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醉解千愁
夜風在層林竹影裏卷了又卷, 碎葉摩挲的聲響帶着規矩的安靜。
江逾明把人背了回去,在榻上放下,剛準備起身, 姜辭卻從後面靠在他肩上不動了,江逾明等了她一會兒, 見她沒動靜:“怎麽了?”
姜辭靠在他肩上搖頭, 悶哼着不說話。
江逾明用掌心蹭她的臉, 摸到一手的濕潤,不是淚, 像是汗。
江逾明側頭看她,只見靠在肩上的人眉頭緊鎖着, 就是光線不明都能看出她臉色煞白, 神色不大舒服,除了抓着他衣服的那只手, 剩下的一只緊緊地捂在肚子上,說不了話。
江逾明皺眉, 想起什麽:“胃病?”
姜辭痛得說不出話, 靠了一會兒,堅持不住後, 慢慢蜷了下來,整個人小小一只,窩在榻邊。
“用過晚膳了嗎?”
姜辭搖頭。
江逾明嘆了一聲, 給她揉肚子,另一只手曲指勾開她的衣領, 方才哭得太狠, 出了一身汗。姜辭眼皮上有一顆小痣, 後頸也有, 都是紅色的。
從前江逾明只覺得她眼睛漂亮,後來見過後,才知道姜辭最漂亮的是後頸——她的脖頸線條清晰幹淨,藏在衣領裏纖細而白皙,像是剪了一段月色,如今病着,潤月染霜。
姜辭哭過後便困了,因為胃疼,酒氣散了三分,這會兒感覺到江逾明的手按在她肚子上,很舒服,他的手總是很暖,很熱,揉得她迷蒙。
快要睡過去時,姜辭朦朦胧胧地聽到雲霜的聲音,緊接着,什麽東西被遞到嘴邊,有人低聲哄她:“吃藥了。”
“……張嘴。”
“乖。”
到最後,姜辭也不知自己吃沒吃藥,她只記得自己貼在江逾明腿邊,感受着他的熱意,知覺一點點飄遠,漸漸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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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逾明捏着藥碗坐在榻邊,看她眼睛漸漸睜不開,把那顆小痣露出來——他用指腹輕輕碰在上面,指尖和手下都是輕柔,她雖然有些鬧,但多數時候是乖的,遇到一點新奇事便可以忙上好半日,中饋雜事太多,煩心了也從沒抱怨,笑笑就過。
她總是堅強。
但也有脆弱的時候。
像現下,他碰着她的眼睛,看到她眼尾的紅,便能感覺到她是脆弱的。
青絲散在床榻,絲絲縷縷落在他腿上,姜辭把臉埋在他腿邊避光,江逾明拿手比了一下,他也是今夜才發現她比前世長了些肉。
姜辭并不是一直很瘦,突然瘦下來,是他一次酒醉之後。
他鮮少喝酒,對那一醉印象頗深。
印象裏,長箋送他到廂房後,是姜辭把他扶進來的,她向來賢惠,是與她的模樣和性子大不相同的細心,她替他解衣,給他擦臉,還替他掖被角,印象裏,她好似還蹲下來同他說了什麽,像前兩日那樣。
可也和兩日前一樣,那次說完話後,他們的關系一下就遠了。
雖然面上依舊帶着笑意,說什麽應什麽,但從那以後,她幾乎不與他對視,偶爾目光掃過他,也是很快移開,直到三日後一場大雨,人突然病倒。
不是風寒,不是頭疾,就是無緣無故病倒了。
病得倏然,來勢洶洶,短短幾天,人肉眼可見的瘦了下來,平時不盈一握的腰抱着硌手。
那段時日,江逾明時常回家,她吃藥很乖,雲霜端來便喝,不像現在,要人盯着,要蜜餞又要糖葫蘆,只是,她依舊不開心……
江逾明睡在她旁邊,夜裏能聽見她的心跳,他知道她睡不着,心跳很快是睡不着的。
他第一次有了想同她說話的心情。
他叫她,姜辭卻先一步轉了過來,很突然,他以為她有話想說,可她睡着了,唯有眉心蹙得很緊,像是被夢魇住。
他想撫平她的眉頭,她又叫了他的名字。
她說:“我想和離……”
秋日的夜裏很涼,涼到江逾明的呼吸停了一拍,忍了半晌,才開口回問:“你說什麽?”
然而,姜辭卻沒有回他了。
……是呓語。
那日,江逾明一夜沒睡。
他不知出了什麽事,她才病了,也不知是怎樣的難過才能教她病中夢魇都想同他和離,他只知她的背影越來越薄,心事越來越沉,連強笑都不會了,時常在院子裏一坐便是一整日,也不出門,偶爾翻翻書,也是在暖閣裏。
直到後來,她淋了雪,染了風寒,夜裏躺在榻上。
他透過月光,看到了她的背影,那麽薄,那麽小,那麽不開心。
她說:“我們和離吧。”
他說:“明日,我讓長箋送你回去。”
榻邊悉索響動,教江逾明回了神,姜辭蹭着他的腿靠了一會兒,像是不大舒服,往裏榻翻了個身,挪到了她的位置上,散在他腿上的發一點點收回,從他的手背上溜走,兩人一個坐在榻邊,一個睡在床上,中間只隔了一指的距離,可就是這一指的距離,好像怎麽也填不上。
江逾明給姜辭掖好被角,在書桌前獨坐良久,東方既白前,落筆紙箋。
***
翌日,姜辭醒來,頭疼腹餓,随手摸榻邊,發現是涼的,扭頭去看,連睡過的褶皺都沒有,這還是她重生以來,第一次起身發現江逾明不在。
雲霜聽到動靜,知道姜辭是醒了,進門服侍夫人起身。
姜辭伸手更衣,過了一會兒才問:“世子呢?”
“世子已經去都察院了。”
這麽早?姜辭揉了揉額角:“昨日可是發生了什麽?”
雲霜忐忑道:“昨夜夫人去吃酒了,喝了整整兩瓶青杏子酒。”
怪不得頭疼,原是去吃酒了,姜辭搖頭。
雲霜接着道:“夫人在虞姑娘那醉了,是世子親自把您接回來的。”
完了,這洋相可出大了!
江逾明親自去接,只怕整個少詹事府都知道她喝醉了。
姜辭捂臉,只覺得沒臉見人:“世子可有說什麽?”
雲霜搖頭:“世子把夫人從府門外背回來的,昨夜夫人胃病犯了,世子還給夫人喂藥,世子對夫人可好了。”
姜辭揮了揮手,自覺無顏面對江東父老,也沒心思聽雲霜幫江逾明說話。
雲霜努嘴:“夫人快起身吧,世子吩咐了,今日要喝藥,也一定要用早膳。”
昨日給江逾明丢了人,今日姜辭很乖。早膳用了,藥也規規矩矩喝了,在小院散步,心情舒爽,只覺得大哥沒騙她,一醉解千愁,下次一定要尋機會再喝一場。
姜辭揉着肚子,感覺克化了不少,見日頭出來,便回了廂房。
詩會一過,就到八月,她二妹妹生在八月,快要及笄了,想來除了那耳墜子,還是得送些旁的東西。
這一尋思着,便想起上回在書房,江逾明給的那對耳珰,姜辭去書桌邊找,不想在桌上看到一封手信。
是和離書。
姜辭一愣,剛想拿起來看,江逾明回來了。
他今日一身雲峰白交頸深衣,頭戴木冠,很是文雅,姜辭甚少見他穿這樣素淡的顏色。
兩個人在空氣中對視,江逾明先收回了視線。
昨日姜辭犯了錯,自覺找話說:“夫君怎麽回來了?”
江逾明先是睨了她一眼,淡淡道:“落了些東西,回來取。”
“哦……”姜辭沉默半晌,還是想問,“這和離書是給我的?”
放在她屋中,自然是給她的了。
江逾明垂着眸,瞥了眼她神色,只有一些驚訝,沒有不開心:“嗯。”
姜辭聲音小了下來:“為什麽忽然給我這個?”
江逾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昨日的事,你不記得了?”
姜辭心裏一“咯噔”,難道她昨夜說了什麽?!
她撓了撓頭,尴尬攤手:“……醉了。”
江逾明點頭,語氣平常:“你說你重生了,想同我和離。”
姜辭瞳孔一縮,暗暗倒吸一口冷氣,她居然把這事說了!
“不,不能吧……”
江逾明走到書架前,背對姜辭,裝作無意:“所以為什麽想和離?”
“……啊,我昨晚沒說嗎?”姜辭覺得不應該,江逾明這麽嚴謹的人,若是她沒給理由,就用那什麽“我重生了”的荒唐話,就說要和離,他只怕會覺得她瘋了,怎麽可能這麽輕易把和離書給她?
“你說了。”
看吧,姜辭就知道,低頭喝茶。
“你說你不喜歡吃大豬蹄子,我還逼你吃,所以想和離。”
姜辭剛抿了一口茶,聽到這話,嗆得直咳,忙用帕子拭口,不敢相信:“……我真這般說的?”
江逾明沒應她這個。
姜辭喃喃:“那你相信了?”
江逾明反問她:“你騙我的?”
姜辭馬上搖頭:“我才不會騙你。”
江逾明翻出公文,把和離書給姜辭收收好,囑咐:“別弄丢了。”
“我們成親不過半月,現下和離歸家不大合适,姜大人方歸京不久,朝中不少人盯着毒刺案。”
江逾明鮮少對她這麽嚴肅,姜辭捧着茶杯坐下來,聽他說話。
“這一年,先待在侯府,一年之後,我送你回家。”
離都離了,一年無所謂,姜辭收好和離書,答他:“好。”
江逾明點頭,本來是要走的,忍不住問:“今日的藥吃了嗎?”
姜辭點頭:“吃了。”
“以後不可再吃酒。”
姜辭說什麽都點頭,認錯态度良好,得了便宜不賣乖,看着江逾明:“我昨夜還說了什麽嗎?”
“沒有了。”
姜辭追問:“那,我昨夜有做什麽奇怪的事嗎?”
“就,睡覺。”
“我睡覺乖嗎?”姜辭警戒起來,想到兩次起來,她都是黏着江逾明睡的,昨日她吃了酒,肯定臭烘烘的,江逾明愛潔,她怕不是得罪他了?
江逾明不知她在想什麽,壓了下她的頭頂:“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