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成為同事 (2)
惠的李太太而已。
可後來,沒了葉家和父親葉半農的庇護,她葉繁枝便什麽也不是了。
她做不成李太太,甚至無法找一份可以維持她和大哥生活的體面工作。
與大哥門當戶對的未婚妻唐令宜,在父親葉半農被收押調查、大哥發生車禍、他們家陷入困境焦頭爛額之際,毫不猶豫地提出了分手,絲毫不顧忌當時尚在病榻上接受治療的大哥,以及與葉家相交幾十年的情分。
她打不通唐令宜的電話,但為了大哥,她曾去過兩回唐家,想找唐令宜好好談一談。但唐家人連見都不願見她一面,讓管家推說他們出去度假了,絕情地将她拒之門外。
不久後,大約唐家人想要去攀別的高枝,但又不想在交際圈落下“落井下石”的惡名,便提出了“賠償葉家一點錢,但對外必須宣稱是葉繁木提出的分手”的條件。
葉繁木當場便把支票撕了,扔在了唐令宜和她母親臉上:“滾!”
那個過往一直親親熱熱喚她“繁枝”的女子,葉繁枝後來曾在某個商場門口遇到過一次。唐令宜從男友那輛限量版跑車上下來,裝作不認識她,手挽着男友,連正眼都未瞧她一眼,趾高氣揚地走進了商場。
另外還有一些人,則更讓人覺得惡心。
葉家倒臺後,曾有個追求過她的薛世兄約她喝咖啡,說有事情要找她。
一入座,那人便不懷好意地打量她,目光裏頭有種從未有過的古怪放肆。他甚至都未寒暄,便單刀直入地對她說:“繁枝,我知道你最近的處境并不是很好。我知道你很缺錢。”那人的手伸了過來,握住了她擱在桌面上的手,食指挑逗般地在她手上來回摩挲:“繁枝,你知道的,我一直很喜歡你。可是,你當初拒絕了我。”
葉繁枝迅速地抽出了手,切入正題:“薛大哥,請問你找我到底是為了什麽事?”
“繁枝,以後跟着我。我會照顧你和你大哥的。”
葉繁枝不動聲色地說:“照顧?怎麽照顧?”
薛世兄邪氣一笑:“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就不用我說得那麽赤裸吧。”他好像篤定她會答應。
“對不起。我做不來這份工的。”
大約是沒料到她會考慮都不考慮便拒絕,薛世兄惱羞成怒,揭下了自己的面具:“葉繁枝,你覺得你現在還是葉家大小姐嗎?現在整個洛海,估計只有我不怕惹禍上身,願意施舍一點錢財來照顧你和你那個殘廢大哥。別的人,不是避着你們,就是想方設法地狠狠踩你們幾腳。”
“你說得不錯。所有人都躲着我們,甚至有的人還落井下石。但那又怎麽樣?我有手有腳,不用任何人照顧。”葉繁枝毫不示弱地直視他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至于你,你提出這個條件,不過是因為當年我拒絕你,你想出一口惡氣而已。你比那些躲着我們的人更可怕更惡心。”說罷,她便起身要走。
薛世兄被她戳中了痛楚,倒也直言不諱:“不錯,我是想出一口當年被你拒絕的惡氣,但你還有多少選擇?葉繁枝,你現在不過是一只離了婚沒人要的破鞋而已。我知道你很缺錢。我給你三天時間好好考慮。”
人前彬彬有禮的世家子弟,背後居然是如此嘴臉。那一刻,葉繁枝非常慶幸自己當初的選擇:“不用考慮,我現在就答複你:不可能!”
“是嗎?”薛世兄雙手抱胸,冷冷一笑,“骨氣是不能當飯吃的。葉繁枝,我等着你來求我。”
也是在那個時候,葉繁枝才知道:對很多人來說,情分兩個字不過是層面紗,用得着的時候才會披上。
人性本涼薄。
只是以前的她一直被父親保護周全,未嘗到其滋味而已。
粥香四溢,盈滿整個屋子,葉繁枝關掉了火。而此時,另一個竈火上小火熬着的排骨湯正冒着熱氣。她手腳利落地放入了玉米和胡蘿蔔塊。而後又炒了一道菜,以備大哥中午和晚上食用。
等一切都準備好,她開始在老舊的洗衣機裏清洗衣物。
最後,叫醒大哥梳洗用餐。
大約是難得煮香菇雞絲粥的緣故,大哥吃了一碗後,又添了一碗。
關于醫院美容咨詢一職,葉繁枝怕引起大哥的傷心事,也不想多提。葉繁木猶如行屍走肉,每天渾渾噩噩的,既不關心自己也不關注周遭發生的一切。
今天也是這樣。
葉繁木機械式地一勺一勺吃完了碗裏的粥,擱下碗後,取過紙巾緩緩地擦了擦嘴。随後,他便操控着輪椅回了自己的房間。
從頭到尾,不發一言,仿佛失聲了一般。
葉繁枝對此早就習以為常了,自顧自地收拾好碗筷後,敲了敲他的卧室門:“大哥,我還煮了你愛喝的玉米排骨湯。砂鍋擱在竈上,你記得吃的時候把湯熱一下。”
回答她的照例是一室的寂靜。
葉繁枝取過門口鞋櫃上的帆布包,出門上班。
清晨疏落有致的陽光灑在信安整形美容醫院這幾個大字上,暈染了數層光圈。葉繁枝仰着頭,怔怔地凝望了許久。最後,她收回視線,走進了醫院大門。
有輛黑色車子緩緩駛了進來,葉繁枝側身避讓,下一秒,整個人驟然一愣。
洛海城四月的明媚陽光從車窗外探入,灑在李長信眉目分明的臉上,一如從前般俊然。
葉繁枝知道是自己反應過度了。以後,她将在這裏工作。面對他,将是她以後每一天的任務。
想到此,葉繁枝收回目光,默默地低下頭走進醫院大樓。
李長信老遠便瞧見了葉繁枝,他的目光自打看到了她的身影,便像膠水似的黏在了她身上。
她背了一個廉價的藍色帆布大包。那個瞬間,李長信不禁想到他當年在商場遇見她相親的那一次,名牌包包、名牌服飾,腳上踩着又高又細的尖頭高跟鞋。
和如今相比,真是天上人間的差別。
李長信握着方向盤的手不覺用力了幾分。
然而,現在的白襯衫、藍毛衣、牛仔褲和帆布包,卻将她裝扮得猶如大學生一般,有種未經人世的明淨妍麗。
他自打第一眼見到葉繁枝,她便是又高又冷又傲的富小姐派頭,從頭到腳的奢侈品。如今這樣的清新自然,倒是李長信頭一回見。
許諾趁着他面診結束,給他泡了一杯咖啡送進來,打量了他數眼,忽然說:“李院,你今天看着精神特別好。”
“是嗎?”李長信端起咖啡,問道,“上午還剩幾個預約?”
“只剩六個了。”
怎麽還有六個?李長信喝了一口咖啡,想将心口處的火苗滅掉。但是,并沒有成功。
這是他第一次如此迫切地希望時間快點過去,期待午餐時刻的到來。
葉繁枝和江一心在去食堂的路上遇到了上司陳越。陳越關切地問候她:“小葉,你家裏沒事了吧?”
與她一起新進來的江一心很是和善友好,一早上班,便悄悄地把她拉到一旁:“繁枝,昨天下午我一直找不到你,陳主任問起,我只好說你家裏有急事,讓我幫忙請假。等下,萬一陳主任問起,你可千萬別說漏了。”說完,江一心又補了一句:“也希望你不要嫌我多事。”
“怎麽會呢?我謝謝你還來不及呢。”葉繁枝感激不已。
所以,此時陳越問起,她早有了一番準備,便回道:“都沒事了。謝謝陳主任的關心。”
“那就好。”陳越邊走邊給她們介紹,“我們食堂的菜是很不錯的,都是小炒供應,自助用餐。每日的菜色都不同,味道比外頭一般的餐廳還要好呢。平日裏啊,只要李院在醫院,每天都會下來跟我們大夥一起用餐。哎呀,你看,說曹操,曹操就到……”
葉繁枝擡頭,果然看到了一個修長挺拔的熟悉身影正在朝她們所在的位置而來。李院。李長信竟然是這裏的院長。
葉繁枝有些吃驚錯愕,不過短短數年而已,李長信已經是這家醫院的院長了。
父親葉半農曾對她說過,這個李長信他日必有所成。如今看來,父親倒是沒有看錯。
陳越恭恭敬敬地打了招呼:“李院。”
李長信微微颔首,說:“陳主任,你好。”而後他的目光便停頓在了葉繁枝身上。
醫院的美容咨詢師都是統一着裝,白襯衫和黑色及膝裙,是最常見的一款工作服。但穿在葉繁枝身上,卻完美地勾勒出了她纖秾合度的身形,別有一番嬌憨妩媚的女人味。
一種不舒服的感覺瞬間在李長信的心頭彌漫了開來,那種感覺有點像自己珍貴的私人收藏被小偷偷走後公開展出了。
陳越給她們做了介紹:“李院,這兩位是我們新招聘來的美容咨詢師。這是葉繁枝,這是江一心。”
葉繁枝垂下睫毛,跟着江一心一起畢恭畢敬地說:“李院,你好。”
當年她從“李醫生”“長信”一路喚到了“老公”。初結婚時,她很喜歡甜甜地喚他“老公”。在小家裏,每日“老公”長“老公”短的。可當時的他最厭煩的就是這兩個字,每次聽到就令他想起被逼迫着結婚這件事,所以每每都不會給她好臉色。以至于後來,他臉色一沉,她便會小心翼翼地問他:“老公,我又做錯什麽了嗎?”
偏偏她越這樣,他就越惱火,經常摔門而出。
如今想來,他曾經把自己最好的一面留給了徐碧婷。但在與葉繁枝的那一段婚姻裏頭,他确實從頭到尾都未曾待她好過。
葉繁枝綁着丸子頭,上頭的黑色橡皮筋一看便知是最廉價的那種地攤貨。李長信心中那種不舒服的煩躁感又濃了數分。他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地說了一句:“你們好,歡迎你們加入我們信安這個大家庭。”
葉繁枝再無任何聲息。
陳越一路陪着李長信取餐用餐。葉繁枝則随意地取了一葷一素,和江一心一起,挑了一個最偏僻的角落用餐。
江一心對食堂的菜贊不絕口:“果然每個菜都很美味。繁枝,你來嘗嘗我這個紅燒排骨,好入味。”她撥了一大半的排骨給了葉繁枝。
“謝謝,不用這麽多。”葉繁枝微微一笑,把自己的尖椒牛柳分享給她。
李長信不着痕跡地一再把目光投向葉繁枝所在的方位,只見一頓飯下來,葉繁枝都安安靜靜得仿佛不存在一般。
下午三四點的時候,趁着空當,莊依林使喚她和江一心:“我們都習慣了每天這個時候要喝下午茶。今天我們想吃對面商場的蛋撻和奶茶咖啡,你們兩個去幫我們買吧。”
李琪補了一句:“蛋撻一定要新鮮出爐的那種才好吃。依林姐只吃熱的,你們兩個可千萬別給我們買冷的回來,記住了啊。”
新人都是兼職打雜的,每個單位都是如此。葉繁枝以前與蘅慧在一個設計公司的時候也幹過不少跑腿的活,所以并不以為意。她和江一心逐一登記了同事們想喝的奶茶、咖啡和蛋撻數量,去馬路對面的店鋪購買。回來後,分發給了同事們。
後來直到下班,她都未再見到李長信。
事實上,李長信這一天下午有兩個手術,但忙碌之餘,他還是刻意地路過了兩趟咨詢前臺。
第一次,葉繁枝很專注地在聽同事給出的專業意見。
第二次,她趁無人咨詢的空當便翻閱大本的美容外科專業書。
所以,她根本就沒有察覺到李長信的這兩次到來。
倒是一旁的李琪注意到了,詫異地說:“李院今天好奇怪,怎麽老是到我們一樓咨詢臺前來晃悠?”
莊依林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或許李院有事吧。”
對這一切葉繁枝自然是不知的。
一天工作下來,她只覺大松了一口氣。這樣很好,至少說明以後彼此見面的次數也不會很多。
下班後,與江一心揮手道別,葉繁枝搭了公交車,轉了一路車,來到了工作的花店。她一邊系着格子圍裙,一邊與吳家希交接今天花店的工作事宜。
交接完畢後,吳家希便趕着去上課了。葉繁枝則按照打印的訂單要求,開始修剪包紮花束。
花店外停着一輛車。而她的一舉一動,都落入了一路跟着她的李長信眼裏。
不同于醫院工作時的工作服,她離開醫院的時候就換上了自己的白襯衫、藍毛衣、牛仔褲和白球鞋。
與記憶中的那個人,完全是不同模樣。當時的她,每件衣服、每雙鞋子、每個包包都是品質上乘,精致體面的,就連頭發都是由專業發型師負責打理的。那個時候,葉家還很富裕,她過着公主般的奢華生活。
但是如今……就算李長信不懂衣物面料,亦知她身穿的衣服價格低廉,毫無品質感可言。
李長信不知不覺又把自己的手捏握成拳。
他覺得自己奇怪極了。葉繁枝如今的這一切,早已經與他毫無任何幹系。
他與她之間,是她主動開始的,亦是她主動提出結束的。
或許當年,她就不該接近他。若是當初她不執意與他結婚,嫁給董博文或者門當戶對的任何人,哪怕葉家倒臺,她也不至于過這樣的日子。
葉繁枝呢,自然是不知道門外有人,更不會知道李長信內心百轉千折的波動。
她如往常一樣忙碌,有條不紊地處理訂單。從前,她曾學過一段時間的插花和花藝,當時純粹是抱着玩玩的心态學的,所以只學了個半吊子。如果早知道今日會以此為生的話,她當時必定要好好學習一番。但當時又怎麽會先知先覺呢?
經歷過這一切,葉繁枝才懂得:在這個世上,世事皆無可仰仗。我們每個人最後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在利落地包好了花束,等人來取的時候,葉繁枝取了水壺,從一叢花澆到另一叢。
含苞待放,枝葉凝露,是顧客最喜歡購買的花朵狀态。
所以她不定時便會給店裏的花花草草澆點水,讓它們随時保持最佳狀态。
事實上,在這幾年所有從事過的工作裏頭,葉繁枝是最喜歡花店這份工作的。很多時候,她一個人痛苦掙紮,但看到各種美麗的花兒,就會讓她覺得人生還是有很多美好和幸福的,哪怕她暫時還未遇到。
蓬勃綻放各自妍麗的花兒,若有若無的淡淡清香,每一次與它們相處,都會帶給葉繁枝一整晚放松自在的好心情。
每天,吳家希都會讓她挑選一些正在或者剛過盛開期的花兒帶回家。葉繁枝會把枝葉修剪掉,用些心思擺些造型插在她廉價購買的花瓶裏。在客廳的小餐桌上放一瓶,在大哥的卧室裏的床頭插幾朵。她好幾次看到大哥怔怔不語地凝視着花朵出神,并且從不會在生氣的時候動手去砸花瓶。
大哥應該也是喜歡的吧。葉繁枝是這樣認為的。
雖然花店這份工作時間長薪資也不算高,但葉繁枝卻做得很是開心。
所以在花店裏,無論是包紮花束還是照顧花草,每個步驟她都做得很認真,很有儀式感。
店裏燈光璀璨,落地玻璃幹淨通透。從李長信的角度望去,裏頭情形一覽無餘。
那個晚上,李長信一直隐在暗處,默默地注視她,又一路跟随葉繁枝下班,看到她下了末班公交車,進了一幢破舊的樓房。
李長信的車子在樓下停了良久,然後才發動駛離。
回到家後,他打開了一瓶紅酒,默默地站在落地窗前,執杯對着窗外璀璨夜景獨酌。
如今的他終于知道了這幾年她是怎麽過來的。
曾經有過那麽一兩次,李長信問自己:若是當時葉繁枝未主動跟他提離婚會如何?
能如何呢?不過是多拖一些時日。到最後,他必然也會跟她離婚的。當年被迫成婚的他最想要做的事情便是擺脫她,擺脫她們葉家,讓自己的生活回到正軌。
她不過是比他快一步而已。
但或許是因為她主動要求結束,所以才令他怔然不解,才令他到如今依然未将她全然忘懷吧。
不過,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若是在他能力範圍之內能夠照顧她一分半分的,李長信還是願意做的。
都說一日夫妻百日恩。他與她做了兩年多的夫妻,雖然是被迫成婚,但他在她身上還是得到過不少快樂的。李長信從來不否認這一點。
他仰起頭,一口喝光了杯中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