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兩人的聲音都壓得很低,旁人聽不到他們的交談,目光停留過也很快挪開,在緊跟着範初陽的周琦在心裏嘆了口氣:還好兩個人都戴上了口罩。
她也不知道是不是該慶幸初陽的電影一部都沒有上映,沒有曝光也談不上害怕被拍到。
可周琦也清楚地知道,哪怕初陽有了知名度,這對她而言也談不上什麽,她本身與大部分演員走得就不是同一條道路。
盡管如此……她上前一步,打斷二人:“這裏可不是适合聊天的地方。”
薊雲暖不想松開她,或者說,不想被她松開,他們倆很久沒有如此接近,換了大一點的房屋,各自有房間,她很少再會睡在他能看到的地方,高中時期趁她睡着時那個隐晦又克制的指節吻,成了反複回憶的念想。
但他還是松開了她,他垂着腦袋,微長的黑發蜷在頸邊,抿着唇角,眼角微紅,顯出些疲憊的脆弱感。
——明明将她抱在懷裏的時候,已經快要能将她整個擁住。
範初陽摸摸他的臉,與他道:“先回去。”
因為薊雲暖只訂了過來的機票,下一班的飛機只有晚上九點多的時間,所以等回到南城已經很晚了。
沒遇着什麽大難,更談不上大難不死,但總歸驚吓一場,範初陽就讓周琦早點回家,接近淩晨,她不放心,讓過來接人的司機送她一程,而原本作為保镖的陳哥又成了司機。
範初陽靠着車窗,這一天下來,她也有點累,聲音輕緩:“待會兒先送薊雲暖回家。”
這種時候薊雲暖一向不會插嘴,在等待飛機和坐飛機回來這段時間裏,他從會失去她的噩夢中清醒過來,可那樣幾個小時中得不到消息的恐懼仍舊勾破雪白的畫紙,。留下不可恢複的一筆。
在他沒有意識的時候,他就已經忍不住伸手去抓她的袖子。
被她的掌心貼住手背,他才意識到自己幹了什麽,擡眼去看她時是從未有過的不舍,他問:“你什麽時候來找我?”
從前,他從來沒有問出過類似的話語。
範初陽也有些驚訝,她握了握他的手,稍作思考回答他:“困了就先睡,晚點我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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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又怎麽能睡着。
薊雲暖給叫嚣着疼痛與饑餓的胃部随意塞了些食物,他們這個暑假都住在首都,南城家裏容易壞的食物都在臨走前清理掉了,也就在客廳茶幾下面剩下幾塊沒拆封的桃酥。
他拆了一包,拿起其中一塊塞進嘴裏,囫囵拒絕了幾下,就咽進肚子裏,什麽味道都沒有嘗出來,好像舌頭失去了味覺功能。
吃什麽都味同嚼蠟。
——也,無所謂了。
有時候,薊雲暖覺得自己不像是個活着的人。
浴室裏的燈光白的耀眼,也把他偏白的皮膚照得像具屍體,讓他覺得惡心地想吐,垂在肩上的頭發撓着頸窩,他用力扯了扯,頭皮被扯得發疼。
最後還是沒有忍住跪在馬桶前吐出了剛吃的一點東西。
胃酸逆流,讓食管裏都火辣辣地疼,他卻坐在地上沒忍住笑了起來。
髒污的自己,滾燙的水沖刷在身體上,把石膏般的皮膚沖成粉色,還在漸漸變深。洗浴間滿是蒸汽,濃郁地讓人覺得呼吸困難。
他洗了很久,把自己搓洗了一遍又一遍。
走出洗浴間的時候,重重地呼吸新鮮空氣,讓之前吸入的都是水汽的空氣被交換出身體,這讓他覺得身體的內部也被洗了一遍。
幹淨的自己。
身上的味道是她喜歡了很長一段時間,于是也被他喜歡到現在的百合香味,這種馥郁的香味能留在身上很長一段時間。
可她現在又換了一種香水的味道。
薊雲暖也不知道,什麽時候他會被換掉,就像簡單地換了一種香水的味道。
以前這件事情總是讓他感到恐懼。只有昨天,他才發覺,比起他被換掉,他更恐懼地是失去她。
僅僅是想到這三個字,他就得壓抑身體自發的,像是應激性遺症般的顫抖,白天一整天,他無望而痛苦的心情現在已經變成腐爛的物質埋葬在心髒裏面。
空了兩個月的房子,一股彌漫着的灰塵味道,在他洗澡這段時間裏,房子裏所有的窗戶都被打開,好好地讓風吹了一個多小時,那股些微的又存在的味道才散幹淨了。
他裹了一條一次性浴巾,去烘幹機裏面拿睡衣換上。
南城的夏天太熱了,晚上稍微好一點。
關上為了通風而打開的窗戶,空調的制冷開到二十度,十分鐘不到室內的溫度就完全降了下來。
換床單被罩的時候,他有了閑暇去想一些事情,比如:房子不能以為會一直空着,就不叫阿姨按時過來打掃,萬一,也會有今天這樣的情況,突然要回來住。
可他不喜歡陌生人的侵入。
薊雲暖将床單的褶皺撫平,被熱水沖得太久,他的手指現在還是泛着粉色。
他盯着看了一會,又把手掌攤開來放在面前。
寬闊的手掌,骨節分明的五指,執慣了畫筆在中指第一塊直接的邊緣有一塊繭子,粗糙而堅硬。
在視頻網站上傳繪畫過程的時候,經常會出現彈幕或是評論留言說他的手很好看,然而,初陽卻從沒有這麽說過。
他不由得審視自己,有什麽,什麽別的,除了作畫天賦以外的東西還能被她喜歡嗎?
在這個問題思考出來答案之前,先一步地,他聽到了門被打開的聲音。
五指蜷縮着合攏,他慢了半拍反應過來自己究竟想了些什麽。
然而這也并非什麽值得羞恥的事情。
他這樣的,一無所有的家夥,一旦得到些什麽,就算微末也會竭盡全力握到手中。
畫畫是,想要被她喜歡也是。
他從房間裏出去,出房間門的時候她正在換鞋。
半濕的頭發搭在肩頭垂落,燈光昏暗,她的頭發卻漆黑地沒有一絲雜色,像外面靜谧的夜空的顏色。
那件在她身上的白色T恤是寬大的款式,因為她正彎腰,所以領口松懈地露出細膩白皙的肩頭,以及一條筆直的鎖骨。
此前洗過的熱水澡未免威力太大了,現在他都覺得熱,還覺得越來越熱。
明明房間裏的空調也在勤懇工作着,制作冷氣。
他無聲地,且無意義地吞咽了下,喉間的幹渴湧了上來。
人真是奇怪的生物。
在她到來之前他的身體就像是泥土捏成的人傭,無法反饋給他太多的信息,可一旦見到她了,他的身體就如同真實的身軀勤勤懇懇地工作起來。
疲憊,燥熱,幹渴,饑餓,哪哪兒都叫嚣着自己的毛病。
薊雲暖覺得煩擾。
別叫了。吵死了。他漠然地對自己的身體說。
“好好洗了個澡,來晚了。”她仍低着頭換另一只拖鞋,夏天的涼拖是最基礎的一字帶寬,她沒穿襪子,腳趾透着玉粉色,竟然也是很可愛的。
“……”
薊雲暖一時之間沒想到回什麽。
或許,他本就對“她會過來”不懷抱什麽希望。
他是不重要的,能夠被替換掉的,只有簡陋的天賦被喜歡着的,像是被戴着手指上來欣賞的,一個花樣好看又亮晶晶的飾品。
但……說不定不是呢?
她此時此刻能夠出現在這兒,已經是最好的證據了。
“給你帶了點吃的,也不知道你有沒有好好吃飯,總歸餓了的話就吃一點。”
範初陽換好了鞋子,去鞋櫃上提自己帶過來的食物。
她回家第一件事情就是吃飯,身上髒兮兮本想趕緊先去洗澡,看着熱騰騰的飯菜還是沒忍住,先坐了下來。
範雙學坐在她的旁邊,也動起了筷子。
一邊吃着,她就悄悄地松了口氣。
這次的事故并沒有太波及到她,盡管直面天災讓人覺得恐懼,但那種恐懼仿佛也只是留在當時的那個節點中,最起碼,從接收到救援開始,她就沒了恐懼的情緒。
就這樣,父女兩人像是往常一樣一起吃飯,她就覺得足夠了。
吃了幾口,她又記挂起薊雲暖,咀嚼着糯軟香甜的米飯,思量他會不會照顧自己?
答案大有可能是不會的。
于是争取了範雙學的同意,從沒動過的菜裏面挑了幾樣放到保溫飯盒裏,拎了過來。
見到薊雲暖的模樣,範初陽下意識皺了皺眉。
“你臉怎麽這麽紅,嘴唇這麽蒼白。”她快步走過來,手掌擡高貼到他的額上,卻因為他下意識閃躲的反應手掌停在了空中。
不等她擡眸望去,掌心邊貼了個熾熱溫暖的東西。
這時看過去,他微微彎腰,主動将額頭送到她的掌心貼住,他動了動唇,漆黑的眸子裏倒映出她的身影,很像是将她放入了銀河之中。
他還要與她輕聲解釋:“我不是故意的。”
範初陽哪會介意這種事情,她更在意的是,他是不是已經病傻了。
額上的溫度比之手心的溫度要高上不少,她剛從外面進來,身上的熱意還沒吹散,差點要換成她往後退一步避開這惱人的溫度。
她想要放下手掌,剛有了一點點動作,他的額頭就追随過來。
收窄的眼尾,眼下的小痣,在這樣近的距離裏清楚無比,她反而難得感覺到了一點點不自在。
可能是他的目光太專注了。
總是這樣的專注看着她,好像他的世界裏僅僅只有她一個人。
揉了下他的額頭,範初陽放下手,不放心地吩咐他:“把睡衣換了,我們去醫院。”
她篤定道:“你發燒了。”
“沒有。”他解釋自己身體的異狀:“剛洗過澡,水有點熱,所以還沒緩過來,等再吹會空調就好了。”
範初陽半信半疑,但吹會空調要是溫度不降下來,再去醫院也是一樣的。
她沒太執着,把手裏拎着的飯盒拿到茶幾上放下來。
打開最上面是海帶豬骨湯,第二層放着幾個菜,不大不小的每一份都被隔開,不會使得味道亂竄,分別是涼拌西紅柿、龍井蝦仁、清炒油麥菜以及粉蒸肉,最下面一層就是米飯。
都是做好沒多久的菜,放在飯盒裏待了一個多小時賣相也還好。
範初陽将他們擺放好在桌上,朝着薊雲暖招了招手:“過來看看有沒有想吃的?”
他便順從地走過來,坐到圓圓的小椅子上,看着桌上這些菜。
意料之外地食欲升了上來,一整天沒怎麽進食也沒察覺到餓,塞了兩塊桃酥也都吐掉了,但是現在感覺到了餓,也想吃。
“嗯,都想吃。”
範初陽把幹淨的筷子遞給他,“給,多吃點。”
他吃飯的時候很安靜,閉着嘴巴咀嚼很多下才咽下去,腮幫子鼓起又慢慢平坦的樣子看着會讓人産生一種治愈的感覺。
于是她也沒有發覺,明明她看向他的時候,眼神也是專注的。