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醉酒之後 (3)
過往的一切都是我的錯。我們大家都把過往的那些事情忘記了,好嗎?現在的我……衷心地祝你和徐醫生早日成婚,早生貴子,白頭到老,每一天都開心快樂。”
李長信只覺太陽穴處“突突突”地跳動,仿佛全身的血液在下一瞬就要從這裏噴湧而出了。他咬着牙,喝道:“你給我閉嘴!”
葉繁枝木頭人一樣地呆立着,不知自己又做錯了什麽。
李長信胸膛起伏不定地瞧了她片刻,最後冷冷地轉身離開。
葉繁枝遠遠地聽到“砰”的一聲大力關車門的聲音,之後便是汽車發動,絕塵而去的轟然聲響。
整個世界再度歸于沉寂。
葉繁枝在門口又站了良久,才開門進屋。
屋內一片漆黑,她疲累萬分地進了卧室,坐在自己的小床上。
蘅慧曾問她,為什麽不嘗試着開始一段新感情呢?或許另外有更适合她的人也說不定。
葉繁枝總是默默搖頭:“我不會喜歡的。”
“你不試怎麽知道?就像商店裏的鞋子,你不穿上走幾步路,又怎麽知道這雙鞋适不适合自己呢?”
蘅慧不知道,她從來沒有忘記過李長信。
從來沒有。
哪怕他從來未曾喜歡她,哪怕他一直很讨厭她,哪怕他心裏一直都只愛着徐碧婷,但她卻還是對他念念不忘。一個人如果心裏一直住着一個人的話,怎麽可能還有空間分給別人呢。
多傻啊。她也不想這樣的。
可是,她自己也控制不了自己啊。
此後,兩人一直在醫院不可避免地遇見,但李長信都對她視若無睹,仿佛她不存在一般。
這樣的情況,葉繁枝明明覺得自己應該松一口氣的。
但是沒有。每一次遠遠地看到李長信,或者擦肩而過的時候,她總是有一種幾乎要窒息的感覺。
這天上午,客戶楚小姐有一個下颌骨磨骨手術,葉繁枝在手術前一直陪着她。
楚小姐有些心神不定,一再對她說:“葉小姐,也不知道為什麽,我的心裏七上八下的,有些害怕……”
葉繁枝溫柔地寬慰她:“可能是術前恐懼症。沒事的,一般人都會這樣,在面臨手術時或多或少會産生一種莫名的緊張情緒,離手術開始越接近,越是緊張。放松一點。徐碧婷醫生做過很多面部磨骨手術,很有經驗的。”
“可是我還是很害怕……”
楚小姐是新洛海人。從昨天住院到現在都是一個人,沒有任何人陪同,文件都是她自己簽署的。
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手術臺上面對着冰冷的器械,葉繁枝能體諒她的心慌,便與她聊了些別的事情,分散她的注意力,又說了笑話給她聽,緩解她的焦慮。楚小姐似乎安心了一些。
進手術室前,楚小姐握着她的手說:“謝謝你,葉小姐。”
而後,她被推進了手術室。
這一天的午餐時分,葉繁枝并沒有在餐廳遇到李長信,她頓覺大松了口氣。
下午剛一上班,便有個客戶來咨詢面部祛斑。葉繁枝負責接待,給她介紹了光子祛斑、激光祛斑,并詳細分析了兩種祛斑方式的優缺點。
“光子祛斑就是将色素顆粒利用強大的脈沖光‘沖散’,達到祛斑的效果。又因為強光裏含有多種光源,所以光子祛斑也會産生多方面的作用,有着非常不錯的美容效果。比如除了能使皮膚中的各種色素斑減淡,增強皮膚的彈性,還能消除面部的細小皺紋,改善其毛細血管擴張、毛孔粗大,以及面色發黃等。但由于光子的能量并沒有激光的能量高,所以針對一些頑固色斑的治療,效果可能沒有激光祛斑好。激光能夠穿透皮膚的表層,将色素顆粒分裂成極小的碎片,最終達到祛除斑點的效果。”
客戶咨詢了一個多小時,說再考慮考慮,留下了聯系方式之後,便離開了。
葉繁枝擡頭看了一下時間,已經是下午兩點多,她拿起杯子想喝水,可不知怎麽的手一滑,杯子竟然掉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繁枝,你怎麽了?一副坐立難安的樣子。”江一心忙打掃了起來,“是不是困了想睡覺?要不要去洗手間洗把臉清醒一下?”
葉繁枝點了點頭。
洗手間裏,葉繁枝把手擱在水龍頭下清洗:“一心,有件事情我覺得很奇怪。”
江一心問她:“什麽事情?”
葉繁枝說估算着時間,楚小姐的手術早就應該結束了。但她上去了兩次,又打了兩次電話,手術室那邊一直說沒結束。剛又打了電話過去,都沒有人接電話。
她說出了心中的疑惑:“照理說,手術時間不會這麽長呀。”
江一心也覺得蹊跷:“那你再去手術室那邊看看。”
兩人回到咨詢臺,碰巧章漳從五樓下來,凝重地湊過來對她和一心說:“你們知道嗎?我聽說剛剛有個客戶在手術中大出血,連李院都進手術室了,幸好搶救及時,現在已經脫離生命危險了。”
葉繁枝突然緊張地問:“是哪個手術?是面部磨骨的手術嗎?”
“好像是,但我也不确定。現在醫生那層樓如臨大敵,我也不好多問。”章漳喃喃自語地說,“怪不得中午的時候,好幾個醫生都沒有下來用餐。”
葉繁枝急匆匆地去了手術室那邊詢問情況,但無論葉繁枝問什麽,他們只說不清楚。葉繁枝越發覺得不對勁起來。
到了快下班的時候,陳越主任打了內線電話過來:“葉小姐,你馬上來一趟五樓的醫生會議室。”
葉繁枝跟一心打了聲招呼,便搭電梯去了五樓。
會議室裏的大會議桌旁坐滿了一排的醫生,李長信坐在最中間,簡餘彥、徐碧婷等人都在,陳越則坐在角落,大家的表情都十分嚴肅。葉繁枝一踏入,便感受到了會議室的凝重氣氛。
李長信第一個開口:“葉小姐,請坐。叫你上來是想咨詢你一件事情。今天上午接受面部磨骨手術的楚小姐是你的客戶嗎?”
“是。”
“請問你有按照醫院規定,在手術前兩周關照她所有的術前注意事項嗎?”
“有,我經手的每個客戶在手術前兩周都會詳細告訴他們所有的術前注意事項,如感冒、血壓血糖高、手術部位存在炎症情況、有血液疾病或凝血機制異常等都不能做手術。還有術前兩周不能服用類固醇激素、活血化瘀、抗凝血類藥物,特別舉例了阿司匹林這個藥物。女士的話,還會特別關照月經期和妊娠期是不能做手術的。也還問過她有沒有對麻醉劑過敏,如果有的話,我告知她要提前跟醫生說明……”
徐碧婷冷冷地打斷了她的話:“葉小姐,你确定你把這些注意事項一一告知了今天做手術的楚小姐了嗎?”
“是的。”
“是嗎?那為什麽楚小姐告訴我你根本沒有關照她不能吃阿司匹林?假如你詳細關照過她,告知過她服用這個藥物有可能會導致在手術中或者術後出現大出血,嚴重的話會導致死亡,她還會服用嗎?”
葉繁枝着急地說:“我在微信裏跟她聯系的,我有聊天記錄。”
李長信沉聲說:“你把微信聊天記錄找出來。”
葉繁枝趕忙打開了微信,找出了楚小姐的頭像,但一打開聊天頁面,她整個人蒙了。整個聊天頁面空空如也,所有的聊天記錄都不見了。
徐碧婷雙手抱胸,好整以暇地說:“找到了嗎?找到了就拿出來給我們看看。你不會是找不到吧?”
簡餘彥說:“徐醫生,你讓她好好找一下。”
事出突然,又面對着咄咄逼人的徐碧婷,葉繁枝不免心慌意亂:“我真的有交代她的。可是不知道為什麽都不見了……楚小姐的手機上應該還有聊天記錄……”
“楚小姐剛清醒過來,說我們并沒有交代清楚,而且我們無權查看楚小姐的手機。葉小姐,既然你拿不出證據,現在雙方各執一詞。這件事情我們只能按照你沒有給客戶交代清楚處理。”徐碧婷轉頭咨詢在座的所有醫生,“大家有什麽異議嗎?”
大家都沒有表态。李長信環顧了一圈,說:“葉小姐,請你先回工作崗位。”
葉繁枝失魂落魄地回了咨詢臺。
江一心着急地等着她:“繁枝,到底是怎麽回事?”
葉繁枝把情況大致說了一遍。
江一心簡直無語了:“你都已經告知得這麽仔細了,她怎麽還私下亂吃阿司匹林呢?還有,聊天記錄好好的怎麽就沒有了?實在太奇怪了!”一心打開了她的手機一再查看。
她的手機顯然被人動過,她與楚小姐之間所有的聊天記錄也被删除。
工作忙碌的時候,大家的手機都會随随便便放在辦公桌上。想來是有人趁葉繁枝不備,偷看到她的手機解鎖密碼,并删除了聊天記錄。
但事到如今,說什麽都沒有用。葉繁枝默默地開始收拾自己的物品。
江一心說:“你收拾東西幹嗎?又不是你的錯。你該關照該叮囑的都已經關照叮囑了。客戶不當一回事,不重視,我們也沒有任何辦法啊。”
葉繁枝苦笑。這樣的失誤,這樣的機會,徐碧婷是絕對不會輕易放過的。
事實也是如此。此時五樓的會議室裏,徐碧婷極力提議開除葉繁枝:“出了這麽大的事情,咨詢前臺的葉小姐必須要負責。”
簡餘彥開口說:“李院,還有在座的各位醫生,關于楚小姐服用阿司匹林的這件事,我個人有些疑惑,所以想問幾個問題。希望大家不要介意。”
李長信看着簡餘彥說:“簡醫生,你請問。”
“第一個問題,關于楚小姐服用阿司匹林的這件事,我們在手術前的各項準備和各項檢查中為什麽沒有查出來?第二個問題,按照我們醫院的嚴格規定:手術前,負責手術的醫生以及麻醉醫師必須親自查看病人,向病人咨詢情況,向病人履行告知義務,并讓病人及其家屬或者授權代理人簽字。那麽手術前一天的醫生在查房中為什麽也沒有問出來?是醫生查房不夠仔細?還是客戶忘了說,或者故意隐瞞?第三個問題,我想先在此說明一下,我以下的話是對事不對人。在座的各位都知道,磨骨手術在我們美容整形手術中是相對風險比較高的,最容易出現的危險就是面動脈受到創傷,從而出現大出血的情況,嚴重時會引發死亡。所以這次大出血的真正原因到底是什麽?真的是因為客戶在手術前一星期服用了這個藥呢,還是因為手術過程中操作不當?我建議要詳細地查一查。綜上所述,個人覺得,如果在事情沒查清楚之前,随随便便将葉小姐開除,我想醫院裏很多人都會不服。”
會議室裏一片安靜。
徐碧婷面色陰冷,卻無法反駁一句。
葉繁枝覺得自己這樣被冤枉開除,很不甘心,但她被禁止接觸楚小姐。江一心偷偷去過楚小姐的病房,但楚小姐一口咬定葉繁枝沒有把術前注意事項告訴她,甚至在江一心的請求下打開手機,給一心看了她和葉繁枝的聊天記錄,上頭所有有關術前注意的聊天記錄都已經消失不見了。
葉繁枝覺得自己這次肯定是要被開除了,也做好了随時離開的準備。
但等了一個星期,她居然沒有接到任何通知。
江一心都忍不住了,拉着她去問了陳越。
陳越見四周無人才說:“那天醫生們在會議室争論得很激烈,不過後來簡醫生和李院都幫繁枝說話了。最後讨論下來的結果是沒有結果,所以現在大家都不提這件事。”
陳越偷偷地給她們兩個兜了個底:這件事情醫院還在調查中,現在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江一心大松了一口氣。
這晚,簡餘彥來買花的時候,葉繁枝跟他道謝。
簡餘彥故作不知:“謝我什麽?我什麽也沒有做。”
葉繁枝見他如此,便說:“反正還是要謝謝你。”
“那你用行動來表示吧。”簡餘彥見葉繁枝有些呆愣,便拿着花在她面前一晃,“比如星期天請我去美術館看展吧,順便請我吃飯。”
“呃……可是我要工作。”
“難得請一天假。你老板肯定會同意的。”
有一回,店裏忙碌,簡餘彥來光顧,還主動幫忙搬東西。吳家希便對他留下了極好的印象,一再“意有所指”地對葉繁枝說:“繁枝,這個簡醫生很不錯哦。”
“剛不是說要謝謝我,合着你就是嘴上随便說說啊?”
葉繁枝詞窮了。
“那就這樣說定了,星期天見。”簡餘彥心情極好地拿着花走了。
在醫院,李長信和葉繁枝縱然偶然遇見,都會刻意躲避彼此的目光。如今的兩個人,比陌生人還陌生。
而葉繁枝并不知道,李長信曾去過楚小姐的病房,與楚小姐單獨聊過幾句話。“楚小姐,葉小姐真的沒有叮囑過你不能在手術前兩周吃任何活血化瘀、抗凝血類藥物嗎?特別是阿司匹林。”
楚小姐一口咬定說沒有,之後便對李長信下了逐客令:“不好意思,我很累,我要休息了。”
然而,李長信心中已經有了答案。
最後醫院和楚小姐達成賠償協議,這件事情總算平息了下來。
周末的美術館,人不多,也不少。葉繁枝在其中一幅畫前站了良久。
簡餘彥說:“你喜歡?要不買下來?”
葉繁枝搖頭:“這世界上美好的東西多了,并不是每一件都要擁有。這樣遠遠欣賞也是很好的。”
“這個世界上我們很難遇到自己很喜歡的東西了,如果在能力範圍之內,當然是能擁有就擁有。畢竟會給自己帶來不少快樂。”簡餘彥說得很有道理。
但葉繁枝還是搖頭:“我只是覺得這幅畫雖然寥寥數筆,但意境無限。可能這幅畫的畫境正與我現在的心境契合吧。”
接着葉繁枝轉頭對他說:“其實我以前有學過畫畫。”
這是葉繁枝第一次對他提起過往,簡餘彥不免欣喜萬分:“是嗎?那後來就沒有要進一步發展嗎?”
葉繁枝不願多聊,言簡意赅地說:“這一行是需要天賦的。我天賦不夠……後來就放棄了。”
“說起天賦,我覺得你在花藝方面很有天分。”簡餘彥說,“其實你有沒有考慮在花藝方面好好進修一下?”
“有。”葉繁枝坦承不諱,“不過得再等段時間。”
“為什麽要等?你想的話,現在就去做啊。”
等她多存點錢,有足夠的經濟能力了再說。但這方面她無法跟簡餘彥明說。畢竟大家只是很普通的朋友。
“繁枝,我是不是你的朋友?”
“當然是啊。”
“那……如果你有什麽困難的話,可不可以告訴我,讓我有機會幫你?”事實上,簡餘彥很想跟她說做我女朋友吧,讓我來照顧你。但以他對葉繁枝的了解,他知道這事不能急,要循序漸進。
“可以啊。”葉繁枝随口應下。
“繁枝,我是說真的。如果你有什麽困難,請一定要告訴我好嗎?”簡餘彥很鄭重地望着她的眼,又說了一遍。
這一回,葉繁枝很認真地點點頭:“好,如果我真有困難的話,一定會告訴你。”
畫展另一側,李長樂不經意轉身,看到了一抹熟悉身影,他愣了愣後,又确認了一番,才驚喜萬分地扯着李長信的袖子:“繁枝……大哥,是繁枝……”
此時,葉繁枝和簡餘彥已經看完了畫展,正在往外走。李長樂想要疾步追上去。但才走了兩步,便被大哥拉住了。
李長樂回頭,只見大哥面無表情地對他說:“你認錯人了。”
“我沒看錯!”李長樂着急地說,“真的是繁枝,是繁枝。”
“走吧。跟林館長約好的時間到了,我們去她辦公室。”
“我要去找繁枝。”
“都說了你認錯人了。”
李長樂再轉頭時,門口已經沒有葉繁枝的蹤跡。他怏怏地說:“好吧,可是這個人真的跟繁枝好像。”
李長信今日來展館是與林美妍館長商讨李長樂的畫展事宜。此前,李長信一直是與林美妍的助理聯系的,并未見過林美研。但林美妍對李長樂的情況有所了解,也正因為如此,她對李長樂很是愛護憐惜。所以,今天的這次見面,雙方聊得很是愉快。
李長信便借機邀請了林美妍一起吃晚餐,林美妍欣然應允。三人去了美術館附近的一家幽靜的私房餐館用餐。
林美妍對李長信談到的醫療美容方面的話題很是感興趣,也詢問了一些相關的問題。在一旁一直默默吃東西的李長樂忽地推開椅子,驟然站了起來,指着餐廳門口對李長信說:“繁枝,大哥,真的是繁枝。真的是……”
李長信望去,果然再次看到了葉繁枝和簡餘彥。很顯然,他們也在這個餐館用餐。
他淡淡地說:“應該只是長得像而已。”
“沒有!那明明就是繁枝,就是繁枝。”李長樂反駁着,大步朝葉繁枝追去。
“長樂。”李長信喊不住他,只好對林美妍說了句“不好意思”,便跟了過去。
此時,葉繁枝和簡餘彥已到了門口,按了電梯。電梯門緩緩開啓,兩人跨了進去。
“繁枝,繁枝。”等李長樂追到的時候,電梯已經下行了。
“長樂,都說了是你認錯了。”
“沒有,我沒有認錯,那明明就是繁枝。”李長樂大力地甩開了大哥李長信的手,沿着樓梯追了下去。
“繁枝,繁枝。”李長樂站在馬路邊環顧四周,但再沒有找到葉繁枝的蹤影。
李長信柔聲寬慰弟弟:“長樂,說了是你認錯人了。世界這麽大,有長得相似的人也很正常。對不對?”
李長樂悶悶不樂,低着頭不肯說話。
“長樂,別這樣了。林館長還在等着呢。我們這樣很沒有禮貌的。”
李長樂傷心委屈地說:“大哥,都是你不好,是你把繁枝弄丢了。”
“是,是我不好。把她給弄丢了。”
“你快點去把繁枝找回來,我和奶奶都很想很想繁枝。”
“好,我會快些把她找回來,以後再不會把她弄丢了。”李長信堅定地說。
“不許騙人,騙人是小狗。”
“好,我保證!”
“我們來拉鈎。”
“好。”
電視上報道說有臺風過境,可白天一直風和日麗,到了下班時分,天空卻跟變戲法似的,驟然風雨大作。葉繁枝極力穩住傘,步行到了醫院附近的公交車站候車。說是在醫院附近,但事實上有将近一公裏的路程。
她忽然停住了腳步。一米之外,李長信撐了一把傘站在車旁,似在候人。豆大的雨滴噼裏啪啦地打在他的傘上,濺起了團團水汽,将他包裹其中。就算是在這般情形下,李長信的英俊身姿依然吸引了很多過路人的目光。
李長信的目光投了過來:“上車。”
葉繁枝木然地垂下眼:“謝謝李院,不麻煩您。我坐公交車就可以了。”
李長信不再說話,面色很陰沉。她與簡餘彥一起去看畫展、吃飯的時候,放松愉快。而面對着他,卻一直是這副如見毒蛇般的緊繃戒備表情。
公交車緩緩行駛而來,在站臺停下了車,“嗤”的一聲車門開啓。葉繁枝取出了公交卡,被擁擠着刷卡上車,再沒有多看李長信一眼,恍若他根本不存在。
因是下班時分,公交車上擠滿了人。車廂裏濕漉漉的,各種難聞的氣味交織在一起,叫人窒息。葉繁枝早已經習慣了這一切。數年前有豪車接送的日子,于她而言仿佛是夢裏的情節了。她盡量擠到了一個小角落,然後把藍色帆布包抱在胸前,握着把手,閉眼休息。
公交車在一個多小時後終于到達了終點站。
葉繁枝排在最後一個,随着人群依次下了車。車外依舊是傾盆大雨,但空氣卻是濕潤新鮮的。葉繁枝呼吸了好幾口,才覺得自己仿佛又重新活過來似的。
她撐着傘,打開手機,正想按平安母親給她的地址找過去,一擡頭卻看到了一輛熟悉的車子停在路邊。怎麽會這麽巧?下一秒,葉繁枝反應過來:想必是平安父母也一起叫了李長信吃飯。
李長信推開車門,又大力地甩上車門,黑着一張臉走近了她。
葉繁枝忽然有種想要折返的沖動。
事實上,她有過很多的借口想要推掉這次的邀請。但平安媽媽太熱情,一個星期打了三個電話過來提醒她別忘記來吃飯,令她實在是難以推卻。
就在此時,平安媽媽興奮的聲音已隔着馬路和潇潇雨聲傳來了:“李院,葉小姐,這裏,這裏……這裏都是自建房,門牌很亂,很難找。你們第一次來,找上大半個鐘頭也不一定能夠找到。屋裏簡陋,李院和葉小姐千萬別嫌棄。”
小而破舊的出租屋,廚房和吃飯的客廳相連,挨着牆擺了一張小桌,上面堆滿了小吃零食。
“葉小姐,快坐快坐。”平安媽媽拉着她在李長信對面坐了下來,“葉小姐,你先陪李院喝點茶水。”
餐桌很小,比兩人當年家裏的那張更窄小。李長信穿了襯衫,入座後,便解開了袖口,把袖子卷至了手肘。數年不見,連這習慣都一如當年。葉繁枝默默地垂下眼,讓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桌面上。
“這都是我和他爸準備的,都是我們老家常吃的一些食物。這是炸芝麻米糕,這是桂圓紅棗糕,這是炒瓜子。李院,葉小姐,你們嘗嘗看,合不合口味?這是蜂蜜水。蜂蜜也是我們從老家帶來的。我們老家山清水秀空氣好,種植的東西用現在流行的話說就是無污染的有機食品。”
平安媽媽純樸好客,沏茶倒水,恨不得把家裏所有的好吃食都堆到兩人面前。
“李院,葉小姐,你們吃。千萬別客氣。平安,給李院還有你葉姐姐把水果端過來。”
平安爸爸顯然是個廚藝高手,一邊招呼他們一邊在廚房裏煎炸炖煮。屋子裏充滿了食物的香味。不多時,平安爸爸便做好了滿滿一桌菜,上下三層地疊放在了一起。
“也不知李院和葉小姐喜歡吃什麽,所以胡亂準備了一些。這是俺們從家鄉帶過來的臘肉臘腸,這是山裏的溪魚幹、筍幹……”
平安爸媽挨着坐在餐桌一頭,李長信和葉繁枝坐另一頭。因餐桌實在太小,兩人坐在一起,李長信占據了大半的位置,讓彼此之間沒有任何空隙。葉繁枝坐在裏側,哪怕她盡量拉開距離,貼着牆壁坐,但是只要李長信拿杯子或者夾菜,手肘便會碰觸到她。
平日裏但凡遇到,葉繁枝都覺得是一場煎熬。此刻這樣直接相觸,雖然只是蜻蜓點水般輕輕地觸碰,但每一次都仿佛帶了電流一般,總叫葉繁枝全身痙攣似的難受。
葉繁枝覺得自己随時會窒息。
她不是李長信,所以并不知道李長信是不是故意的。他亦被她的氣息、舉止影響,同樣不好過。
平安爸爸粗壯老實不善言辭,他把所有的感激都無言地用酒菜來表示。他熱情地給兩人倒滿了一杯又一杯的酒。
米酒入口甘甜,後勁卻極足,加上杯子又大。葉繁枝是知道自己酒量的,喝了兩杯後,就覺得有些暈暈的了。之後,無論平安媽媽怎麽勸,她再不肯多喝一口。
李長信一把取過她面前的酒杯,對平安爸媽說:“我幫她喝了。”說罷,他一口喝光了杯中的酒。
平安媽媽一愣,随即說:“既然葉小姐喝不了酒,那就喝蜂蜜水吧,還可以解酒。平安,拿個幹淨的杯子給姐姐倒一杯蜂蜜水。”
平安媽媽則把各種好菜都夾到他們的盤子裏:“李院,葉小姐,這個糯米藕是我早上買了新鮮的藕做的。葉小姐嘗嘗,要是覺得不夠甜,可以再蘸一點白糖。”
李長信知道葉繁枝是喜歡吃這個的。果然見她蘸着少許的白糖吃了一片後,又夾了一片。
這麽多年來,李長信一直活在自己設定的條條框框內,除了被迫娶葉繁枝這件事情外,他一直朝着自己的目标一點點努力,一步步接近,從未有過任何意外。
這樣的日子過久了,他仿佛變成了一個機器人,每個步驟都好像是被設定過指令一般,不會出錯,亦毫無任何樂趣可言。
如今的他,年紀輕輕,便擁有了自己的整形醫院,也在整容醫學界有了一定的地位。這樣的成就,在很多人眼裏,可謂是成功的。
可他這幾年真的過得快樂嗎?李長信自己都回答不上來。
這麽多年來,李長信從未有過這樣想刻意放縱自己喝醉的時刻。
這幾年來,他總是會刻意壓抑自己,明天還有很多預約,明天還有幾個手術,不能喝醉,不能影響明天的工作。所以他總是淺嘗即止。
但今晚,他突然很想把自己灌醉。在葉繁枝身邊,好好地醉一場。
李長信最後到底是如願以償了。他喝得酩酊大醉。
“葉小姐,真是不好意思,要麻煩你把李院送回去。孩子他爸今晚實在是太高興了,所以才會跟李院喝那麽多酒。”
外面的雨不知何時停了。
葉繁枝攙扶着李長信上了出租車。
葉繁枝問了他好幾遍住哪裏,李長信醉糊塗了,自然是毫無反應。葉繁枝真想把他扔在街頭算了,但又怕他出事。顯然她終究還是不忍心。她不停地給自己做各種心理建設:哪怕身邊的這個人僅僅是醫院的新進員工,與她不認識,在這種情況下,她也不可能把他扔在街頭啊。
“小姐,你們到底要去哪裏?”
無奈之下,葉繁枝給司機報了一個記憶裏的地址。
鐵門已經被重新油過了。葉繁枝确認再三,在門上敲了幾下後,她便閃躲到了角落。
“誰啊?”裏面有人粗聲粗氣地拉開門,卻不是長樂或者李奶奶,是一個從未見過的陌生人。那人看了看醉靠在牆上的李長信,嫌惡地捂着鼻子罵道:“奶奶的,哪兒來的醉鬼,喝成這個樣子,還跑來亂敲門。喂!我警告你,你要是再亂敲門,我就報警啊。”說罷,那人“砰”的一聲甩上了門。
很顯然,長樂和李奶奶已經不住這裏了。
想來也是,如今的他有了自己的美容整形醫院,日進鬥金,自然不可能再住在這樣的老舊小區。
可要怎麽安置他呢?
就算去賓館開個房間也要帶身份證。她沒帶,而他全身上下似乎除了手機別無他物。
送他回醫院也不行。醫院裏有同事值班,一個簡餘彥已經惹來無數閑言碎語了,若是再加上一個李長信,葉繁枝簡直無法想象那流言蜚語的猛烈程度。
葉繁枝想了許久,也想不出一個辦法,最後只好硬着頭皮打車回家。
天空又下起了滂沱大雨,子彈般“啪啪”打在了車頂,顯得車內越發靜谧安寧。李長信一上車便抓住她的手,霸道地與她十指相扣。葉繁枝抽不出手,又怕他醉酒後鬧事,便只好任他扣着。
“繁枝……”旁邊有道很輕的聲音響起。葉繁枝驟然回頭,發現是李長信無意識地喚她的名。
她終于是正眼看向了他。劍眉高鼻,一如從前般的英俊好看。這是再遇後,她第一次有這樣奢侈的機會可以好好地看看他。
葉繁枝不知道自己這樣怔怔地看了多久。直到車子停下,司機說:“到了。”
自家屋內一片漆黑,顯然大哥已經睡下,葉繁枝不覺大松了一口氣。她蹑手蹑腳地開門,進屋,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李長信安置在自己的卧室。
關上房門并反鎖後,葉繁枝總算是松了口氣,整個人松懈了下來。但這一放松,她突然發現由于雨太大,加上她一路上攙扶着李長信,短短的一小段路,兩人的衣服都已經被淋透了。如今濕漉漉地裹在身上,難受得很。
可她到底是不方便給李長信脫去襯衫。最後,只能自己去浴室換了衣服。
葉繁枝放輕了腳步,所有動作都跟做賊似的,生怕驚醒大哥葉繁木。要是大哥在家裏看到李長信,估計會氣得從輪椅上跳起來,把他打出去。
以前大哥便不喜歡他。哪怕是婚後,大哥還總是挑他的刺,甚至當着她的面警告過李長信:“你可千萬別欺負我妹妹,不然我打斷你的腿。”
在得知她和李長信離婚一事後,大哥先是呆了呆,然後拿起車鑰匙便暴怒地往外沖:“李長信這個王八蛋!居然敢這麽對你!居然敢跟你離婚?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我不好好教訓他,我就不是葉繁木。”
葉繁枝死死地抱着他的手臂,怎麽都不讓他去:“大哥……大哥……不是你想的那樣。是我提出來的離婚,跟他沒有任何關系。”
“我不信。你那麽愛他,怎麽可能自己提離婚?!”
葉繁枝抿着嘴,強忍着不讓自己哭出來:“是真的。”
“為什麽?”
“沒有為什麽,就是不想在跟他在一起了。大哥,我現在終于懂了:勉強是真的沒有幸福的。所以我放過他,也放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