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成為同事 (1)
這是葉繁枝到信安整形美容醫院上班的第一天。
報到過後,頂頭上司陳越便帶葉繁枝和另一位同時招聘來的美容咨詢師江一心來到她的工作臺,一路上給她們大致介紹了一些醫院的情況,并且給了她們幾本厚厚的美容外科學書本。
“一般醫療美容醫院包括整形外科、美容皮膚科、牙科等。想做一名優秀的咨詢師,首先必須學好這三個科室的專業知識。你們是新來的,有空就多看看這些方面的美容醫學知識。還有人體解剖學、皮膚生理學、人體美學概念、面相學,個人形象設計和心理學等都很重要,你們要多方面涉獵。這些對我們美容咨詢這一塊都有用處。”
“好的。”
“等下要是有顧客上門咨詢的話,你們就跟着前臺的同事們一起接待,跟着她們好好學習。特別是莊依林,她是我們醫院經驗最豐富的美容咨詢師。”
“好。”
“來,我介紹一些同事給你們認識。這是我剛跟你們提起的莊依林。”
莊依林妝容美麗,衣着精致,聽着陳越主任給兩人介紹,依然在忙自己手頭的活。直到陳越說完,她才懶洋洋地擡起頭,目光犀利挑剔。
“依林,從今天開始,你好好帶帶她們。讓她們可以早點出師,獨當一面。”
“哎呀,陳主任,你也不怕帶出了徒弟,餓死我這個師傅。你看,這一帶還帶兩個。你叫我怎麽吃得消啊?”莊依林半真半假地開口抱怨。
李琪幫腔說:“是啊,陳主任。依林姐平時最忙了,連吃個午飯都在跟客戶聯系呢。都沒辦法好好吃飯。”
“那這樣吧。李琪,你也幫着帶一個。你們這幾個啊,平日只吃蔬菜沙拉,反正最能扛餓了。”陳越見有客戶前來咨詢,便說,“好了,小葉,小江,你們跟依林她們忙吧。我就先上去了。”
一個上午來了好多咨詢的人,大多是不同年齡段的女士。葉繁枝跟着莊依林,認認真真地聽她怎麽與人交流和如何提供建議。她很用心地用筆把要點都記錄下來。
每個人的訴求都不同,有的人想要微調,有的人想要微整,也有的人想要通過手術改善自身狀況。
咨詢人A想要通過注射肉毒杆菌以改善額頭和鼻唇溝處的皺紋情況。
莊依林說:“年輕人的前額向前微凸,颞部飽滿,超過眉外側。随着年齡老化,前額以及颞部組織逐漸萎縮,導致皮膚和眉下垂。額部進行肉毒素填充是通過增加組織量,使前額恢複原有弧度,從而帶動皮膚上移,達到眉上提的效果。”
莊依林又說:“提上唇鼻翼肌通常是造成中部鼻唇溝的主要原因。結合肉毒毒素和軟組織填充能夠有更好的效果。其實現在每個醫院都可以打,但最重要的還是醫生的專業水平。越是專業的醫生,越能更好地掌控劑量和施針部位,恢複後也會更自然真實。這樣吧,如果你已經決定了的話,我幫你聯系我們這裏最好的專家醫生面診一下。”
客戶B咨詢瘦臉針效果。
莊依林:“你真是找對人了。我自己也有打瘦臉針。瘦臉針見效快,操作簡單,一般一周左右就可以看到瘦臉效果。優點在于自然無痕,不開刀,無痕跡,瘦臉後曲線柔和,效果也更自然,無須恢複,也無須特殊護理,不會影響到正常的工作和生活。”
客戶B:“那瘦肩針、瘦腿針?這種和瘦臉針有什麽區別呢?”
“其實三種針的原材料都是一樣的,都是肉毒毒素,學名是A型肉毒毒素,只是在注射部位和用量上不一樣而已。一般的話,注射一周咬肌變軟。2~4周,瘦臉效果初現。10~12周瘦臉效果最明顯。”莊依林打開了手機照片,展示自己的瘦臉效果,“這是我打針之前的照片。我目前是注射了7周左右,你看我的臉,對比一下。”
客戶C:“我想咨詢一下抽脂手術。”
“常規的吸脂手術有3L定位分層吸脂、負壓吸脂等。3L定位分層吸脂是指通過超聲波減肥,是一種不損傷血管神經的手術,但效果會慢一點。負壓吸脂是指通過注入腫脹液,使吸脂部位的脂肪顆粒自行破裂溶解,然後再通過隐蔽的小切口将脂肪吸出……吸脂術後至少有3個月不能劇烈運動,否則會導致皮膚凹凸不平,使得整個恢複期增長。還要堅持穿塑身衣,第一個月需要全天24小時穿,到後面可以選擇性每天穿8小時以上。”
兩個多小時裏,莊依林成功地簽下了兩個合同。
葉繁枝認真地聽她們交談,用筆記錄要點。但凡有空當,便給莊依林倒水遞東西。
莊依林喝了一口水潤潤喉,見這水不冷不熱,溫度适宜,這才第一次拿正眼打量了葉繁枝,不鹹不淡地說了一句話:“看你也蠻機靈的。好好學,這一行還是很有發展前途的。”
葉繁枝從來都不知道有人會評價自己“機靈”。不過這幾年來的工作經歷,讓她嘗盡了職場冷暖,也學會了察言觀色。
她再不是當年的那個葉繁枝了。
生活,永遠是最好的老師。它會教你懂得該懂的一切。
中午休息的時候,蘅慧打電話給她:“在醫院第一天上班的感覺怎麽樣?順利嗎?”
“嗯,還算順利。我是新人,還在學習中。”
“那就好。”
“加油,就等你拿第一份工資請我吃飯呢。”
葉繁枝莞爾一笑:“那是必須的。”
蘅慧在網上看到了醫院的招聘信息,極力慫恿她來應聘:“繁枝,你從小生活在醫學世家,耳濡目染,醫學方面的專業知識肯定比我們普通人強一些。我看招聘信息上的待遇非常好。而且我覺得以後醫療美容這一行的發展前途特別大特別好。不管成不成,你去試試看。人還是要有夢想的,萬一被錄取了呢。”
一開始,葉繁枝只是聽聽而已,但蘅慧很是堅持:“繁枝,你必須得去試試。假如你能被錄用,可以把花店的工作申請為晚上兼職,反正花店就你們兩個人顧着,工作時間可以商量着調整。美容咨詢的工作,晚上又不用加班加點,有個微信就能與客戶随時溝通。”
葉繁枝被說動了,抱着試試看的念頭來到了醫院應聘。當她看到排隊面試的長隊伍時,便心灰意冷了,覺得自己根本沒戲。不料,醫院方面的面試官公式化地問了幾個問題後,第二天便電話告知她被錄取了。
葉繁枝握着電話,失神了好片刻。
這大約要感謝當年李長信和葉繁枝那個小家裏一客廳的整容醫學方面的專業書。
也要感謝李長信偶爾提及的那些專用名詞。一開始,她什麽都不懂。雖然葉家是醫學世家,但以前父親和大哥在家裏聊公事的時候,一口一個專業術語,她一聽就頭大,每每都躲得遠遠的。
葉繁枝不學醫,一來是因為醫學太枯燥了,二來是因為葉半農覺得從醫太辛苦,并且已經有一個兒子繼承他衣缽了,他只期望自己膝下唯一的女兒過得開心快樂就好,所以也就對她聽之任之,采取了放養态度。
但她為了和李長信有共同話題,一度啃過很多本他放在家裏的整容外科學的書籍,以便他随口說起的時候,她可以搭上話。
如今回憶起來,依稀記得那厚重如磚頭的書本砸在腳上的灼熱痛感。可她為了他,卻認認真真地啃了一本又一本。這些事情,李長信從來不知道。因為他不愛她,所以對她的一切,從來都不注意不過問不關心。
葉繁枝苦笑着收回思緒,從回憶中走出。
這一擡頭,她整個人驟然愣住了。
不遠處,有雙熟悉又陌生的眼睛正一錯不錯地盯着她。
那一秒,好像大壩決堤,洪水洶湧而至,葉繁枝被卷雜在滾滾波濤中沖走了。她只覺自己失重窒息,腦中一片空白。
葉繁枝以為是自己眼花了,驟然閉了眼。但數秒後睜開,眼前的這個人依然在,甚至依然保持着同一個姿勢瞧她。
葉繁枝的耳中全是自己的劇烈心跳聲,“怦怦”的聲音一聲響過一聲。她的視線怔怔地落在李長信的白大褂上。葉繁枝突然意識到了,這裏應該是李長信工作的醫院。
她的第一反應便是掉頭就走。
葉繁枝慌慌張張地在醫院門口攔了一輛計程車,搭上車,迅速離去了。這一路,她雖然沒有回頭,但她知道李長信并沒有喚她一聲,更沒有跟上來。這又不是偶像劇。再說了,就算是偶像劇,那也是男主角追女主角。像她這樣強行拆散男女主角的惡毒女配角,男主角沒給她兩個耳光就已經很好了,怎麽可能追上來攔她,讓她不要走呢。
葉繁枝咧開嘴想笑,可一動,眼睛卻酸澀發疼,好像有什麽東西欲從裏頭拼命地鑽出來。
計程車司機見這個乘客進來後只說快開車,等了又等卻見她一直未說目的地,便問道:“這位乘客,請問你要去哪裏?”
後座上的乘客沒有回答。司機便從後視鏡望去,只見她正默默地用手按着心口,仿佛那裏受了極重的傷,痛楚難當,所以嗚咽淚流。司機大吃一驚:“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要不要我送你去醫院……最近的醫院離這裏大概三四公裏……”
良久,才聽到她低弱的聲音響起:“謝謝,我沒事。我在這裏下車就可以了。”
“哦,好。”司機不放心地又問了一句,“你真的沒事嗎?”
她擡頭一笑:“我沒事。謝謝你。”
她的笑容既勉強又脆弱,就算是微笑也掩飾不了那抹濃重的哀傷痛楚。
繁華的十字街頭,車來車往。
葉繁枝不知自己呆站了多久。後來,她撥通了蘅慧的電話:“你知道我在工作的醫院遇到誰了嗎?”
“誰?”蘅慧反問。數秒後,她想到了一個人,脫口而出:“你別吓我。不會是你的前夫李長信吧?”
電話那頭的葉繁枝不吱聲。
很多時候,我們的不回答其實就是一種回答。
蘅慧驚了:“他不是在國外嗎?什麽時候回來的?”
“洛海這麽大,怎麽會這麽巧?真是無語了!”蘅慧頓了頓,又問她,“那這工作你還做不做?”
“當然是不做了啊。這還怎麽在醫院工作下去呢?”葉繁枝實在無法想象與李長信天天見面的畫面。
蘅慧都忍不住連聲抱怨:“怎麽就這麽倒黴啊?!好不容易才找到這麽好的一份工作。”
是啊。她為什麽就這麽倒黴呢。
葉繁枝是想過自己在将來的某一天會遇到李長信,但是從未想過會這麽快,也從未想過會在自己工作的地方遇到他。若是沒猜錯的話,以他的業務能力,在這家整形醫院至少是主力醫生級別的,或者是更高職位。
她想起了醫院的名字——“信安整形美容醫院”。信安?有信這個字。這不會是李長信開的醫院吧?但轉念一想,是與不是,也都與她無關。反正她是不會再去醫院上班了。
蘅慧嘆了口氣,說:“可早餐店要關了。繁枝,容我提醒你一件事情:你即将失去一半的經濟來源。你目前的花店工作,時間長待遇普通。如今全球經濟都不景氣,各行各業競争激烈不說,還都紛紛在裁員。你工作的花店也才開了一年,屬于勉強能存活,也不知以後的情況會怎麽樣。有道是未雨綢缪,你怎麽也得找一份穩定有保障的工作。”
再說了,葉繁枝還有一個行動不便的大哥要養活,還有每個月付給車禍家屬的補償費用。這話蘅慧雖然沒說出口,但真是替她發愁。
葉繁枝不是不明白的。她沉默半晌,無奈地說:“總還有別的工作可以做吧。”
蘅慧問她:“再見到李長信是什麽感覺?”
葉繁枝的回答是:“很奇怪,仿佛從來沒有認識過這個人。或者說隐隐覺得似曾熟悉,但卻又陌生得猶如街邊路人。”
如果當年的她沒有執意要嫁給李長信的話,現在會怎麽樣?
葉繁枝不知道。
父親當年是勸過她放棄的。但年輕的時候,每個人都是如此倔強又執着。明知道那個人并不愛自己,可我們都會想要嘗試着去努力,覺得來日方長,那個人說不定便會日久生情,愛上自己。
就如同她與李長信之間。明知道他不喜歡,甚至厭惡自己,可她偏偏還是要勉強。
到最後,她終于還是為這份“勉強”埋了單。
葉繁枝已經許久沒有這般地回憶從前。一來是因為沒時間,二來是已成事實,再多想也無益。
現在的她為了生計,每天忙得暈頭轉向。早上四點半到早餐店,然後十一點到花店。早餐店與花店只隔了一條街,從早餐店下班便趕去花店,中間無縫銜接。
早餐店的辛苦自是不必說。花店的工作看着輕松舒服,實則亦煩瑣至極。每天下班前要進什麽花必須要整理好,報給老板娘吳家希,以便她向花圃下單或者去鮮切花市場批發。上班後,等候新鮮到貨的花花草草,修修剪剪,按照訂單要求包紮送貨,還要不時接待光顧的客人。經常從上班站到下班,若是遇上母親節、情人節這樣的節日,更是要加班到深夜。
花店十點關門,她回到家,做一些家務活,然後為大哥準備第二天的一些食物。
工作工作再工作,這便是她這三年多來的生活。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這兩份工資尚能夠支付得起大哥的醫療複健等費用以及兩個人的生活開銷,但加上每個月的債務……就明顯地捉襟見肘了。
葉繁枝不是沒試過找一份朝九晚五的好工作。但她當年大學念的是美術類專業,對口的工作本就很少,畢業後又以義工的身份進了葉氏基金會,可以說毫無任何真正的社會工作經驗。加上這年頭研究生、博士生比比皆是,找一份薪水好、福利好的工作簡直如同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她也曾做過普通辦公室的白領工作,且不說辦公室裏複雜的人際關系令她難以招架,單是每個月的薪水,對于葉繁枝來說,也實在無法支撐生活重壓。
早餐店是對門鄰居吳姐開的。失婚的吳姐帶着孩子在洛海求學工作,一開始靠擺早餐攤為生。後來,她攢了些錢,便盤了一家早餐店自己做。葉繁枝搬來這個老小區後,與吳姐擡頭不見低頭見,一來二去便與吳姐熟了。
有一回,大哥出了點意外,葉繁枝不得已之下只好去敲她家的門。吳姐和她讀高中的兒子見狀,二話不說便熱心地幫着她把葉繁木送去了醫院,也因此得知她大哥的情況。吳姐心地善良,憐惜葉繁枝又要工作又要照顧家裏,偶爾有空閑便會幫忙照看她大哥。
葉繁枝感激之餘,休息日在家給大哥做菜的時候,便會多做一份送給她。吳姐嘗過後,每每贊不絕口,說外頭店裏賣的都沒有她做得好吃。後來無意中得知她會做餃子、馄饨等面點,嘗過後更是驚訝萬分,說自己這個專業開店做早餐的都沒她做得好。
有一回,葉繁枝失業,正巧遇到早餐店缺人手,吳姐得知她的境況,便問她願不願意來早餐店幫忙。為了怕傷葉繁枝自尊,還委婉地說讓她在店裏過渡一下,找到工作,随時都可以離開。當時的葉繁枝到了即将要斷炊的境地,她自然是願意的,也很是感激。
早餐店雖然辛苦,但沒有大公司那種紛繁複雜的人際關系,加上客人對她的手藝贊不絕口,她反而做得很開心快樂。于是這一幫忙,便一直做到了如今。因葉繁枝手藝好,人又勤快肯吃苦,吳姐待她亦好,如自個兒親妹妹一般。葉繁枝做了數月後,吳姐便把早餐店的收益本子給她看,讓她入股,說就當兩人合開。此後除了工資,每月還分收益。
由于舊城改造,早餐店收到拆遷改造的通知書,不得不關門歇業了。葉繁枝不是沒有想過再去盤一個早餐店來做,但吳姐因兒子要面臨高考,準備離開洛海回老家了。葉繁枝一個人難以支撐一家店,加上盤個店鋪要一大筆費用,還要裝修添置一些新設備。她哪裏能拿出那個錢來,所以便決定另找工作。
蘅慧得知後,便也幫她留了心。某日,蘅慧告訴她說有家美容整形醫院在招人,覺得各種條件她都合适,便極力鼓勵她去試試。一試之後,竟然真的被錄取了。
可兩人怎麽也沒有料到,居然會在美容整形醫院遇到李長信。
最初的日子裏,葉繁枝根本無法忘記李長信。很長一段時間,她總是會在午夜回想起他,而後便眼睜睜失眠到天明。她難過的同時也會很慶幸,是自己先提出要分開的。只因她知道,哪怕她不提,李長信也會離開她的。
如果真到了那個地步,只怕她會更加難以承受。
在兩人分開後,徐碧婷曾打過一個電話給她,說那兩年裏,長信被迫與她生活在一起,沒有一天是不想着與她離婚的。現在她主動提出分開,是真真正正如了長信所願。她還告訴葉繁枝,李長信要跟她一起出國了。
那個瞬間,葉繁枝真是心如刀絞。但她也是到了那個時候,才真正明白李長信從來就沒有在乎過她半分,更別說愛了。
之後,父親去世,大哥車禍,一連串的打擊接連而至。她在人前還要裝出一副堅強勇敢的樣子,而在人後的每個深夜,她都會捂着被子無聲落淚。
後來,日子一天天過去,她漸漸地接受了現實。
哭是沒有用的,除了堅強,別無他路。
無論如何,總是要活下去。
越是艱難,她越是要好好地生活下去。
天色微亮,早餐店剛一開門,李長信便推門而入了。吳姐正在收拾店鋪,見有客人進來,便道歉說:“不好意思,這位先生,我們早餐店已經結業了。我們在外面貼了告示。今天雖然是最後一天開店,但我們不對外營業,只招待環衛工師傅們……”
李長信無視她,“唰”的一把掀開了布簾:“昨天你是來醫院上班的,你應聘了我們醫院的美容咨詢師一職。”
葉繁枝沒個防備,吓了一挑,手一抖,手裏包的燒賣褶子便捏壞了。但她很快冷靜了下來,繼續包着手裏的燒賣,仿若眼前的這個人根本不存在一般。
吳姐反應過來,這個俊朗逼人衣冠楚楚的男子竟然是繁枝的舊識。這男的……看起來好像蠻不錯的樣子,跟繁枝很般配……吳姐的目光來來回回地掃過兩人,沉默片刻,便識相地拉開門去倒垃圾了。
一張一張的薄皮子,擱上了肉餡,葉繁枝的手指靈巧地一捏,便成了一個一個大小均勻的燒賣。
當年兩人正式交往後,葉繁枝便跟着奶奶學做各種早餐,婚後更是每日早起給他做愛心早餐。
開始的時候,他并不肯吃,一再冷漠地對她說:“不用這麽麻煩,我去醫院食堂随便吃點就可以了。”
她不應聲,依然堅持每日給他做,但他一直不肯碰。
後來,她轉而給他準備夜宵,他也不肯吃。
被強逼成婚的他,自然是意難平的。人前,他顧忌着葉家和葉半農,自然是不敢流露半分。但兩人相處時,他就懶得遮掩自己的厭惡,對她随心所欲得很。
包括兩人之間的親熱,他也不管不顧,全然以自己喜好為主。
當時他的想法是,他不能主動提離婚。但若是葉繁枝受不了他,主動要求離婚,他便欣然接受,結束這一段無愛的婚姻。
那時候的他,每天都想着怎樣才可以早日擺脫她,讓自己的生活回到正軌。
可是,她全然受着,任他怎麽對她,她都甘之如饴。
日複一日,結果完全出乎他意料,葉繁枝這個人完全只是看上去冷傲驕縱而已,實則頗為賢惠。
她從奶奶那裏學到了一手做菜的好本事,特別是他最喜歡的幾個菜,手藝更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奶奶自然是高興萬分,之後便将馄饨、包子、燒賣等拿手面點手藝都傾囊相授。
與他和他家人在一起的時候,葉繁枝恬淡随和得很,從無半分架子,亦沒有什麽小性子。
每個星期六的下午,兩人便會一起去探望奶奶和長樂。葉繁枝會提前準備好各種水果食物。她與奶奶進廚房,洗菜擇葉,切肉剁魚,給奶奶打下手。兩個人似一對鳥兒,總是頭碰頭地湊在一起絮絮說話。奶奶的臉上總是洋溢着微笑。李長信一直奇怪:奶奶和她之間怎麽會有這麽多說不完的話呢?
不多時,清蒸爆炒炖煮,家裏便充滿了飯菜香氣。那是一種溫暖的生活氣息。
李長信對此是十分驚愕的。影視劇裏的富家千金不是都刁蠻任性十指不沾陽春水嗎?是葉繁枝例外呢,還是影視劇裏面演的都是騙人的?
或許是她做菜頗有天分的緣故,不久之後,竟然連李長樂都會誇贊一聲:“繁枝的菜,好吃。”
奶奶聽了,每每糾正他:“長樂,不許沒規矩。要叫大嫂。”
“繁枝,繁枝,我就要叫繁枝。”李長樂說什麽也不肯改口。奶奶拗不過他,最後只得作罷。
自打結婚後,葉繁枝得知了李長樂身體的狀況,憐惜之餘,對長樂照顧有加。平日裏購物,無論是穿的還是用的,但凡李長信有的,葉繁枝都不會少了李長樂的那一份。
她甚至會溫柔耐心地陪長樂畫畫玩樂,整整一天也不嫌厭煩。起初的時候,李長信總覺得她只是在他面前做戲而已,他暗地裏問過長樂數次,出乎他意料的是,長樂回回都笑眯眯地跟他說:“繁枝對長樂很好,長樂喜歡繁枝,很喜歡很喜歡繁枝。”
像長樂這樣的孩子從小受盡了外界異樣的眼光,是不喜歡與外界交流的。一般而言,外人很難走進他們的世界。但想不到短短半年,葉繁枝便能與長樂相處得如此融洽,這是李長信始料不及的。
有一回,奶奶有事,便把長樂托付給了葉繁枝。李長信放心不下,便提前回家。他打開門便看見葉繁枝圍了條藍白相間的大圍裙,托着顏料盤與長樂在小客廳各自作畫。長樂畫了幾筆,轉頭凝視葉繁枝下筆。忽然,只見他歪着頭,指着葉繁枝的側臉,咧開嘴大笑了起來。葉繁枝轉頭問長樂怎麽了,長樂伸出手,指着她臉上的顏料樂不可支。
那是個午後,陽光穿過透明幹淨的玻璃,灑在光潔如新的地板上,牆角的綠植生機盎然,她和長樂之間的一舉一動溫馨有愛。
這是李長信一直幻想着想要擁有的畫面。他的妻子不介意長樂的輕度智力低下,願意細心照料長樂。但他從未想過他的妻子會是她——葉繁枝。
李長信到這個時候才發現,葉繁枝的畫好像畫得很是不錯的樣子。可見是學過一段時間,并有幾分功底的。不過有錢人家的孩子,從小就有着常人難以擁有的資源,有幾個特長那是太正常不過的事情了。
葉繁枝所做的這一切,李長信不是不知。但因心中無愛,加上被迫成婚的屈辱,葉繁枝越是如此讨好他的家人,他心中就越發覺得嫌棄厭惡。
然而,昨天在自己醫院突然見到葉繁枝,看着她低聲下氣地給同事斟茶倒水的落魄模樣,李長信明明應該覺得很解氣的。但很奇怪,他竟然覺得又心疼又窩火。
後來,她看到他,逃離了醫院。他更火了。逃什麽逃?他又不是什麽毒蛇猛獸,他為了她翻來覆去,失眠了一整夜。
天邊露出魚肚白的時候,他也放棄了繼續入睡的掙紮,火大地起身,來到了早餐店。
葉繁枝眉目低垂,沉默半晌後,她才說:“不錯,我昨天是去醫院上班的。但我……我現在不想做那份工作了。”
李長信眉頭擰在一起:“為什麽不想做?”
她的經濟情況,顯然非常不好。醫院的美容咨詢工作待遇豐厚,不只有五險一金,還有業務提成。
葉繁枝根本不願與他糾纏下去,只說:“不想做就不做。可不可以請你出去,別打擾我們招待師傅們。”
這是她們早餐店最後一次招待環衛工師傅們了,她很想用心做一些早點,而不是在這裏被他擾亂情緒,做得亂七八糟的。
李長信凝視着她的一舉一動,最後冷冷地丢了一個“炸彈”給她:“葉繁枝,別告訴我,都過了這麽久了,你還依然愛着我?”
葉繁枝整個人觸電似的一震,手裏的燒賣被她捏壞了。
“如果沒有,那你就來我們醫院上班,證明給我看。你不敢來上班就說明你還愛我。”
葉繁枝一直低着頭,聞言,驟然擡頭說:“我沒有!”
李長信本就憋了一個晚上的怒火,無處發洩,此時聽到她這個毫不猶豫的答案,便似有油濺在火苗上,瞬間燃成了大火。他咬牙切齒地說:“既然沒有,那你明天敢不敢來上班?”
葉繁枝不說話。
李長信看了她一眼,命令般地說:“明天早上九點,你給我來上班!”
葉繁枝望着李長信遠去的身影,呆立原地。
從前的他,不是每每恨不得與自己撇清任何關系嗎?她去醫院看望父親,他都不準她去他科室。偶爾兩人逛街吃飯購物看電影,他從來不準她挽他的手。婚後數年,兩人除了親熱的時候,他素來是連碰也不願碰她一下。
他一直很讨厭她,根本不想跟她扯上任何關系。
可為什麽如今他要讓她回去上班呢?
葉繁枝弄不明白。
從早餐店出來去花店的路上,她打電話給蘅慧把早上發生的一切都告訴了她。
蘅慧說:“繁枝,作為你的朋友,我只能幫你分析情況。現在的事實是:你确實需要一份工作!所以你有兩個選擇:要麽去醫院工作,要麽馬上再去另找一份工作。如果你已經放下了過往的話,那麽你們現在就是毫不相幹的陌生人。你為什麽要躲着一個陌生人呢?為什麽要為了一個陌生人放棄那份工作呢?你覺得這樣做值得嗎?你難道準備一輩子在不同的地方打工下去嗎?你需要的是一份穩定的可以讓自身增值并足以應對任何危機的工作。”
蘅慧是真心為她好。葉繁枝懂得,所以她一直沒有說話。
蘅慧最後說:“繁枝,我言盡于此。當然,這是你的人生,你的工作。去不去你自己做決定。”
葉繁枝內心掙紮不已。
當夜,葉繁枝收拾好花店,回到家。一打開門,還未跨進去,便看到了小客廳裏滿地狼藉。看來大哥葉繁木今天又發脾氣了。
她擱下帆布包,默默地蹲下來收拾一切。
葉家落難後,大哥葉繁木緊接着又出了事,車禍後無法行走,一身醫術再無任何用武之地。大哥從葉氏醫院太子爺一夕之間淪落為癱瘓人士,并且連一個專業護工也沒有。這種落差,确實沒有幾人可以承受得住。再加上大哥的未婚妻唐令宜悔婚一事……數重打擊之下,大哥葉繁木整個人頹廢了下來。
蘅慧一直建議她送大哥葉繁木去專業的醫療機構接受長期治療,可她實在是負擔不起。唯一能做的不過是請對門的吳姐偶爾過來幫忙照看一下大哥而已。
葉繁木每日被困在這個窄小壓抑的屋子裏,脾氣日漸暴戾失控。
可她若是有了美容咨詢師的穩定工作,有了五險一金,加上晚上兼職打工的工資,便可以供大哥去專業的醫療康複機構了,再不濟也可以請個人來照看大哥。
她确實不應該為了李長信而失去這一份有前景且可以提升自己的工作。
每個人都是希望自己的日子可以一天天好起來的。
她也不例外。
大霧鎖城,窗外灰蒙蒙的一片。葉繁枝從窗口望去,只見街燈被濃霧緊裹着,隐隐約約。
葉繁枝收回視線,進了小廚房淘米,給大哥熬他最愛的香菇雞絲粥。往日裏,她打兩份工,時間長強度大,回到家累得只剩喘氣的份,很少有時間和精力好好地為大哥熬一鍋粥。
如今決定了去美容整形醫院工作,早上便有充裕的時間給大哥準備早餐了。
李長信讓她回去工作,但第一天上班就不告而別了,醫院還要她嗎?葉繁枝自己也不确定。
但無論怎麽樣,總得去醫院試試。要是不行,就再找別的吧。葉繁枝這樣一想,倒是坦然了幾分。
雞胸脯肉洗淨後,放入鍋裏,加水煮熟。再洗香菇,切條狀備用。然後将煮熟的雞胸脯肉撈出放涼後撕成絲。等這一切完成,砂鍋裏的粥也開始沸騰了,她用長勺子不停攪拌,防止粘鍋。最後,放入香菇和雞絲,加點鹽,繼續攪拌片刻。
從前貴為葉家千金時的葉繁枝,如果有人告訴她,有一天她會成為廚房小能手,甚至還會在一家早餐店打工的話,她聽了估計會笑趴下。
當年她為了他甘心學習廚藝,也不過是為了做一個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