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醉酒之後 (1)
星期一早上的例行會議上,李長信把孔茜的案例情況作為重點,在會議上與大家讨論。他首先用PPT給大家做了一番詳細說明,然後說:“她這種情況屬于少見的發育綜合征。因其顴骨、腮弓、下颌等多處部位存在畸形,所以如果要動手術的話,根據我設計的方案,要分三期進行。第一期進行隆顴骨、隆下颌、下颌外側畸形矯正術。第二期進行顴骨、顴突眶外側壁畸形矯正術。第三期進行面部自體脂肪填充術、自體脂肪移植注射隆鼻。但鑒于這個孩子家庭的經濟情況,是負擔不起這三期的醫療費用的。所以我想由醫院出資給她免費做整形手術,幫助她實現像普通人一樣生活的願望。大家覺得是否可行?我想借今天的例會跟大家讨論一下,各位有什麽意見或者建議,都可以提出來。”
衆人沉默了片刻,沒有人想要率先表态。
李長信便點了名:“瞿醫生,說說你的想法。”
瞿醫生說:“我個人贊成免費給她做整形手術,就當作一次公益手術。”
謝醫生附議:“對啊,我們醫院甚至還可以做一波宣傳,來提高我們醫院的知名度。”
“我反對。”徐碧婷則持不同意見,“大家都是醫生,都知道無論是什麽整形手術都存在一定風險。這個免費手術,不僅不賺錢,還要承擔未知的各種風險。做好了,我們醫院也很難利用其進行宣傳,搞不好還會有不少人說我們沽名釣譽。而且萬一手術有什麽問題,還會砸了醫院的招牌。甚至還存在醫鬧的可能性。”
上次的醫鬧後來雖然得到了妥善解決,但想起當時的情況,衆人依然是心有餘悸,于是紛紛點頭。
對此,李長信很是意外。他本以為徐碧婷會第一個贊成做免費整形的提議的。在李長信的印象中,徐碧婷一直是個心地善良、同情弱小的人。當年兩人在一起的時候,她對公園裏的流浪狗、流浪貓都充滿了憐愛,時不時拿食物去喂它們。但李長信又不能說她考慮得不對,甚至應該說徐碧婷在這個問題上考慮得很詳盡周全。所謂不做不錯,多做多錯。這個女孩的手術确實存在多種未知的風險。
李長信沉默着,最後擡眼望向了簡餘彥:“簡醫生,你的意見呢?”
簡餘彥是個對周遭漠不關心的人,平日裏他只做好自己負責的相關工作,從不介入醫院的其他事情。但今天很出乎意料地表示同意,并表示如果醫院需要,他也可以負責手術。
其餘像丁翔醫生等人的表态,贊成和反對各占一半。
一時也确定不下來。
為了慎重起見,會議一結束,李長信在會議室便打電話詢問喬家軒的意見,并請他征詢一下簡賢同。
喬家軒讓他全權拿主意,跟他說:“簡先生太忙了,決計是不會管這個的。錢不是問題,如果有需要,我可以個人捐助這筆錢贊助這個孩子。”
李長信失笑:“行了,知道你什麽都不多,就錢多。”
挂斷電話後,李長信便下意識地按下了一連串的數字,準備撥出。等他看清備注的時候,卻是愣住了。
他無意中按出的竟然是葉繁枝當年的手機號碼。
這個號碼,他當年在婚姻期間并沒有記住,只是存在手機裏而已,連備注都懶得打上她的名字,只是簡簡單單地用了一個“Y”代替。到了國外後,在一個人的空寂公寓,他經常翻出通訊錄,望着裏頭那個“Y”和一串數字,良久失神。他從未刻意去記,然而某一天,卻發現自己竟然熟悉到可以倒背如流了。
曾有過一回,他喝多了,醺醺然之中想起她,便不受控地撥出了這個號碼。直到提示音傳來,才知道她的手機號碼早已經停機。
可他未曾想到,時至今日居然也未曾遺忘。
醫院倒是有一個微信大群,醫院的所有工作人員都在裏面。葉繁枝在成了醫院的正式合同工後,便被陳越拉進了這個工作群。
進群那天,大家照例要求他發紅包:“院長,今天有兩位新人進來,快發兩個大紅包。”
“坐等院長大紅包。”
他得了空,看手機的時候才看到這一連串的信息。這才發現是葉繁枝和江一心進群了。
葉繁枝的頭像用的是她的工作照。常規的證件照,通常都将人拍得灰頭土臉的。但她卻眉目如畫,好看得很。李長信點了進去,發現她的朋友圈是被設置過了,陌生人是無法查看任何信息的。他又把頭像重新點開大圖,怔怔地看了許久。之後,他發了兩個大紅包來歡迎新員工進入醫院這個大家庭。
在午休時間或者下班後,群裏經常也會聊一些與工作無關的事情,也會發紅包,大夥一起搶紅包。但李長信注意到,她從來都不會參與其中。
現在的她,任何時候都無聲無息,仿佛不存在一般。
從那一天開始,他就很想加她微信。但加她做什麽呢?她是決計不會跟他聊天的,但是看看她會在朋友圈發些什麽也好。
可是,這僅僅只能是想想而已。他知道她也不會通過他的好友申請的。
但自打那以後,李長信只要有空就會點開她的頭像,這成了他每天的習慣。特別是在睡前,他一定要看一下才會安心睡下。
醫鬧那次也是這樣,他點開了她的頭像,看了很久。他很想添加她。可他清楚知道最後的結果是什麽。最後,他大費周折地調了員工檔案才知道她現在的手機號碼。
上次葉繁枝生病,他只打通了一次電話。後來再撥,電話那邊就是忙音了。他想了又想,最後申請添加微信好友,果然不出所料被拒絕了。
李長信怔了片刻,放下手機,拿起了內線電話,撥給了葉繁枝:“葉小姐,你通知孔茜母女,就說醫院願意免費給她做手術。請她們來醫院簽一下合同,走一下程序。如果有什麽需要的話,許諾會協助你的。”
“好的,李院。”
李長信的每個字都很公式化,葉繁枝也以此相對。
葉繁枝告訴了孔茜一家醫院願意給她們免費手術的消息。
孔茜媽在電話那頭喜極而泣:“謝謝,謝謝你們。我娃有救了。”
這天下班前,醫院門口停了一輛黑色豪車,白奶奶攙扶着簡老太太下了車。
葉繁枝正在接待客戶,遠遠地便聽到有人喚她:“哎呀,這不是我們繁枝嗎?”
這慈祥又溫柔的聲音……葉繁枝猛地擡頭,赫然便看到了坐在輪椅裏的簡老夫人和她身後推着輪椅的白奶奶。她頓時驚住了。直到簡老太太來到了她面前,她才回過神,起身上前:“奶奶,白奶奶,你們怎麽來了?”
中午的時候,簡餘彥還與她和一心、丁翔醫生一起用了午餐。但他半句都未提及今天需要她扮演角色的事情啊。
自打壽宴後,葉繁枝并沒有再扮演過簡餘彥的女朋友。此時突然相見,還是在自己工作的地方,葉繁枝不免有些手足無措。
莊依林看見這老太太穿了一件米色暗紋的真絲緞手工旗袍,通身水綠的翡翠挂件,便知此人非富即貴。
白奶奶對着葉繁枝微笑解釋:“老夫人今天趁着天氣大好,去了一趟律師樓辦手續。剛路過醫院,想你和小少爺了,就說要來看看你們。”
簡老夫人拉着葉繁枝的手,打量着四周,輕聲細語地問:“繁枝啊,阿彥呢?他辦公室在哪兒呢?我這還是第一次來到他工作的醫院呢。我老說要來看他,但他總不讓……”
咨詢前臺的衆人不明就裏,只覺這位坐在輪椅上的老太太氣質雍容端莊,衣着精致華貴。直到此刻聽到了“阿彥”兩個字,莊依林等人才聽出了蹊跷。這人莫非是?下一秒果然便聽到葉繁枝說:“簡醫生他……他在五樓。”
“那你帶我上去吧。”
“好。”哪怕四周眼刀相逼,葉繁枝也不得不應下。
“本來今天也不想來打擾你們的,但奶奶就是想繁枝了,也想來看看我們家阿彥……”
“老夫人啊,天天在家裏念叨你和小少爺。打了小少爺電話,他總是說忙……”
三個人絮絮低語着搭了電梯上樓。
還說跟簡醫生沒任何關系,都跟簡醫生的奶奶這麽親熱了,一口一個“奶奶”。這都沒關系?!那什麽是有關系?!真是個綠茶!莊依林瞪着葉繁枝的背影,幾乎要把牙齒咬碎了。
李琪翻着白眼:“就說了她是個有心機的女人,你們有的人還一直不信。”
“太有心機了。還總是口口聲聲說,我跟簡醫生是清白的。這如果都是清白的話,黃河的水都清澈見底了。”這些人本就對葉繁枝有意見,現在更是将她說得一文不值。
面對莊依林等人的咄咄逼人,江一心和章漳兩人低頭不語。但她們說得實在太過分了,江一心忍了又忍,最後實在忍不住了:“繁枝不是這樣的人,或許裏頭有什麽誤會……”
李琪怒氣沖沖地截斷她的話:“誤會?都這樣子了,還有什麽誤會?!”
“她不是這樣的人!江一心,那你倒是給大夥說說,她是怎麽樣的人?”李琪素來就是莊依林前鋒,早就想找葉繁枝和江一心的碴兒了,這時便拿住了江一心的話頭不肯放。
“是啊,做人要厚道。哪怕她不懂得尊敬前輩,也要懂得先來後到的道理啊。”
“真是頭白眼狼。虧依林姐這麽費心地帶她,還教她這麽多東西。”
真是會歪曲事實。莊依林她們什麽時候真正教過她和葉繁枝什麽。名義上雖然是莊依林帶的繁枝,李琪帶的她。但她們什麽都藏着掖着,生怕教會了她和繁枝,會擠掉她們的位置。古話說“教會徒弟,餓死師傅”,江一心能夠理解她們的心理,所以也從來不計較不生事。
但此時此刻,江一心也不準備忍下去了:“就算葉繁枝真的跟簡醫生在一起,那也是他們兩個人的事。簡醫生沒有女朋友,而葉繁枝也沒有男朋友……他們既沒傷天害理,也沒犯法……”
莊依林冷厲地掃了她一眼,哼了一聲,踩着高跟鞋走了。
李琪“憐憫”不已地瞧了她半晌,皮笑肉不笑地扔下了一句話:“小江啊,我看你是翅膀硬了,不想在這裏混了。如今連依林姐你都敢明着得罪了。”
簡餘彥從手術室出來,換下了衣服,一打開辦公室的門,便看到了奶奶拉着葉繁枝的手說話:“怎麽不戴奶奶送你的那個翡翠戒指……是不是工作的時候不方便?回頭奶奶再去首飾盒裏找幾個适合工作時候戴的戒指給你……”
簡餘彥吃驚不已:“奶奶,你怎麽來醫院了?”
“你瞧瞧,他要責備我了。”簡老夫人溫柔地對着葉繁枝嘀咕了一句,才擡起臉對着簡餘彥說,“奶奶我又不是來看你的,我是來看我們家繁枝的。我已經讓人在洛海會館訂好了位子,等下請繁枝吃飯。當然,看在繁枝的面上,我也就順便把你捎上吧。”
簡餘彥不由大笑:“是是是,我沾光了。感謝繁枝帶我蹭飯。”
他笑的時候露出了一排整齊好看的牙齒,一掃往日的陰柔憂郁,露出了難得一見的陽光帥氣。葉繁枝看在眼裏,第一次察覺到了簡餘彥的俊氣不凡,心想:怪不得莊依林會愛上簡醫生,又做出那種勢在必得的樣子。
一群人從簡餘彥辦公室出來的時候,在走廊上與李長信撞了個正着。
李長信停下腳步,颔首招呼:“簡老夫人,您好。”
簡老夫人在壽宴那天見過李長信,聽兒子簡賢同介紹說是阿彥醫院的院長,當時便記下了。此時一見,她自是客氣萬分:“李院長,可真是巧啊。下班了嗎?”
李長信如實回答:“正準備下班。”
“我在洛海會館訂了位子要跟阿彥和他女朋友一起吃飯。李院不嫌棄的話,跟我們一起用個晚餐?”
李長信的目光輕輕掠過了簡餘彥身旁的葉繁枝,停頓了一秒後,說:“謝謝老夫人,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葉繁枝不免一愣。李長信平時待人接物雖然溫和有禮,但實際上卻是個不喜歡交際應酬的人。從前,他連去葉家吃飯也是能推就推。今天居然一口應下,實在讓人覺得驚訝。
到了洛海會館,餐廳已經預留了最佳的觀景位子。
簡老夫人熱情地招呼李長信,又柔聲細語地與葉繁枝說話,親自給她夾菜:“繁枝,這是他們這裏最出名的手剝蝦仁,很鮮嫩的,你嘗嘗味道。阿彥爺爺在世的時候,最愛的便是這道菜……繁枝,你嘗嘗這個獅子頭。還有這道菜心,瞧着普通,但是只用最精華的一小撮菜心,每根都兩葉一心,用山泉水燙過,然後澆上大師傅秘制的醬汁。”
葉繁枝依言嘗了,果然每一道都十分美味。
簡老夫人一手把簡餘彥帶大,對這個孫子的性子最是了解不過。因為上一代的感情糾紛,讓他對感情和婚姻産生了嚴重不信任。所以簡餘彥從小到大,從未帶過任何一個女孩子來見她。簡老夫人日漸老去,知道自己時日不多,生怕自己去後,這個孫子會孤單一輩子,便希望在她走之前,能看到他結婚生子,擁有一個美滿家庭。于是,她安排了一次又一次相親。結果,簡餘彥沒一個看中的。她正失望不已的時候,簡餘彥卻在她大壽這晚,給了她葉繁枝這份大驚喜。
那晚宴會,她和白奶奶暗中觀察,發現葉繁枝舉止大方,言語間也應對得體,一看便知是個好人家出來的女子,心中不免中意萬分。
自打那天後,簡老夫人隔三岔五地打電話讓簡餘彥把葉繁枝帶回家吃飯。簡餘彥天天說忙。白奶奶知道她的心思,便對她說,山不來就你,你就去就山嘛。小少爺不帶女朋友來,咱們就找上門去。他們兩個都在醫院工作,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還怕找不到嗎?簡老夫人一聽,覺得有道理,便趁今天去律師樓辦理手續,來了醫院。
此時,簡老夫人見葉繁枝乖巧聽話,又掃過坐在她身旁長得玉樹臨風的孫子,真是越看越覺得般配,越看越覺得滿意,連食欲都比往日好了數分。
最後的一道菜是八寶鴨。簡老夫人說:“這道菜材料多,工序複雜,現在很少有餐廳做了。他們家雖然有這個菜,但要預約,讓大師傅提前準備。”
從李長信的角度望去,只見葉繁枝眉眼低垂,仿佛很認真地在聽簡老夫人的介紹。
“阿彥,你給繁枝盛一點八寶鴨裏頭的料啊。這麽大一個人了,連女朋友都不會照顧。”
簡餘彥忙接過服務生手裏的勺子給葉繁枝盛了兩勺八寶糯米,其餘則交給服務生分與衆人。
簡餘彥注視着葉繁枝,目光溫柔地問:“味道怎麽樣?”
葉繁枝回以微笑:“很贊。”
“長信,這次的八寶鴨味道怎麽樣?”“長信,今天的菜怎麽樣?”她曾經坐在餐桌一頭,期待着他的回答。而他只要點個頭或者簡簡單單地說一句“還好”“不錯”的話語,她便會開心得不得了。
那時候,她望着他的眼神從來都是含情脈脈的。哪怕默默無言,那些愛意都會偷偷地從眼底跑出來。
而如今,她的眼神裏是一片平靜,波瀾不驚。
這說明什麽?說明她早已經不愛他了。
李長信心頭一陣突如其來的悶痛。
“李院,你也嘗嘗。”
“哦……好的,謝謝老夫人。”
一頓晚餐下來,年邁的簡老夫人明顯精神不濟了。三人送簡老夫人和白奶奶到大門口上車。
簡老夫人是舊時人,對待客人最是尊敬不過,就怕招待不周,失了自家禮數。離開前,她還不忘客氣地對李長信說:“李院,今天晚上匆匆忙忙的,招待不周。下次有機會一定要到我們家裏來小坐片刻。我們家廚子做的洛海本地菜不比這裏差。”
李長信欠身說:“有機會一定去叨擾老夫人。”
簡老夫人細心溫柔地替簡餘彥理了理領子,又從白奶奶手裏接過了一個文件袋遞給了他,款款地說:“我和你白奶奶先回去了。今天這麽好的日子,你陪繁枝再好好逛逛。這個袋子裏的東西,你回家再仔細看。”
簡餘彥乖乖地點頭說好,攙扶着簡老夫人上車,親吻了一下她的臉,跟她說再見。簡老夫人被他哄得心花怒放,歡歡喜喜地回家了。
之後,簡餘彥客氣地跟李長信道別:“李院,那我們先走一步。明天醫院見。”
李長信眼睜睜地看着葉繁枝上了簡餘彥的車子,消失在了自己的視線裏。
車子裏,簡餘彥抱歉地說:“不好意思,繁枝,我沒想到我奶奶竟然會來醫院。給你造成不必要的困擾。”
“沒關系,你也是事先不知的。”事已至此,也只好随它去了。
事實上,簡老夫人對她的關愛,總令葉繁枝不由自主地想起李奶奶。當年她與李長信分開後,她便再也沒有見過她。曾有過一次,她搭公交車經過李奶奶和長樂住的小區,曾沖動地下過車。但她站在那扇老舊的鐵門外,揚起手想敲門的那一刻,卻又膽怯了。見了又能如何呢?又能說些什麽呢?不如不見。于是她惆悵地離開。
想必這些年來,他們應該過得不錯吧。畢竟如今的李長信事業有成,經濟寬裕。
簡餘彥說:“對了,我想要買束花。先去花店,再送你回家。”
葉繁枝回過神,點了點頭。
簡餘彥緩緩地說:“我從小是跟着我爺爺奶奶長大的。在我的記憶裏頭,他們是這個世界上最疼我的人。而我,一直都是一個多餘的人。在整個簡家裏,除了我爺爺奶奶,根本就沒有其他人愛我。當然,白爺爺白奶奶對我也很好。不過,那種好,又是不同的。”
葉繁枝也不知如何勸慰,只好說:“有人關心就是幸福,很多人可能連一個關心他的人都沒有。”
簡餘彥笑了笑,又說:“你在花店見過我媽。在那晚的宴會上,你也看到了現在這個所謂的簡太太。想來你也看出了我家庭的不對勁,所以我也就不瞞你了。我媽與簡先生是上一代人指腹為婚的,兩人也算是青梅竹馬。後來,簡先生和他的女秘書——就是現在這個簡太太就不清不楚了……只是我媽媽并不知情,她還一直以為嫁給了自己的初戀,歡天喜地地備孕,想要和她的簡先生有個孩子。在我五歲的時候,我媽發現簡先生在外頭另外有一個家,甚至簡先生和那個女人生的一子一女都比我大。至于是怎麽發現的,我一直覺得裏面有蹊跷。但最後的結果是我媽無法接受事實,受刺激過度,此後便有些精神方面的疾病,需要在療養院有專人看管照料。幾年後,簡先生便以簡家需要一個可以正常出席不同場合應對各種應酬的女主人為由把那個女人和她的一子一女接到了家中。這一子一女就是我現在所謂的大哥大姐,而那個女人就是現在大家看到的這位簡夫人。而從那時候開始,我就一直跟我爺爺奶奶住在一起。在我十二歲那年,我爺爺去世,就只剩下我和奶奶相依為命了。”
簡餘彥淡淡敘述着往事,仿佛在說別人那些不相幹的故事,語調平靜,波瀾不驚。
葉繁枝終于明白了為什麽簡餘彥會住在她花店附近,為什麽經常會來花店買花。因為花店附近有一家老牌的私人療養院。若是沒有猜錯的話,簡餘彥的母親便是住在裏頭。所以那晚她會穿着怪異,誤打誤撞地進入花店。
葉繁枝覺得自己應該說點什麽緩和一下車內氣氛,但她發現自己并不知道說些什麽來安慰簡餘彥。
簡餘彥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對着她雲淡風輕地一笑:“不用安慰我。我已經成年了,早不需要任何人的安慰。”
簡餘彥雖然這樣說,但葉繁枝卻在他眼裏看到了一抹蒼涼微苦的神色。
“我奶奶現在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她希望在她走之前看到我成家立業。我也算學有所長,所以工作方面她是不擔心。但個人生活方面一直沒有達到她的期許……于是,她就不停地給我安排相親,想給我介紹女朋友。”
“所以……這就是你付錢讓我假扮你女朋友的原因?”
“是啊。一來,我可能受原生家庭的影響,不相信婚姻這種東西;二來,婚姻這種事情,都是可遇不可求的。我又不是一個可以将就的人,自然不可能為了結婚而結婚。”
葉繁枝知道簡餘彥的确不是那種能将就的人。
簡餘彥接着說:“假如人這一輩子一定要結一次婚的話,那我一定要找一個我自己很愛的、不舍得錯過的那個人,跟她一起慢慢地享受光陰,共度餘生。”
吳家希不在花店,她在門口挂了一個“店主有事外出,很快回來”的牌子。葉繁枝便打了電話給她,說自己已經到花店了,讓她忙自己的事情就行,不用再回店裏了。
簡餘彥掃了一圈花店,雙手一攤,說:“我要買兩束花。你幫我選吧,只要你覺得好看就可以。”
葉繁枝想了想,彎下腰從鐵桶中取了百合、小菊、白鶴芋和水晶草等幾種花,用剪刀修去了根部和多餘的枝葉,以最大的百合花為中心,将其餘花圍繞百合花聚集起來,花中間又插入了尤加利葉。最後整理了一下花束的弧度和高度,用麻繩将莖部捆綁固定好,做出了一個造型,然後她用銀灰色的油紙包裝,最後用白色緞帶捆綁好。
做造型的時候,葉繁枝整個人沉浸其中,臉上的表情生動又豐富,偶爾蹙眉凝思,偶爾嘟嘴沉默,偶爾微笑點頭,仿佛身旁根本沒有另一個人存在。
簡餘彥的視線被她吸引住,一直沒有移開。
“好了。”葉繁枝微笑轉身,把花束雙手捧到了簡餘彥面前,“簡醫生,這樣可以嗎?”
簡餘彥倏然回過神:“很好看。”
葉繁枝随即去了角落,低下頭又取了粉色洋桔梗,用自然色的包裝紙和粉色的緞帶包紮好。
葉繁枝的臉很好看,身材也玲珑有致。就算是用整形醫生的專業眼光來審視,她也絕對經得住檢驗。可這麽好看的人為什麽會沒有男朋友呢?!簡餘彥百思不得其解之餘又覺得無邊歡喜。
突然簡餘彥轉身就出了門。幾分鐘後,他高高興興地捧了一個小蛋糕回來:“蛋糕店要打烊了,又聽說我是隔壁花店介紹過去的,所以給我打了對折。”
花店隔壁是一家蛋糕烘焙店,雖然不是有名的牌子,但店主制作的每個品種的口味都很贊。雖然才開了幾個月,卻已是這附近小有名氣的烘焙店鋪了。
明明是個不差錢的主。卻因為這點小折扣就樂得沒心沒肺的。葉繁枝不免搖頭失笑。
“喂。你笑什麽?”
“不告訴你。”
“真是個小氣鬼!”
葉繁枝整理好手裏的花,擡頭的時候,簡餘彥已點燃了一根蠟燭,插在蛋糕上:“來祝我生日快樂吧。當然,你如果願意唱一首生日快樂歌的話,我也不介意。”
葉繁枝瞠目結舌地看着他。
“今天是我農歷生日。這個世界上,大概也只有我奶奶記得我的生日了。所以我奶奶才會來醫院找我們一起吃飯。”
葉繁枝目瞪口呆之餘,趕緊送上了祝福:“簡醫生,祝你生日快樂。”
“太失望了,居然沒有生日歌。不過幸好有蛋糕安慰我。今天是我生日,所以我吃大塊的。”簡餘彥切了超大一塊蛋糕給自己,只給了葉繁枝小得可憐的一塊蛋糕。
“我不喜歡上面的草莓,都給你。哇,夾層裏面有我喜歡的杧果。你把杧果小塊都給我,今天我是壽星,我最大。”簡餘彥二話不說,把她蛋糕裏的杧果丁撥到了自己的盤子裏。
葉繁枝有點小小的呆愣。她見過陰柔冷漠的簡醫生,看到過頹廢浪蕩的簡醫生,如今又見識了他如孩童般可愛單純的一面。不知哪一個才是真實的他?
“喂,你這麽看着我幹嗎?我好怕。”
“怕什麽?”
“我好怕你會看上我。”
葉繁枝啞然失笑:“簡醫生,你想太多了吧。”
她都不記得自己上次笑得這麽開心是什麽時候了。不可否認,與簡餘彥在一起的時候,她感到很輕松很快樂。
“對了,我發現你們隔壁的蛋糕店有一個女生長得很漂亮。”
“你說的應該是徽兒吧。她是洛大的學生,才大一,在店裏做兼職的。”葉繁枝頓了頓,補了一句,“她還是個小妹妹。你可千萬別去禍害她。”
簡餘彥津津有味地吃着蛋糕,欣賞着葉繁枝好看的側臉。只見她水潤的粉唇微張,咬住了蛋糕上紅豔豔的草莓,他也不知怎麽了,便脫口而出:“那我來禍害你,好不好?或者你來禍害我也行,我很願意讓你禍害。”
葉繁枝驚住了,然後她就因為草莓卡在了喉嚨裏而劇烈咳嗽了起來。簡餘彥趕忙遞上水杯,又幫她拍背順氣。
葉繁枝咳嗽了好久,瞪着又黑又亮的眼睛:“簡醫生,你別這麽吓人,好不好?”
“我沒吓你。我只是問你要不要來禍害我,做我真正的女朋友?我們彼此禍害,怎麽樣?這個主意不錯吧。”
葉繁枝再度咳嗽。她後知後覺地想:簡餘彥這不會是在撩我吧?
簡餘彥給她拍背,憤憤不已:“我有這麽差嗎?你這麽嫌棄我!”
“你不是剛說不想将就。這才短短大半個小時而已,怎麽會轉變得這麽快?所以簡醫生,你的正身是變色龍嗎?”
“是就好了。”簡餘彥不死心地自吹自擂,“其實我覺得我各方面都很不錯。據說在醫院男醫生排名中,我一直是占據第一名的。你真的就不考慮一下?”
葉繁枝迅速搖頭,一臉“敬謝不敏,無福消受”的表情。
“考慮一下下也不行?”
葉繁枝說:“簡醫生,你并不了解我,我也不了解你,我們也不知道彼此的過去。兩個互相不了解、不相愛的人是不可能在一起的。”這是她那幾年“偏要勉強”得出的唯一經驗。
“既然是過去就表示已經過去了,我何必要費盡心思去了解。對了,你要了解我什麽?工作你肯定了解。情史?資産?還是什麽?情史的話,我可以一段一段講給你聽。不過真的蠻多的,可能要講到天亮。資産的話,我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都有專人在打理。反正我爺爺留給我的不少。如果你需要具體數字的話,我明天讓人整理給我。”
葉繁枝竟無言以對。頓了頓,她才問道:“簡醫生,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你問。”
“為什麽選擇讓我假扮你的女朋友?為什麽不找別人?比如莊依林、李琪她們。醫生裏有很多人都很樂意做你的假女朋友的。”
簡餘彥擱下了蛋糕,很認真地回答她:“因為你的眼睛幹幹淨淨,沒有一點雜質。”
葉繁枝有點疑惑,心想:這算是什麽答案?
“在你的眼裏,沒有對物質金錢的瘋狂欲求。簡而言之,從以前到現在,哪怕在你知道我來自什麽家庭後,你自始至終對我這個人沒興趣,也對我身後的所有東西都沒有任何興趣。”簡餘彥說,“你看吧,我都提議我們相互禍害了。你還嫌棄我?要是換了別的人,恐怕早就飛撲而上了。”
葉繁枝失笑:“簡醫生,你肯定是眼神有問題。我怎麽可能有你說的這麽高尚。我這麽一個俗人,怎麽可能對錢不感興趣。我打兩份工,假扮你女朋友就是因為我缺錢、需要錢啊。”
“這個世上缺錢的人太多了。很多人會為了錢和利益奮不顧身,但是你不會!”簡餘彥看着她的眼睛,很認真很緩慢地說,“你從來不知道自己真的很與衆不同嗎?我好像真的開始有點喜歡你了。怎麽辦?”
葉繁枝再度被蛋糕卡喉。
簡餘彥送她到家,停車後,忽然很奇怪地看着她:“你這裏有蛋糕。”
“哪裏?”葉繁枝正欲擡手擦拭,簡餘彥迅雷不及掩耳地湊過來吻了吻她的額頭,然後又迅速移開。
葉繁枝來不及躲閃,被他親了個正着。她雙手捂着額頭,又驚又窘:“喂,你幹什麽?!”
簡餘彥像孩子似的露出了一個得逞後的滿足微笑:“就當送我的第二份生日禮物。今天我是壽星,我最大!”
他把她精心設計的白色花束塞到了她懷裏,表情鄭重萬分:“記住了,這是我送你的第一束花。以後還會有很多。葉繁枝,我決定了:我要追你。”
葉繁枝目瞪口呆地摸着被他吻過的地方,抱着自己用心包紮的花束,目送着簡餘彥跟她揮手離開,連“再見”兩個字都忘記說了。
她轉身準備進小區。忽然,她在一棵大樹底下看到了一輛不應該看到的車子。
四周驟然安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