看了一會兒,移開目光,下意識說:“今日雨大,路不好走。”
姜辭點頭:“走慢點也好,雨天路滑,還是要注意些。”
聽到這話,江逾明郁結的心情,悄悄散了一些。
雲霜端來水給夫人擦手拭臉。
江逾明問她:“今日做了什麽?”
姜辭被擦臉,只能睜一只眼睛看他:“……素卿喜歡種花,這幾日送了我好些盆栽,我沒養過花就自己瞎琢磨,怕今日雨大,花被澆死,便把它們移到軒廊裏頭來。”
江逾明看她今日穿了身水紅色的馬面裙,裙擺邊還沾了一點泥,便道:“這兩日天變,靠近中秋就要冷了,該裁新衣了。”
姜辭被帕子蓋住臉,沒想過江逾明這麽有煙火氣,還挺新鮮的:“嗯嗯嗯,夫君安排就是。”
“你覺得群青色如何?”
姜辭擦完臉,轉頭看了他一眼,只見他身上的深衣是那日和林婉儀見面時穿過的,收回目光:“不喜歡。”
“……”江逾明愣了下,“那你喜歡什麽顏色?”
“除了群青色,都好。”
江逾明張了張口,還沒想到說什麽,廚娘端了菜來,菜碟還沒落桌,姜辭忽然擡手在桌案上劃了一道:“放他那邊。”
他擡眸,是一道涼拌藕片。
那素白纖細的手一劃,劃出了一道泾渭分明,卻看不着的線。
巷雨幽幽,這場雨淅淅瀝瀝個沒完,直到深夜也沒見停。
這夜,姜辭泡腳,江逾明從書房回來後,默不作聲地抱了被子,自己鋪開,亥時二刻,兩人各自上榻。
姜辭依舊睡不安穩,雨聲細密繁重,打在屋檐上,像是敲在她耳畔,她已經許久未這麽難以入眠。重生後,她原以為的睡不安穩,其實都輕巧入睡,不想只與江逾明分開了一日,竟是又睡不着了。
這讓她不禁想起兩次在他懷抱醒來的場景,溫暖而又缱绻。
是習慣嗎?
該學着改掉了。
這一夜,姜辭一次都沒轉身,不在夜裏去找江逾明的輪廓,連他留在榻側的氣息都用新被褥蓋掉,她睡着,困困頓頓地陷在夢裏,夢裏也是個雨天。
康樂二十八年末,戶部尚書常敬廬買通內宦,在皇上的藥膳裏下毒,致使皇上在上朝時毒發而口吐鮮血,刑訊之下,那內宦招出了幕後主使,正是常敬廬。
就在這時,當年的中書參知政事項伯遺一封奏疏彈劾常敬廬貪墨赈災銀,在赈災時偷發國難財,企圖搜刮民脂民膏,一時間朝野震蕩。
要知常敬廬出身寒門,連中三元,是天下寒門學子楷模,更別提被赤廉侯榜下捉婿,是詩壇野老謝翎的關門弟子等等傳奇故事。
這事一出,當初多少人支持他,現今便有多少人罵他。
常府的額匾被人砸爛還不忘補上幾腳,就連當年舉薦過他的姜夷如也沒能幸免,駕車出門,必遭圍堵——項伯夷所彈劾的貪墨案中,那筆赈災銀正是經了姜夷如的手——姜夷如身在都察卻監守自盜,罪加一等。
貶官的消息一出,大快人心,亟待離京的時日,姜辭都是揣揣,除卻人們的風言風語,更讓她忐忑的是蟄伏在陰暗處的殺手。
她不知這些殺手來自哪方勢力,但她不止一次看到黑影從自家府邸的房檐上略過,他們帶着刀,眼裏是藏不住的戾氣。
姜辭滿心忐忑,卻不敢跟爹說,她怕爹會擔心,每日每夜,不敢吹燈。
直到一次,她去爹爹房裏送茶,卻撞見一個黑衣人用劍鋒抵着爹的脖子,低聲問些什麽。
爹爹什麽都沒說,擡手握住了那刀,血滴下來的模樣令人心驚。
姜夷如在那堅定中,瞥見了站在門外的姜辭,如炬的目光裏閃過一絲動搖,同那人說了句什麽。
東西被拿走了,姜辭看着爹,說不出話,爹卻只是拍拍她的頭,笑着寬慰她不必擔憂。
姜辭如何不擔憂?爹話裏的是言不由心,笑裏帶着苦澀。
那時的姜辭,既不想去荊州,又盼着去荊州,走的那日,她想的是終于能離開這個是非之地了。
可她千算萬算,也算不到那些人會千裏迢迢追來。
那是一個雨夜,姜辭剛從碼頭回府,兜頭撞上一個黑影疾步往府內去,那是和記憶深處相重合的恐懼,驚得她心間一顫,姜辭什麽也顧不上,步子匆匆地跟上去。
那人繞進書房,藏在書架後,見姜夷如伏案疾書,便露出了腰間的匕刃,就在這時,天邊一聲轟雷,雷電亮了刀光,許是地上的長影出賣了她,那人陡然回首,兩人在黑夜中對視。
那人回頭見是姜辭,神色一凝,急急翻身從窗邊出去,出去時,還帶倒了桌上了一盞油燈。
“啪”的一響——
姜辭倏然睜眼。
江逾明站在衣櫃前,剛把櫃門關上。
一回頭,發現姜辭醒了,兩人對視。
姜辭額上出了一層細密的汗,雙鬓的發有些潮,眼底帶着驚魂未定,江逾明忍不住皺眉,往前走了幾步。
“不要過來。”
姜辭撐着床榻起身,虛攔了他一下,深呼吸着重複:“不要過來。”
江逾明便站在那不動了。
過了好久,姜辭才從被褥裏回過神,再一擡頭,江逾明還在,她問他:“你在做什麽?”
“放被子。”
“……不是還早嗎?”
“今日要當值。”
姜辭沒話說了。
昨日睡得不好,今日又被吵醒,姜辭的早膳用得并不愉快,沒吃兩口便算了。
江逾明走之前,又跟雲霜吩咐:“待會兒記得提醒夫人用藥。”
雲霜剛準備答應,在小院裏散步的姜辭背過身站着,不大開心,她明明就站在這,江逾明卻一定要同雲霜說話,于是,她也對着花說:“記得吃藥。”
“……”江逾明看了她一會兒,“你胃不好。”
姜辭敷衍地應他:“好哦……”
江逾明走後,雲霜忐忑地走了過來,悄聲問:“夫人,昨夜世子怎的睡在外頭?”
“前日他也睡在外邊。”
雲霜一聽,更着急了:“夫人和世子剛成親,怎麽能分榻而睡?這要是讓……”
“讓什麽?”
雲霜一時語塞,府裏沒有主母,這事也不好同侯爺說,周氏又不是夫人的親娘,這事還真沒人管得了。
這日,江逾明按時回來用晚膳,姜辭依舊給他備了涼拌藕片,他隐隐覺得不對,但也沒說什麽。
夜裏,江逾明又進來搬被子,姜辭抱着膝,坐在榻上看他,江逾明看到了,略分了些目光給她。
姜辭便招手:“商量個事。”
江逾明過去。
姜辭打頭一句:“我們和離了。”
“……”
“有些習慣,還是相互尊重為好。”
“比如?”
“你喜歡吃的菜,我不吃。”
江逾明一頓,想起那盤藕片。
“作為交換,你早上可不可以不要收被子。”
江逾明想到她今日被吓醒的模樣,不太放心。
姜辭以為他是不願意,加了條件:“我幫你收。”
江逾明頓了下,姜辭又說:“晚上我也幫你鋪床,作為交換,你不要吵我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