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好好聽話
因為剛醒,廂房內的暖氣還未散淨,窗牖上落着天邊的白光,暖閣中一方半透實木布藝屏風,君子蘭端方淡雅,檀木上散着幽幽清香。
這香氣濃,混淆了江逾明身上的味道,讓姜辭的呼吸輕快了許多,她乖乖坐在暖榻上,任江逾明給她敷眼睛。
溫熱的帕子按在臉上,漸漸舒緩了眼睛的澀意,她在這片刻的溫存裏漸漸沉靜下來。
她不是早知他不喜歡她嗎,為何還反應這般大?
口舌之禁,他沒怪她,那是因為他沒想到;她不能有子嗣,他沒有指責,見绾媽媽也是為了以後能在侯爺面前交差;她管他吃酒,他一口答應;她把他送的東西給了旁人,他更是無所謂……因為他早知她不過路人,目下說過的話,曾經做過的事,他都會忘記。
因為他早有心上人。
姜辭回頭細細想來,那些她以為可以傷害夫妻感情的手段,在江逾明面前,不過一些不痛不癢的把戲,他甚至不用中招,連多看一眼,都是費神。
是她一直在唱獨角戲罷了……
溫熱的手帕敷在眼上,卻半點暖不住她那顆漸漸涼掉的心。
江逾明居高臨下地看着她,看她眼皮上那顆小痣被燙紅,熟悉的無力再次爬上心頭,他們好像已經許久沒有這般相安無事地坐着了。
這幾日,姜辭的小心思,他看的明白也看不明白,但盡知道的一點便是,都與他有關。想來,能讓她不快的,也只有他了。
江逾明目色微斂,他其實知道如何才能讓她開心,可卻不能這般早早放她離開。
他們二人成親不久,和離,于姜辭于姜家都是不利。
姜家方回奉京,姜夷如只身翰林,姜溯除任工部主事,都是根基未穩。常敬廬一案尚未過去,奉京中盡是盯着姜家的人,若是這當口,姜辭和離歸家,便是昭告別有用心之流,姜家失去了修遠侯府的庇護……
再便是,他的虧欠。
他不盡知姜辭想和離的原因,除了規矩除了子嗣,定還有些是他不知道的。但不管如何,前世三年,她是盡職盡責的主母,亦是他娴靜端莊的娘子,她自幼受災,落有病根,聽兄長言,龌龊不小,他不察,她又心思豁達,他唯一能做的,便是替她疏通關絡,養好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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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熱了。”姜辭嘟囔了聲。
江逾明給她換了冰塊敷過,就這麽冷熱交替,敷了小半刻鐘。
兩人一直無話,廂房裏安靜得吓人,方才姜辭推江逾明那一下也讓雲霜和長箋心驚,這會兒,兩個小孩守在門口,皆是戰戰兢兢,生怕世子和夫人吵起來。
江逾明難得有自己找話的自覺,只是因為經驗少,語氣冷硬:“方才那人為何追你?”
“不知道。”姜辭覺得他在訓人,聲音悶悶地學他說話,惡聲道,“可能是被我聽到什麽不該聽的……他方才說到孫嬷嬷,那個小丫鬟好似也知道什麽……她說黎二辦事的時候,被小孩看見,濕手什麽……”
“別亂聽。”江逾明把熱毛巾蓋到她臉上,又說了句,“別亂跑。”
姜辭便說:“今日是我不對,望夫君莫生氣,下次不敢了。”
她說得随意,一看便是不會好好聽話的類型。
江逾明替她拿下帕子:“不生氣。”
他果然不在意她。
江逾明又補了句:“往後出門,還是帶着雲霜好。”
找補沒用,姜辭不想應他。
廂房內又安靜了下來,江逾明頗有些無措,她又不說話了。他在職都察,寫過的奏折洋洋灑灑,引經據典,針砭時弊,從未覺得說話這般難,他想了半晌,忽然問:“想去大理寺陪審嗎?”
昨日同江素卿出門回來,她的心情很好,下馬車時,眉眼都帶着笑,想來出門,她能開心些。
果不其然,聽到這句話,姜辭眼前一亮:“可以去嗎?”
“嗯。”江逾明暗暗松了一口氣。
不能急。
出門前,江逾明憶着姜辭的話,心覺那兩人定與芝蘭院的命案有關,便讓長箋把兩人壓去了大理寺。
蕭睿聽下屬通報,今日江世子和江夫人都來,只覺得驚訝,轉念想,這起命案是姜辭主張報官,她對此事上心跟進也在情理之中,而她又是江逾明的新嫁娘,夫妻正是新婚燕爾濃情蜜意之時,江逾明陪她來大理寺聽審,自然也不奇怪。
因着昨日的事,蕭睿對姜辭頗有幾分好感,下意識關切了幾句:“不知昨日的糕點,夫人可還喜歡?”
江逾明瞥了姜辭一眼。
姜辭沒看到,只客氣地對蕭睿說:“梅香小館的糕點素來可口。”
“夫人喜歡便好。”蕭睿微颔,面上神色一貫寡淡。
一句話,又讓江逾明微微蹙眉。
姜辭又道:“蕭世子有心了,奉京女兒家都喜歡他家的糕點。”
“我也是聽家中幼妹說起,才知近來梅香小館在奉京女子面前頗為風行……”
姜辭張口還要說,江逾明卻突然清冷冷打斷:“進去了。”
大理寺的牢獄裏透着一股陰寒,外頭熾熱的七月好像一絲都沒能照進來。
靠近大門的兩間大牢裏,芝蘭院的下人關了兩屋,男女分開。
姜辭站在鐵門外,透過人群,一眼看到了孫嬷嬷——她蜷在角落裏,人倚着牆,頭發亂糟糟的,全然沒了大戶人家下人的體面,面上神色空洞,像是怕又像是太怕,已經模糊得沒了表情。
“問出什麽了?”
“他們中,每個人都有除夕夜的不在場證明。”蕭睿言簡意赅道。
但此一句,姜辭便知,這事不好查。
這事已經過去半年之久,很多蛛絲馬跡已經查不到蹤跡也難以印證了,便是屍體,除了毒殺,也再沒旁的線索。
蕭睿主審自是經驗豐富,但那些下人見了官沒有不怕的,昨日臨行,修遠侯又下了死令,若是揪不出,便全部下獄。因着此,昨日一審,好幾個吓尿了褲子,縱是他眼光毒辣,也難在這麽短時間內,從他們臉上看出不一樣的破綻。
按蕭睿的想法便是拖,拖到他們不那麽怕了,總能問出來,畢竟進了牢獄,有的是比怕更能折磨人的事。
就在這時,江逾明忽然道:“既然問不出,那便詐。”
“詐?”蕭睿不敢信這話是江逾明說出來的。
姜辭幽幽補了句:“騙人哦……”
江逾明一陣輕咳。
午時剛過三刻,腰間挂着刀的獄卒走了進來,他面容猙獰,臉上橫過一道長疤,步子猖狂,走路時,刀把拍過牢籠,發出一陣讓人心驚膽戰的響動,他利目掃過牢房裏的人,用破鑼般的嗓子,向他們分享了一個不幸的消息:“今日蕭大人驗屍,在屍體裏發現一塊布帛,蕭大人推斷這是死者死前,在兇手身上抓到的。”
牢房裏的人面面相觑。
他偏頭啐了一口:“現下,外頭有個叫黎二,說認得這塊料子。”
牢房裏頓時吵起來——
“黎二誰啊?”
“不認得啊……”
“好似是府裏的長工。”
“既然認得,就叫他指認好了,快放我們出去!”
“對對對,趕緊叫他來認人,老子可不想再待在這破牢裏了!”
……
一衆吵吵嚷嚷裏,孫嬷嬷忽地睜開眼睛。
那獄卒又道:“黎二說了,他要你們一個一個出去,他說不知道那兇手是誰,得見着人,才能認出兇手是誰。”
衆人紛紛起身,像是要争着先讓黎二看自己,他們已經兩天沒見過太陽了。
孫嬷嬷悉嗦嗦地跟着起身,只後槽牙都咬緊了:黎二哪是來指認兇手?他分明就是來搶錢的!這不要臉的,當初不過叫他陪過幾次,騙走她所有積蓄不說,青樓裏的小官都沒他要得多,如今看她遭殃,竟是又要來敲她一筆!
孫嬷嬷沉着一張臉,跟着隊伍出去,進了刑堂,瞳孔一縮——只見堂中列着六具屍體,已經沒有血肉了,枯骨一副,他們被官吏壓着一定要看。孫嬷嬷只掃一眼,便覺得反胃,當時埋屍的感覺一下洶湧而上,就在這時,她在其中一個男孩的指縫裏,看到了一縷紅——這紅很小,是個絲帛,上頭好似還有一點絲線。
孫嬷嬷瞳孔一縮,除夕夜那日,她确實一身絹絲雲紅裙袍。
蕭睿出現在了主位上,眉心凝着川,身後是一個碩大的獄字,斂眸向下:“方才你們進來時,證人已經認出了兇手,現下本官再給你們一個機會,若是主動坦白,本官做主,不連累你們家人,若是不然……”
忽然,一個小孩出現在後穿堂裏,穿堂很暗,刑堂的火把好似都是藍光,那小孩一雙大眼,很亮,很無辜,了無生氣地看着她,卻教她寒毛都豎起來了。
可她一眨眼,那個小孩又不見了。
孫嬷嬷忍不住叫了起來。
衆人紛紛看她,孫嬷嬷忍着心悸躲閃,就在這時,又在後頭穿堂裏,黎二直挺挺地出現了,他的面色骷髅,像是棺材裏倒出來一般,攝人魂魄的眼神卻鎖定在了她的身上。
孫嬷嬷再也撐不住,徑直跌在了地上。
“嬷嬷像是有話想說?”
“沒有!沒有,沒有的大人,奴婢無話可說!”孫嬷嬷跪在地上,擺着手,口不擇言。
蕭睿耐心有限,一聲冷喝:“帶下去。”
穿堂後,姜辭給了那小孩幾枚碎銀,又包了兩塊糕點,讓長箋把人送走。
方才江逾明出了詐的主意,讓那獄卒說黎二來指認兇手,姜辭聽了,覺得不夠好。
孫嬷嬷不是什麽失心瘋的殺人狂,對殺過人這事還是怕的,不然她也犯不着遮掩,又把埋屍地告訴江素卿,縱使裏面有威脅的因素在,但她大抵是真的想把此事賴給江素卿,好求心裏上的安慰。
殺過人的人,最是怕鬼怪,她讓長箋到街上尋了個小乞丐,給他點錢勞他跑一趟,請他幫忙扮那幾個孩子。
江逾明看那小乞丐的背影,忽然問:“當初若是不告官,你是不是就想這樣吓唬她?”
姜辭驚訝:“夫君怎知?”
江逾明道:“猜的。”
這招确實不是姜辭第一次用。
小時候,姜辭跟着姜溯在雲糾書院念過幾年書,書院的孩子有安心做學問,也有來混日子的。那會兒奉京城流行講鬼故事,有些男孩心眼壞,淨騙小姑娘,惹得院裏一些姑娘不敢回家。
他們書院裏,有個姑娘是家裏不管的,聽他們講了那事後,便不敢一人回家,休沐那日,在書院門口蹲到了半夜。
好在那日,姜辭跟兄長到書院抓鬼,遇着了那姑娘,鬼沒抓到,便把她送回家了。
姜辭連着兩日沒捉到鬼,知道這事不過子虛烏有,便想着出氣,讓姜溯慫恿那些男孩來書院抓鬼,她拉着那姑娘扮鬼吓他們。
不過也是那次,姜辭爬上假山跳下來時,摔了一跤,擦破了膝蓋,如今那塊疤還在身上。
孫嬷嬷被帶下去後,蕭睿直接用了刑,笞杖還沒打夠二十大板,孫嬷嬷便扛不住招了。
原來,孫嬷嬷和黎二偷情被那群孩子撞見,她生怕那些小孩把他們告發,就偷了大姑娘藏在那裏的夾竹桃汁,兌進她另尋來的糖漿裏。
那群小孩想着去拿糖漿,又支支吾吾不敢進正屋,還多謝了孫嬷嬷幫他們,誰知這一謝,直接命喪黃泉。
蕭睿又提審了黎二,剛把人提來,還沒說什麽,黎二便什麽都招了——他知人是孫嬷嬷殺的。
孫嬷嬷用此事要挾黎二同她好,不然便把此事告發出去,倒時他們誰都跑不了。
黎二是個粗人,不如孫嬷嬷是大戶人家的下人,見多識廣,她巧舌如簧,他只能信,陪了那寡婦好久……今日要跑,也不過是收到孫嬷嬷入獄的消息。
案子處理妥當已是傍晚,姜辭和江逾明從大理寺回來,誰知,姜辭下馬車時,江逾明忽然抓住了她的裙擺。
雲霜和長箋大驚失色,世子向來最重規矩,怎的當街揪夫人裙子?!
姜辭:“……?”
江逾明撇開頭,咳了一聲:“你小日子是今日嗎?”
作者有話要說:
小江:我的夫人和我的準妹夫,他們好像很熟……
作者:你夫人和誰都熟,就和你不熟^^
我好長————
感謝 POMI 的營養液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